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的呼吸陡然急促,如果他没有在燕鹄的算计下,当着太子的面说错话。燕鹄没有趁人之危,限制他的行动,给他亲口对太子解释误会的机会!
太子最信任的金吾卫大将军,分明应该是他。
这样的话,陈国公也不会一如既往的忽视他,任由他被燕鹄作践。
他要拿回被夺走的一切!
唐臻居高临下,轻而易举的将燕翎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
他无法理解燕翎为什么如此......激动,更懒得在燕翎的身上浪费时间,冷淡的开口,“证据和证人都交给陈玉。”
“殿下!”没等燕翎拒绝,便有朝臣主动上前,沉声道,“听闻陈大人与岑将军私交甚笃,这等要紧的大事,是否应该派人协助陈大人,免得陈大人平白被误会?”
唐臻懒洋洋的抬起眼皮,表情依旧平静冷漠,看上去完全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指认影响情绪,反问道,“谁会误会陈玉?”
“......”朝臣脸色铁青,终究还是顾及始终未曾开口的岑威就在身边,没有把握能在岑威突然发难时保命,只能以沉默表达对太子的不满。
从前对岑威有所图谋,处处护着明目张胆的偏袒岑威也就罢了。如今明明已经知道岑威心怀不轨,太子竟然还是鬼迷心窍!
唐臻习惯于不将阻碍放在眼中,见朝臣闭嘴,他面露满意,起身走下台阶,“明日不朝,后日不朝,如果陈玉的调查有结果,会立刻通知你们。”
群臣无人应声,隐晦的交换眼色。除了包括岑威、陈玉、梁安、燕翎等在内的少数人,大部分人默不作声的随着几位老臣上前的脚步移动,完全堵死唐臻想要离开的路。
任凭燕翎如何揣测他的心思,指着他的鼻子骂狼子野心,始终面色如常的岑威见状,眼中略过寒芒,立刻挡在唐臻面前,沉声呵斥,“做什么?切勿冲撞殿下!”
梁安和程诚也快步跑至岑威身侧,眼底满是警惕。
“岑将军误会,我等岂敢对殿下不敬?”为首的老臣虽然寸步不肯退让,态度却算不上强硬。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陈国公世子所言兹事体大,殿下年轻,没能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处理方式未免过于散漫。我等只是想请殿下再仔细斟酌,切莫行差踏错,以至于将来后悔。”
程诚忠厚老实,看似最为稳重,实际却因为家学渊源,见不得任何人对唐臻有任何不敬的举动,立刻翻脸,“放肆......”
岑威握住程诚的手腕,示意对方冷静。
虽然在唐臻的地位没能彻底稳固之前,来来去去的朝臣都是消耗品,随时都能找到合适的人替代。但是唐臻不在乎名声,岑威却见不得这些外人抓着子虚乌有的罪名,肆意编排唐臻。
这些脏活、累活,他来做就行。
程诚只需要守在唐臻的身边,保证唐臻不会被任何意外波及。
“诸位大人,为何不肯相信殿下?”燕翎绕过挡住他的群臣,恰到好处的接住程诚戛然而止的质问,看上去竟然像是他及时打断程诚的发难,力挽狂澜,阻止紧绷的气氛继续恶化。
因为是他拿出人证、物证,指认岑威毒杀沈思水。
况且他身为陈国公世子,理应对沈思水和李晓朝的遭遇有唇亡齿寒之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太子继续被岑威迷惑。所以群臣还算给他面子,不仅没有反驳,连面色都有所缓和。
“世子此话怎样?还请赐教。”
“不敢当赐教。”燕翎摇头,转而看向唐臻,“这件事牵扯出这么多人,皆非无名之辈,殿下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群臣保持沉默。
中毒的人是湖广布政史和福建布政使,湖广布政使直到彻底咽气,没能留下半句遗言。最开始被怀疑的人是太子,拿出新证据的人是陈国公世子,新的怀疑对象是太子的姘头/金吾卫将军/龙虎少将军。
正是因为牵扯进这件事中的人越来越多,身份也越来越复杂,群臣才希望太子能够拿出英明君主的气度,公允断案。
无论他们从前身在何处,如今都是有品级和官册的朝臣。
即使有东风西风之争......
如果太子倒下,没有朝廷,他们又是什么?
