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不会的。他又想,没人会对一个害他流放三年的人,抱有心疼。
可是他抬眼看见周寂疆。
周寂疆那张苍白的面容,清俊依旧,只是脸上血迹斑驳,也不知是谁的,周寂疆也并不在意,只是抬手拨动额前些许碎黑发,遮住了额头那个墨字与眸光。
周寂疆其实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惯常平和,显得他没什么攻击性。
而如今,漆黑夜色里,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很亮,簇着团火。
恍惚中谢池春也想起了许多年前一场叛乱,当时周寂疆也是在这种危机时刻救下了他,伤到了胳膊,鲜血淋漓。
周寂疆硬生生给他挡了一刀。
其实周寂疆可以不为他挡,他手里有剑,只要一挥就可以了。
周寂疆当时怎么说呢?
他说:“我舍不得。”
是的,那个刺客离谢池春太近,周寂疆拿着剑,手指都发颤。
而如今,物是人非,周寂疆手持长弓,立在尸山血海里,箭矢对准他,毫不犹豫,理性又冷血。
也让谢池春终于知道了。
周寂疆残忍起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心脏好像被挖了个洞,源源不断有鲜血伴随着疼,流出去。
他想,不行。
他得把被挖空那块血肉长回来,用尽各种方法,都得长回来。
“……”
回宫后,谢池春已经去御书房与臣子议事,他要解决今晚叛乱。
说来自从下城楼以后,他也没有跟周寂疆讲过一句话。
仿佛压抑着什么怒火。宫人战战兢兢,生怕被迁怒。
帝王多疑,周寂疆早知道他今晚做出这等事来,会引起什么后果。
于是周寂疆瞥了他一眼,浑不在意,转身离开了。
他走路看起来腿脚没什么问题,走路很稳。
谢池春看他背影,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离开没多久,周寂疆就装不下去了。
他踉跄着,拖着右腿,在宫人搀扶下往前走。
没办法,周寂疆在那些将士面前是云淡风轻,回到宫里,还没到紫宸殿就已经走不动路了,他腿疼得受不了。
太医给他小心贴着皮肉布料,发现那里血肉模糊,伤口已然裂了。
普通人要是这样基本上就已经昏倒了,且不说能不能抵抗疼痛,就是失血过多也得走不动路。
结果周寂疆硬生生自个儿走上马车,自个儿下来,一步步走到紫宸殿。
还真当是不同寻常人。
太医心中油然而生敬佩之情,包扎完毕,他弯腰俯身,规规矩矩退下了。
周寂疆就待在紫宸殿,这个本来该是帝王的居所。
今日太累了,他也就沾了床没多久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夜里风大,周寂疆迷迷糊糊听见什么声音,他浅眠,几乎是立刻就睁开眼来。
床头又是坐了个黑影,那人腰背挺拔,下颚轮廓哪怕在漆黑环境下也是一眼能看出来冷峻好看。
“陛下。”周寂疆轻轻喊了声。
随即他听到低沉好听嗓音,是谢池春放低声音回答他:“是我。”
周寂疆就沉默了,倒也不是气氛压抑说不出什么话来,或者今晚做了什么而感到心虚,只是单纯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隔了太多年,始终都有疏离感。
故而周寂疆毫不犹豫翻个身,闭上眼就准备重新与周公见面了。
反正谢池春坐一会儿,把他看够了也就自己会走了。
只是今晚却不一样,似乎是他漠视态度让谢池春感到不舒服了,亦或者是今晚那个拉弓动作实在伤到他了。
谢池春勃然大怒,突然用力把周寂疆翻转过来,紧紧攥住了周寂疆腕骨。
握太紧,有些疼了。
周寂疆让他松开,说:“别跟疯狗一样。”
谢池春就一下子僵住了。
周寂疆以前也说过他疯狗,那时候还不光说他疯狗,还说他变态。因为那时候谢池春强逼着他咬自己,舔自己伤口上的血。
谢池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他只是本能觉得周寂疆就应该这样,甚至周寂疆更狠一点也没事,咬他肉,咬下来也没事。
毕竟他们从少年时期相识到如今,本就是全天下最亲密的人,他们合该血肉交融,不分你我。
可周寂疆表现得很生气。
就像是现在一样。
周寂疆被握着腕骨,怎么动都怎么不舒坦,没办法了,他直了下腰,想要借点力。
结果整个人还没坐直呢,谢池春就突然按着他肩膀,托着他后脑,周寂疆脑袋动不了,被迫与谢池春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对上。
“我想得到你。”是不是这样心脏被挖掉那个洞就可以被填补了?
