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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只想活着(金戈万里)


流民中不乏聪明人,能够逃脱陷阱,看透某些人为富不仁的本质。
他们为了保全自身,只能团结更多的流民,大肆宣扬富户的手段,导致即使有官府出面,陪同富户去流民中寻找奴仆,得到消息的流民也会不惜代价的逃脱。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官府不想面临逼得流民走投无路的结果,只能妥协。
官府不能理解流民疑神疑鬼,将个例当成吃人鬼怪的疯癫。
流民同样因此开始不信任官府,因为有些为富不仁的富户能有草菅人命的底气,本身就与官府有脱不开的关系。
久而久之,不仅官府和流民之间的信任消失,本心善良的富户也因为各种原因对施粥赈灾的事深恶痛绝。
如今除了河南省和陕西省,因为当家做主的人,几年前就是村民,又是武力起家。既能得到本质善良安分的流民信任,也有底气干净利落的处理蓄意捣乱,想要从中获益的恶人,能够有效的接纳流民。
其余行省,大多都是例行公事,本质摆烂。
唐臻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思考,最后决定在有限的时间里,剑走偏锋,做个赌狗。
赢,两三年之内就能看到显著的效果。
输,尝试接纳流民却失败的行省又不止广西,只是少不得令程锋委屈些,替他背黑锅,遭受各地的耻笑。
有本已经看不出书名的孤本中,依稀能分辨出半句,唐臻非常感兴趣的话。对话的声音忽然变低,能有效的提高对方的注意力。
陈玉用事实证明,这半句话不是随口胡诌。
随着唐臻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出谋划策的语言也越来越简练,陈玉的震惊越来越清晰的体现在脸上,不得不慌乱的打断唐臻。
“殿下,传教是什么意思?”
唐臻以赞赏的目光凝视陈玉,非常满意对方不懂就问,绝不装懂的觉悟,反问道,“你有信仰吗?”
“信仰?”陈玉眼中的迷茫更加浓郁。
父亲对陛下和殿下的忠诚,算不算信仰?
陈国公府世代坚守北疆的决心,算不算信仰?
唐氏皇族不惜任何代价维持圣朝虚假和平的狠厉,算不算信仰?
最后,陈玉老老实实的摇头。
他不知道。
父亲提起对唐氏皇族的忠诚,所用的词是信念。
信仰是他从未听过的陌生词语。
唐臻沉吟片刻,信仰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范围太广反而不易于理解。
他言简意赅的道,“信仰,坚信正在做的事,可以令生活变得更美好。”
陈玉乖巧的点头,暗自庆幸没有胡乱猜测,平白惹太子笑话。
“所以......”他凝神思索唐臻的嘱咐,得出结论,“父亲应该以传教的方式,让流民拥有信仰,然后心甘情愿的留在广西?”
唐臻点头,眼角眉梢充满对陈玉的鼓励。
陈玉感受到太子的夸赞,不自在的轻咳了声,移开视线,主动思考的积极性却在不知不觉间增加。
“请殿下明示,父亲传教应该选择道教,还是选择佛教?”
唐臻闻言,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神秘,“在圣朝,当然要传播鬼教。”
“鬼教?”
陈玉刚找到的自信再次离家出走。
什么是鬼教?
闻所未闻!

“可否请殿下说得更详细些?”
陈玉沉吟许久,终究没能得到可以说服自己的合理解释,只能面带尴尬的询问唐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能从太子口中,听见出人预料的言语。
唐臻若有所思的打量陈玉,不答反问,“你觉得鬼教不中听,很奇怪?”
直白的话令陈玉面露尴尬,“像是从荒蛮小国的传说中借鉴的称呼。”
简而言之,上不得台面。
唐臻大概能理解陈玉话中的深意,眉宇间的苦恼渐浓,沉默半晌,忽然道,“那就换个名字,叫幽冥教!”