燕翎别的本事没有,对于察言观色却有自己的理解。他环顾四周,立刻明白,群臣的情绪已经恢复冷静。
至少目前为止,他们依旧打算用柔和的手段劝太子迷途知返,没有因为这件事与太子撕破脸的意思。
于是他顺势成为众人所期盼的那个打圆场的人,信誓旦旦的道,“我相信太子殿下不会被小人蒙蔽,况且......”
能称得上俊秀的脸忽然失去光彩,黯然神伤的道,“殿下这么好,岑兄怎么会不珍惜?我只是突然查到这些证据,情绪上头,没能保持理智才说出那些指责的话。”
“等殿下查清真相,还岑兄清白,我一定负荆请罪。”这番话虽然是对群臣和唐臻解释,但是燕翎的目光从始至终只放在唐臻的脸上,眼底晦涩难明,似有千言万语。”
岑威似有所感,挡在两人之间,眼底满是冰冷的警告。神态远比燕翎信誓旦旦的指责他狼子野心,毒害沈思水和李晓朝,妄想吃太子绝户时凶狠。
燕翎垂下眼帘,主动退开几步,刚好躲开岑威的视线,然后再次看向唐臻,眉宇间莫名多了几分幽怨。
此番暗潮汹涌皆被群臣看在眼中,有人恍然大悟,有人面露惊讶,有人眼底不屑,有人计上心来......最终皆选择暂时视而不见。
为首的老臣思索半晌,隐晦的与周边的人交换眼色,长叹了口气,对唐臻道,“世子说的没错,兹事体大,确实该从长计议。不如先由陈大人核实世子查到的证据,等到下次朝会,再看是否有新进展。”
若是真能趁着这个机会搬倒岑威,总不能所有好处都被燕翎拿去,他们也需要时间思考,如何分一杯羹。
唐臻轻笑,骄矜的抬起下巴,示意众人为他让路,径直离去。这届朝臣眼高手低,既没本事又不够乖,还得再换。
燕翎目光定定的凝视唐臻的背影,不知不觉间露出痴态,久久未能回神,直到骤然感受到脚掌的剧痛才陡然惊醒。
“抱歉”岑威稍作停顿,与他擦肩而过,只有彼此听见的低语没留下半分痕迹,“如果你突然暴毙,燕鹄会不会很开心?”
燕翎快速转身,强行忍住震怒和惊恐,脚步却逐渐慌乱,越来越快,彻底失去从容。
他好不容易才脱离燕鹄的控制,原本就没打算再回京都的陈国公府,听了岑威的恐吓,自然更不可能以身犯险。连原本准备落脚的地方都舍弃,不顾体面的住进客栈,勉强找了个方便继续查找线索的理由,维持身为陈国公世子的脸面。
夜深人静,小二凭借信物悄无声息的进门,低声道,“我家主人说,您要尽可能的表现出对岑威的惧怕,最好能让岑威当众失态,对你动手。只有这样,殿下才能更直白的感受到岑威的威胁。”
黑暗恰到好处的遮挡住燕翎眼中的怒火,他嗤笑道,“大将军教我做事?”
小二没办法从昔日的称呼,体会燕翎对李晓朝的嘲讽,只知道完成主子的交代,“您要记住,您与岑威并非敌人。”
他停顿片刻,让燕翎对这句话的印象更深刻,然后才继续开口,“因为岑威势大,威胁到太子殿下,您才会对岑威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太子殿下才是岑威的敌人,您只是无条件的选择支持太子殿下。”
燕翎沉默许久,脸色数次变换。毫无预兆的举起茶杯朝声音最后消失的方向砸去,“滚!”