周寂疆挣扎更厉害了些。
他察觉不对劲了,谢池春这是魔怔了,还真是要当疯狗乱咬人。
可他一个病患,谢池春一手就能把他摁回枕头上。
脑袋砸回枕头,轰隆一声,周寂疆真慌神了。
他想着要放点儿什么狠话,结果谢池春盯着他,毫不犹豫低头,牙齿一咬,撞上周寂疆唇肉。
磕破了。
周寂疆满嘴血腥味,外加皱眉怀疑。
谢池春好像真不会做这种事。
周寂疆依稀记得前世谢池春后宫没有一个嫔妃,更别说皇后了。
说来也奇怪,前世周寂疆死了,按理说齐连周这个主角攻也该搞搞感情线,好好跟谢池春白头偕老。
结果愣是没搞起来。
谢池春前期是事业批,好像逃避什么似的,一门心思打天下,对于感情一向都是不屑一顾,后期岁月静好,逐渐回想起周寂疆这个年轻又早逝的周丞相有什么好了,就不可能跟齐连周搞什么黄昏恋了。
所以说前世谢池春活了七八十年了,加上这辈子都是个“事业上的巨人,感情上的矮子”,雏。
周寂疆神情复杂,却又放松下来。
谢池春还按着他肩膀,似乎僵住了,想给他擦擦嘴角血丝,却又因为什么而保持着原有动作。
周寂疆都忍不住猜谢池春什么想法。是在思考为了脸面继续往下做呢?还是就此打住避免更尴尬的事情到来?
周寂疆来不及想,谢池春就突然俯身贴近他,瞬间,危机感爬上后背,周寂疆往被褥里摸索了下,摸到冰凉器物。
他准备找好时机下手了。
殿外突然“嘭”一声,门打开了。
“父王我回来啦,听说爹爹回来消息我就第一时间回来了!”一个粗胳膊粗腿儿的八九岁小男童喊着,跑了进来,踩着哒哒哒步伐,一下子扒着床板爬上谢池春后背。
是的,周寂疆没有看错,是爬、到、谢、池、春、后、背、上、了。
小孩不懂他们干什么,小孩只会撒娇要跟着他们一起玩叠罗汉。
“……”现在这种场景就很诡异。
这场景好比在太岁头上动土,拔老虎胡须,就是一个找死大动作。
周寂疆皱眉,他胸膛发闷,一开始谢池春就压在他身上,结果这胖小孩就跑过来啪一下趴谢池春身上。
这种绝望,就好比叠罗汉压在最底下的一个倒霉蛋。
最后重量还是得周寂疆扛。
周寂疆快被压死时,谢池春反应迅速,翻身将那胖小孩规规矩矩放在床头,把周寂疆扶了起来,靠在床头。
周寂疆喘过气来没多久,就听胖小孩认错似的小声跟谢池春说话。
“爹爹一句话都不说,是不是把我忘了嘤。”
“爹爹受了好多伤啊,看起来好难受。”他哭哭,“我也好难受。”
谢池春抿唇,沉默了一阵,摸了他心口,说“不疼”。
“我可以抱爹爹他一下吗?”胖小孩又小声道。
谢池春用右手推了小孩后背一下,这是鼓励动作,他说:“可以,但是要轻轻……”
话还没说完,这胖小孩就已经往周寂疆怀里跑,周寂疆都没来得及拒绝,一大只,圆滚滚,往他胸膛里钻。动作幅度大却没碰到周寂疆任何一个细小伤口。
可是这胖小孩抱着周寂疆哭天喊地,口水眼泪往周寂疆衣襟蹭。
周寂疆忍不住,揪住胖小孩后领子,硬生生提了起来,让胖小孩脚悬空在床边地板,不至于碰不到地没有安全感。
然后周寂疆皱着脸训小孩,说。
“祝小星。你除了能弄我一脸唾沫星子还能干什么用?”