陈玉没想到太子郑重其事的提出传教,态度却如此......随便,委实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这件事,只能保持沉默。
然而他放下萦绕心间的期待,太子却立改懒散的态度,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从安置流民的具体细节,再到如何解决官府、富户和流民之间的矛盾,陈玉甚至在恍惚之中生出错觉,从未见过流民的太子,比他这个在广西的时候曾亲力亲为安置过流民的人,更加了解流民。
唐臻深知官府、富户和流民之间积怨已久,想要化解,绝非易事。
所以他决定,直接略过最难以控制的变量,也是最大的矛盾,富户。简化安置流民的过程,变成只有官府与流民参与其中。
官府出面将尚未开荒的土地租给流民,救济的粮食就是提前发放的工钱。
等到粮食丰收,官府拿走七成,剩下成给流民,他们可以优先在下个种植周期承包自己开垦出的土地,继续享受官府专门针对流民实施的救济方案,由官府出种子,预支部分工钱。
久而久之,不出年,第一批流民攒下的钱财,足以用低价向官府提出长租的请求,但是只能长租自己开垦且承包过的土地。
唐臻初步制定的长租计划是十年,有益于不知道到处游荡多久的流民彻底安定下来,在这个阶段,官府每次只拿走成的粮食,余下的七成皆归流民所有。
十年后,长租到期,流民就可以彻底拥有长租的土地。
这种称得上先苦后甜的方式,既能阻止流民在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胡思乱想,也能令官府以最快的速度,轻而易举的筛选出心神不宁、依旧不愿意安定的流民,最大程度的减少投入的损失。
陈玉听得出神,眉宇间忽然浮现苦涩,轻声道,“殿下的主意很好,可是官府......短时间内拿不出大笔粮食赈灾。”
圣朝如今的乱象始于烈宗在位的时候,气候突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六月飞雪甚至算不上稀奇,时至如今,虽然情况好于当年,但依旧算不上正常。
除此之外,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很难说现在是不是乱世。
说是乱世?
昌泰帝和太子还好好的坐镇京都,各地皆愿俯首称臣。
不是乱世?
各地之间相互防备,剑拔弩张,皆竭尽全力的屯兵攒粮,随时为开战做准备。哪怕是不起眼的村子,也不允许超过半石的粮食流通,只要有人举报,官府就会派人调查。
官府想要救济流民,不得不依赖富户,只能对富户的某些行为睁只眼、闭只眼。遇到格外过分的人也只是小惩大诫,杀鸡儆猴。
“本地没有粮食,可以从异族朋友的手中换。”唐臻直视陈玉的眼睛,平静的语气像是充满蛊惑,“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圣朝才有的良种换,只要安置流民的方案成功,年之内,程锋就能做到收支平衡。”
“异族朋友是个很广泛的群体。”他意味深长的道,“孤在话本中看过一句俗语,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异族朋友那么多,肯定会有害群之马,对不对?”
陈玉顶着巨大的压力,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呐呐点头。
他能懂太子殿下的点拨,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只要很狠下心,短时间内从东南小国获得粮食不是难事。
即使陈玉这般,总是被程锋感叹心慈手软的人,也能立刻想到办法,比如柿子挑软的捏,在最混乱的地方,找个家底颇丰的人收保护费。
只是亲眼看到面容稚嫩、神色天真的太子殿下笑着说出这番话,带给他的震撼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委实过于清晰。
连带着他刻意忽略的记忆和画面,再次浮现心间。
施承善最后究竟变成......呕~
面对太子无奈又不解的目光,陈玉满脸惭愧的低下头。
唐臻想了想,语气柔和的道,“孤还以为要与你解释很久,你才能理解孤的思路,没想到你如此聪明,不错。”
“谢殿下夸奖。”陈玉闷声闷气的道。
如果他刚才不曾因为想到施承善最后的惨状,没出息的干呕,说不定会相信太子的夸奖,为此得意。
可惜......陈玉颇为惆怅的叹了口气。
“安置流民的过程中,不仅需要留意流民的状态,对于富户也不能掉以轻心。”唐臻嘱咐道,“该化缘,还是要化缘,最好让富户觉得,官府只是压力太大,忍无可忍的想要摆脱对他们的依赖。最多坚持几个月或两年,最后还是会将主动权还给他们。”
陈玉点头,又想起所谓的幽冥教。
真的不是佛教?