虽然某些时候,他的脑子不算灵光,但是......李晓朝特意交代下属来说这番话,分明是在提醒他,如今的他连被岑威当成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翌日,燕翎按照原本的计划,让心腹悄悄给程诚送去封信。
昨日在朝堂拿出的证据,只是开胃小菜。如今通过程诚偷偷交给唐臻的东西,才是能让岑威百口莫辩的铁证。
除非岑威能令时光倒流,否则无论谁去查证,岑威都是毒害沈思水和李晓朝的罪魁祸首。包括闹得沸沸扬扬,指认太子才是凶手的流言,岑威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燕翎不相信太子对岑威的感情,能让太子明知道对方算计自己,曾经所有的柔情蜜意,百般讨好都是为了将他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依旧能没有芥蒂的信任岑威。
李晓朝也不相信。
因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例子,稍有行差踏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唐臻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从天而降名岑威的拦路石。
燕翎坐在桌子前,目光定定的凝视桌面展开的墨宝。明明是前朝大师所著,能够宁心静气的佳作,他却越来越烦躁,总是生出将其撕扯成碎片的冲动。
恍惚间,他甚至在墨宝的空白处看到岑威的影子。因此眼角眉梢的狠厉愈发清晰,双眼遍布红色血丝。
“世子!”心腹匆忙进门,因为过于震惊,忘记收敛声音,震得燕翎的耳朵隐隐作痛,“太子、太子要与岑将军共享储君之位!”
“不可能!”燕翎猛地起身,带倒书桌,从前朝保留至今的墨宝终究如同他臆想的那般变成碎片,他却没能感受到臆想中的喜悦。
心腹也觉得骇人听闻的传闻过于离谱,立刻将他打听到的消息尽数告诉燕翎,“太子说他与岑将军共享储君之位,就不会再有......”
“什么?”燕翎立刻发现心腹的犹豫,拎起对方的领子,面色狰狞的逼问。
心腹见状,自知躲不过去,只能按下悔意,抖着嘴唇道,“不会再有嫉妒的面目全非的小人,千方百计的陷害岑将军。”
他倒退数步,心惊胆战的看着怒砸桌椅,状若疯癫,再也看不出半点风度的燕翎。心中暗自庆幸,没有透露后半句。
如果还有,直接按照欺君犯上论罪,诛九族也不为过。
许久之后,燕翎才勉强冷静下来。
他不相信,对待他那么冷酷无情的太子会痴恋岑威到神志昏聩的程度,必定是哪里出现了差错。
然而宫中传出的消息却是太子与金吾卫大将军携手前往太和殿,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岑威风险储位。
真的携手,十指相扣,不忌讳任何人目光的那种携手。
燕翎又砸了套瓷器,用最后的冷静换了身体面的衣服,径直赶往宫中。
宫门处,燕翎与脸色苍白的李晓朝相遇。两人平静的移开看向彼此的目光,丝毫没有叙旧的意思,沉默的加快步伐。
尚未走到福宁宫,已经能远远看见站在交泰殿门口身影。
不仅燕翎和李晓朝心事重重,委实笑不出来。程诚、陈玉和梁安也个个面色复杂,良久不曾言语。
终究还是李晓朝见过的风浪更多,率先回神,面色如常的问道,“殿下......”
“在交泰殿。”陈玉让开门口的位置,示意李晓朝和燕翎可以直接进去,同时垂头挡住眼底的复杂。
李晓朝当初究竟在安定侯的冤案中充当什么形象,这是最后能够探索真相的机会。
梁安悄悄握住陈玉冰凉的手,心疼的厉害,故意对李晓朝和燕翎的背影补了句,“岑威也在,你们去晚恐怕赶不上。”
他既知道李晓朝和燕翎为什么匆匆入宫,也能大概猜到从沈思水和李晓朝中毒、到太子是罪魁祸首的流言深入人心,再到燕翎忽然指认岑威才是罪魁祸首,程诚今日又收到铁证,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安甚至不屑嘲讽他们。
心中没有情谊的人,眼中有再多的虚情假意,又有什么用?
他们永远无法体会真正的心意相通,死生契阔,自然不能理解唐臻和岑威之间的信任。
思及此处,梁安更不愿意因为别人的闲事耗费为数不多能够静心思考的时间,不顾程诚的惊讶,张开双臂抱紧患得患失的陈玉。
他很幸运,能拥有持子之手的人。
“是我!殿下和岑威是不是在里面?”
孟长明穿着最爱的红衣,如同流云似的在众人面前飘过,径直朝内殿狂奔,姿态却是完全不符合速度的优雅。
他并不关心唐臻是真的想要与岑威分享储君之位,还是为情所伤,准备挥剑斩情丝。只想立刻知道,发生这样的大事,唐臻和岑威的面向会不会有变化!