周寂疆说完这句话感受到旁边强烈视线。
他瞥了眼谢池春,年轻帝王低垂着头,露出黑发那截耳朵红透了。
“……”
可真行,一句话训了一大一小。
◎作者有话说:
先来个崽
不听话就丢
◎最新评论:
不准心软!
喵喵喵~
为什么突然多个崽啊,是写错了吗
啊,小皇帝准备好了,受可以寄了
-完-
祝小星其实叫祝星。但周寄疆习惯性喊他祝小星。
祝小星就是周寄疆在平川城救下的那个糯米团子,那时候越国攻打卫国,天子越渊下令屠平川城,祝小星也是个倒霉孩子,娘亲为了生他去世了,唯一的爹又被卫国征兵打仗给打死了。
街坊邻居都怕被一剑封喉,要么跑,要么死,几岁大的白嫩崽子就呆呆傻傻站在街上,被人撞倒了,刚刚好就摔在敌军马蹄之下。也摔出了祝小星与周寄疆之间的缘分。
周寄疆翻身下马,问清缘由,决定暂时收养这崽子。他很难拒绝这崽子水汪汪的圆眼睛,这里战火连天,寒雪纷飞,总是让他想起他幼时没爹没娘还被村民欺辱的日子。
他幼时过得不太好,所以想要祝小星别像他那样,长大了还习惯性如履薄冰,在这俗世如浮萍起起伏伏,寻不到根。
祝小星也确实被他带回京都皇宫里,养得很好,比之以前流浪瘦骨嶙峋,更胖了些,面上也总是小孩子天真烂漫。
“……”
回忆完毕,周寄疆微微回过神来,他抬眼,怀里软软糯糯塞了个团子,衣襟湿润,黏在颈部肌肤上。
周寄疆:“……”他毫不留情把崽子往边上一挥。
“爹爹不认识我了哇呜呜。”祝小星愣了半晌,牵着他“娘亲”手,嚎。
周寄疆盯着他们一大一小相握的手,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他把灰扑扑崽子带回京都皇宫,一开始还怕他会惧怕天子越渊,实际上这崽子真是喜欢死了。
周寄疆淡淡望着他哭了半天儿还没半滴泪。
抽空他瞥了眼他身后的天子越渊,却发现那人没半点儿不耐,眼底竟也是盈盈笑意。
他显然觉得这样吵吵闹闹很舒服,就好像这三年分离隔阂毫不存在,他们就是家人。
崽子还在干嚎。
“够了。”周寄疆沉下脸,“八九岁的男孩,有什么好哭。”
祝小星一下子顿住,不知道脾气温和爹爹怎么突然这样了,只能假装抽抽噎噎,半点儿声音不敢发出来。
谢池春眸色黯了下来,他自然是知道为什么。
怕祝小星留下伤心,也怕祝小星太兴奋把伤重周寄疆给冲撞了。谢池春让宫人将崽子抱了下去。
回过头,他发现周寄疆就那样直起上半身靠在床头,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准确来说周寄疆是盯着他面颊上被箭矢划出来的鲜红血迹,天子越渊忙着处理叛党,压根没心思打理伤口,或者说他就是刻意顶着伤,来到紫宸殿。
周寄疆回想起他在叛军之间,箭矢射向谢池春,对方那刹错愕眼神。以及那些将士嘶哑狂热将他围起来的呐喊。
他有些失神,心道。权力确实是很令人深陷的东西。
“你恨我,也不该对小星那样。”谢池春忽而道。
周寄疆闻言回过神来,他这种人就是这样,就算到了这种时刻也很难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偏过头去看声源,抿唇,那双浅淡纯粹的眸子就静静注视着那人。
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是该说一句谢池春有自知之明知道周寄疆恨他呢?还是说一句“当年你才不是这样”呢。
当年周寄疆带祝小星回平川城,谢池春又生了场气。
谢池春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平川城的小孩,看见周寄疆领着小崽子立在御书房,他怒极,差点就要把当时还三四岁的祝小星一掌掐死。
后来谢池春失控,恢复平静,他破天荒服软,当然,说是服软,也不太是。
他只是特意去丞相府寻周寄疆,想像往常那样,随便说两句,将事情全盘带过。谁知周寄疆那时也是罕见动了气,转身欲走,谢池春没有耐心,更无法忍受有人忤逆,于是就阴着脸把他拖进卧房。
他说:“你已经从平川城带回一个我了,何必再多一个。”
周寄疆当时恍然。
他知道,谢池春的爱恨明明比常人要迟缓许多,所以他以为谢池春只是跟一个小孩吃醋呢。
却没想到谢池春爱恨迟缓是没错,偏偏占有欲与偏执,参天大树那样蓬勃生长。