唐臻发现陈玉的心不在焉,以为陈玉没完全听懂,深思片刻,举例道,“夫妻吵架,能理解吗?要让富户坚信,即使官府的脾气再大,吵得再凶,也不会抛下他们,选择和离。”
陈玉闻言,眉梢猛跳,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咬紧牙关,仔细记下太子所说的每个字,以便写在信封中送回广西。
他父亲从未成婚,他也不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为什么太子会觉得,他能理解夫妻吵架?
然而面对太子慈爱的目光,陈玉终究选择忍辱负重,满脸认真沉重的点头,“殿下放心,臣明白。”
没关系,父亲不明白,还有祖父和祖母。
唐臻点头,解释道,“大部分良心未泯的富户,未必能凭借对流民的捐赠和收奴获利,但是他们可以凭此与官府维持相对稳定的关系。如果突然发现,过去令他们安心的关系不再稳定,可能会做出令人预料之外的事,节外生枝。”
“除此之外,更要防备其他人,发现你们已经找到能让流民心甘情愿选择安定的方法。”
在这个生产力不值一提,全靠家庭经济发展的时代,人口是最大的资本。
人的劣根性,可以忍受大家都得不到沾满泥泞的肉,绝不会容忍有人偷偷清理肉上的腐烂和泥水,然后放进自家的篮子。
唐臻格外嘱咐陈玉,要留意富户的情绪,从某种角度考虑也是在防备邻居。
陈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想法,成功的说服自己效仿梁安。
父亲那么聪明,无所不能,肯定能理解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只需要一字不漏的记下太子殿下的嘱咐,然后将消息送回广西。
太子殿下话音刚落,陈玉立刻气势如虹的应声,“请殿下吩咐!”
“嗯?”唐臻下意识的后仰,敏感的察觉到陈玉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正常。他轻咳了声,说话的语调和眼角眉梢的神态立刻变得冷淡起来,“你们可以在施行新政令的同时传教,以此掩人耳目。可以稍微离谱些,不必在乎富户和邻居的嘲笑。”
上不得台面,从某些角度看,是最简单有效的伪装方式。
太子忽然认真起来的态度,成功唤醒陈玉摇摇欲坠的神志,蠢蠢欲摆的念头戛然而止,神色也肉眼可见的变得认真。
“首先,幽冥教需要个中心教义。”唐臻以商量的语气道,“地府空荡,众神不见踪影。现急需勤劳、智慧、能凭借双手从无到有积攒家业的人补充神位,带领大量鬼魂重建幽冥。怎么样?”
陈玉的表情从凝重、期待,逐渐变成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沉默。
这......如果是面对过去的太子,他会毫不犹豫的将‘什么玩意’四个大字,丢到太子的脸上!
“嗯?”唐臻从陈玉的脸上找到答案,满脸无辜的摊开手,“孤的学业落下太久,不擅长文章,看来只能劳烦陈卿帮孤润色。总之,勤劳且能依靠双手创造价值,从无到有白手起家的人,最有可能得到地府的神位。”
“不要太咬文嚼字,记住,传教的目标群体是大字不识的百姓,不是饱读诗书的文人!”为了强调这句话的重要性,唐臻特意敲了敲软塌的扶手。
陈玉满脸勉强的点头,自觉仿佛木鱼似的脑袋终于闪过灵光,低声问道,“可要让流民知道......将来坐镇地府的正神,日夜祭拜。”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正殿所在的位置。
唐臻抬手,不轻不重的拍在陈玉主动凑过来的后脑勺,玩笑似的轻斥,“愚蠢。”
陈玉不敢反驳也没生气,他能感受到,经过刚才的交流,太子对他的防备已经消散许多。
这是好事,他已经决定留在太子身边,如父亲期望的那般,继承小侯爷的遗意,令安定侯府的信念可以继续传承。
太子的信任,无论是对于现在的他还是对于父亲,皆有与众不同的意义。
陈玉重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的凝视太子,求知欲溢于言表。
“广西巡抚突然迷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幽冥教,试图以此收拢流民。有贵州红莲的前车之鉴,邻居只会兴致勃勃的看广西巡抚的笑话,等着看有没有机会白捡便宜。”唐臻哂笑,“如果变成广西巡抚以昌泰帝的名义救济流民......你说会怎么样?”