李晓朝和燕翎先行,步伐越来越慢。孟长明一路狂奔,不为外物所动。三人竟然同时闯入交泰殿,入眼即是正亲昵的依偎在皇位之上的唐臻和岑威。
昌泰帝对太子的宠爱没有底线。
原本他尚未回到京都之时,太子虽然大权在握,掌握传国玉玺,在交泰殿也有专门属于自己的位置。但是皇位就是皇位,储君就是储君,最高的座位始终空置,等待它真正的主人。
昌泰帝偶然发现这件事,立刻让程守忠亲自撤掉太子的位置,专门写了份圣旨,要求太子再上朝,直接坐皇位。
直至年节期间,宫中在交泰殿设宴,昌泰帝也要出席。他才发现太子没了专属的位置,终究还是不方便。
没想到唐臻另有妙计,直接去岑威身边,分坐凤亲王的位置。
昌泰帝沉默半晌,评价‘应景’。
至于具体应什么景,没人敢问,只能成为谜团。
姑且当做这是应良辰美景的感叹。
进入交泰殿的三人如同冰雕似的愣在原地,目光怔怔的望着上方,表情逐渐狰狞。
唐臻和岑威之间的距离太近,一时之间,他们甚至无法判断唐臻是不是正坐在岑威的腿上。
两个太子也凑不出一个皇帝!
可惜燕翎无法得知孟长明的想法,他只知道,岑威又从他手中抢走一样东西!
“为什么?”
愤怒到极致,他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怀疑。
这些东西,真的曾经属于过他吗?
唐臻漫不经心的看向下方,目光在满脸嘲讽等着看热闹的孟长明身上略过,落在燕翎苍白的像是再受到任何压力都会立刻崩塌的脸上。
燕翎的情绪陡然失控。
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他?
仿佛他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非要不自量力的打扰对方。
不应该这样......怎么会这样!
“你明知道他的狼子野心!难道真的愿意将皇位拱手让给他?”燕翎起初还抱着只要骂醒唐臻,还能拨乱反正的念头。
没想到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立刻冲垮摇摇欲坠的理智。
“你对得起陛下吗?陛下为了不做亡国之君,他甚至愿意受臣子的胁迫,去北地做质子!还有成宗、烈宗、你以后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孟长明原本已经克制住失望和恼怒,恢复平静,听见燕翎话,颈间再次浮现青筋的痕迹。
自己作死还不够,非要带上整个陈国公府?
如果燕鹄知道燕翎会如此愚蠢,会不会后悔曾经念及血脉亲情,没有干净利落的解决燕翎?
李晓朝同样因为燕翎的愚蠢冲动感到不适,他不动声色的与燕翎拉开距离,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不能放任岑威如此得意。
他的背后不仅有龙虎军,还有父亲、叔父和堂兄。虽然岑家不算人丁旺盛,但是相比昌泰帝和太子,万顷地里只剩两根独苗,简直能称得上枝繁叶茂。
除了岑威与太子互有约定,不会纳妾生子,无论是依旧壮年的岑壮虎和岑壮牛,还是已经与妻子诞下麟儿的岑戎,只要努力,生儿育女皆非难事。
岑壮虎与岑壮牛自小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岑威与岑戎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很难因为利益翻脸。
如果权力从太子的手中过渡到岑威的身上,染上姓岑的气息,恐怕会真正的安定下来。
李晓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即使不能立刻除去岑威,也要让岑威失去太子的信任。
可惜燕翎过于废物......机会稍纵即逝。
哪怕心中知晓,离间唐臻和岑威会有被两人记恨的风险,此时的李晓朝也顾不上将来才会发生的事。
他向前两步,先斥责依旧发疯的燕翎,“陈国公世子慎言!”
没等燕翎的疯撒到他的身上,李晓朝已经毫不犹豫的举起巴掌扇过去,心中毫无波澜。燕北旗知晓他这巴掌拦住了什么混账话,只有感激他的份。
他盯着燕翎颓然吐牙的模样怔忪片刻,转头看向唐臻,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以长辈的口吻道,“陈国公世子的话虽然偏颇失智,但是我希望殿下能够明白你与岑威的区别。”
唐臻挑起眉梢。
毒杀沈思水,先嫁祸给他,又勾结燕翎,指认岑威才是罪魁祸首。
这是最后一次证实,李晓朝当初有没有参与构陷安定侯刺杀昌泰帝的机会。因为追究死人曾经做过什么事,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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