后来周寄疆已经忍受不了。谢池春控制欲奇高,他会在丞相府安插眼线,到了最后,连周寄疆每日膳食,谢池春都知道一清二楚。
周寄疆当时催眠自己是因为谢池春爱他,结果猝不及防一个流放,打了他的脸。
“……”
谢池春真的是很擅长推开别人,还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是以,周寄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谢池春会对着他,说出让他对崽子好一点儿的话。
他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往日一桩桩事串在一起,浮现在眼前,只汇成一句感叹。
“你也知道我恨你恨到钻心剜骨,恨到迁怒,甚至每日恨不得你去死啊。”
这种话不像是能从周丞相口中出来的,事实上周寄疆说出这句话,格外平静,平静到不正常。
他在忤逆帝王。周寄疆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他现在不是周丞相,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很清楚最后是个什么后果。
谢池春也愕然,注视着他。
谢池春看见了,面前的人,眼神淡淡,太冷静也太疏离,简直平静中带着疯。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周寄疆声音平缓,他顿了下,那是他忍耐。
他很少说起以前,也很少说起流放那三年。
那三年对于他这样没吃过多少苦的人来说,实在太过阴暗晦涩,他被九星阁师父以及师兄弟宠太好了,他不知道,不知道这世间有那样的。
平川城有段日子闹饥荒,那时候,周寄疆终于知道,原来人易子而食,白骨露于荒野,并非传说。
“你知道平川城是什么样吗?”周寄疆说,“你知道菜人吗?”
那是被制成一道菜,供人食用。多可笑啊,吃人都可以被认可崇尚,人都不能算作人了,人命比猪肉还便宜,比两个干瘪馒头都下贱。
越国繁华盛大,更多却是荒诞与黑暗。哪怕是谢池春,也未曾经历过。
而现在,周寄疆就那样冷静说出来,一字一句,如刀刃割着谢池春的皮肉。
“那么,你猜,我是怎么从中活下来,毫发无损站在你面前?”
谢池春猜不到,或者说他不敢猜。
“别说了。”谢池春心尖在淌血,他近乎祈求,用着气声,说。
他不敢细想,记忆深处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那个雪袍翻飞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骤然从云端坠落,他会怎么样。
其实谢池春很清楚,他看着面前这个快疯了的清俊年轻人,不须想也知道那时候周寄疆有多绝望。
他会第一次觉得人命是那样渺小,会第一次觉得人性黑暗,他会第一次憎恶这个世间,也会忍不住憎恶谢池春这个导致他深陷泥沼的年轻帝王。
然后他一步步坠落深渊,碾碎傲骨,卑躬屈膝,状似蜉蝣,狼狈如蛆。
要是没有重生,他始终会死在平川城,忍受着寒冷饥饿,以及莫大失望,死去。前世周寄疆没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谢池春有偏头疼的毛病,就像是虫蚁在他脑子里硬生生钻出个洞,鲜血淋漓,难以忍受。他眼眶泛红,眼前湿润模糊,年轻暴君,还是第一次哭,为别人哭。
他求周寄疆不要再说,不要拿那些事折磨他。
周寄疆却说:“你看,你连听完这些都做不到。”
听者尚且难以忍受,更遑论当事者有多痛苦。
最后是捧炉打翻一地,天子越渊狼狈逃出紫宸殿,不敢再面对他。
周寄疆靠在床头,望着那一地黑暗里亮起的火星子。他平静极了。
谢池春当年确实不爱他,以至于毫不犹豫流放他。这举动,在他心里没留下任何印记,才几年时光就足够他忘记。
故而,他也没想到,再到后来,那会变成刺痛他的一把利器。
谢池春不是做噩梦吗?那么接下来,周寄疆希望他更惶恐也更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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