昌泰帝和太子也许只是被更苛刻的约束,远在广西的程锋和安定侯旧部,恐怕见不到明年的太阳。
那些人已经尝到皇权势微的甜头,怎么可能给皇族任何翻身的机会。
陈玉猛地打了个冷颤,膝盖磕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臣......臣、愚钝!“
想到刚才的念头,险些给父亲带去灭顶之灾,陈玉眼中突然迸发痛恨,想也不想的抬起手,可惜遭遇阻力,迟迟没能落下。
他茫然的抬起头,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懒洋洋的靠着软塌,变成侧躺,看上去纤细无力的手指正牢牢束缚他的手腕。
“孤不喜欢身边的人脸上有伤。”
冷漠的声音令陈玉心中汹涌的情也跟着冷却,下意识的点头。
唐臻见陈玉还能听进去他的话,眼中闪过满意,松开陈玉的手,矜持的抬起下巴,“在孤的身边,你可以犯错,因为孤不会犯错。”
短短十七个字令陈玉不知所措,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幻听,心脏似乎在短时间内再次经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躁动。
从未有人对陈玉说,你可以犯错。
他的亲生父母贫穷又努力,竭尽全力的想要给他更好的生活,只能接受他的调皮,无法承担无法预料后果的犯错。
养父承担巨大的责任,从未逼迫他必须做什么,大概是养父最大的温柔。他能理解养父,毕竟养父的秘密牵扯巨大,怎么可能容得下任何疏忽?
时至如今,他竟然从比他小两岁的太子口中听到这样的承诺。
‘你可以犯错。’
明明......明明太子也是自身难保,处境甚至比他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更差,为什么能轻描淡写的给出这样的承诺?
陈玉偷偷抬起眼皮,略显孤傲的侧脸立刻映入眼帘。
没有任何理由,他相信太子能够说到做到。

第70章 二合一
陈玉走后,唐臻重新窝入软塌,漫不经心的回想,他对陈玉的交代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最多只需要三年,广西最初安置的流民就能彻底稳定,帮助官府实现自给自足,完成收拢流民、增加粮食的收成、有余粮收拢更多流民的循环。
从第一个三年开始,程锋需要的担心的事会从如何令流民安心种地,变成防止察觉到不对劲的邻居使坏。
唐臻喜欢和气生财,如果程锋那个时候还肯听他的话,他就告诉程锋,允许各地交学费去广西安置流民的地方实地考察学习。
至于考察团最后学到幽冥教,还是勘破广西悄无声息的改变......各凭运气。
唐臻是人而非神,再怎么算无遗漏,现在也无法预料多年之后,幽冥教能不能在圣朝占据一席之地。
思来想去,困意渐浓,索性不再挣扎,任由思绪变得懵懂。
沈风君在京郊主动停下脚步,先派人送信,请求太子允许他入京求见。
那日刚好有大朝会,难得该在的人都在。
不仅李晓朝难掩疲惫,站在文武百官之首,告病已久的孟长明也懒洋洋的杵在李晓朝身侧。
燕翎带着胡柳生,沉默的站在两人的身后,虽然看表情不像是开心,但是也没有以任何方式提出抗议。
唐臻饶有兴致的看着下方的人生百态,忽然道,“孤昨日噩梦惊醒,如今还有些后怕,你们别走,站在孤身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随太子入内的岑威、陈玉和梁安。
其中要属李晓朝和燕翎的目光最和善。
梁安立刻退后半步,站到距离太子最远的地方,眼底满是迟疑。
要不是......唉,他和太子现在是商业联盟的合作伙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没听见太子的话,平白令太子尴尬,只能竭尽可能的退远些、再远些。
陈玉面无表情的走向梁安的另一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嫌弃的态度溢于言表。
孟长明轻笑了声,越过李晓朝走上台阶,理所当然的停在陈玉的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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