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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柳(飖今)


那是个瞧起来二十左右的青年,面如冠玉,清隽雅俊,敛眸凝眉时如同高不可攀的松上雪,可等他微弯唇瓣,朝几人露出浅笑,就又像那春雪消融后的清润泉水,一派君子温润,令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由于染疾,青年并未起身,只是靠坐在床头,身上也仅着了一件素白的寝衣,大概是腰间束带松散,不经意间就从襟口露出了小片犹如细瓷的肌肤,以及一部分漂亮的锁骨。然而他本人似是对此一无所觉,仍旧是平稳从容,如玉端正的模样,怀洛略微颔首,倒比他的小厮要知礼的多,
“有劳先生跑一趟,冬青,给先生看座。”
名叫冬青的少年对着他倒是听话,闻言便小心绕开柳承午,替柳栐言搬来了座椅。柳栐言因为少年的做派,对这个怀洛本来没有什么好印象,结果被如此客客气气地对待,不免有所改观,他顺势坐下,态度已温和了不少,
“你是有哪里不适?”
怀洛沉默片刻,不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大夫是他让冬青找来的,医者问诊也总得回话才行,怀洛轻轻叹出一口气,撩起袖口让柳栐言看他的小臂。
那节手臂上骇然遍布着红色的斑块,由于那肤色白净,上头的红斑瞧起来就格外可怖,许是曾经忍受不住麻痒抓挠过,有些地方还破了点皮,怀洛用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瞧着那片红痕,
“不止是手臂,身上也有许多,”
他说着,又停顿了一会,才抬起眼睛来,对着柳栐言露出个虚渺的笑容,
“所以想劳烦先生帮忙看看,我是不是染上了什么脏病。”
柳栐言还没做声,一旁的少年却听不下去了,他挨到床前,急急反驳道,
“公子莫要胡说,您连入花宴都还没办过,根本就不曾……怎么可能会染上脏病!”
柳栐言尚未接触过在这等地方讨生活的病患,因此坐在那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们说的脏病是什么意思。这里既然是花街,因与客人欢好而不幸染上疾病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不过按照少年的说法,怀洛似乎还未曾做过这些,柳栐言不好妄做决断,便等怀洛让少年安静下来了,才先仔细诊查过他手臂上的红斑,接着搭上腕间替他听脉。
怀洛的手腕骨节分明,白润的像是经过精心雕琢的玉器,瞧起来格外赏心悦目,柳栐言轻扣在上头,只觉得连指下的触感也十分温润,他诊脉诊的认真,一时间整个厢房皆无声静寂,柳栐言确认过两次得出结论,便慢腾腾地收回了手,对怀洛问道,
“你最近可有接触过什么新东西?”
怀洛就与冬青对视一眼,他回想了一会,犹豫回话道,
“前些日子新得过一些香料,味道闻起来还算不错,就用了几次。”
柳栐言闻言点点头,他转向冬青,随口询问有没有笔墨,而怀洛身为头牌,绝不可能只是靠出尘的气质和样貌。他自幼开始苦习专研,从吟诗作曲,到抚琴弄画,样样皆是熟练精通,于是这屋中什么都可能少,就是少不得笔墨纸砚。
冬青听他要求,忙从抽屉中寻出用具,小跑着递给柳栐言,柳栐言伸手接过,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让怀洛安心,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对这些脂粉起了反应罢了。”
怀洛面露茫然,倒是冬青反应的极快,听他这样说完,愣是一惊一乍起来,再开口竟有些愤愤,
“莫非是香料被人动过手脚,有意拿来谋害公子的!?”
柳栐言看他气的直跳脚,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这小孩虽说自大胡闹,待人又没什么礼数,但对着怀洛确实还算上心。柳栐言本想等他自己冷静下来,结果这小孩却越想越觉得有理,没一会都开始设想幕后黑手可能是谁了,只得无奈喝止住他的胡乱猜测,耐心解释到,
“这并非是毒,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就是碰不得而已。”
若用通俗点的说法,就是怀洛对这香粉过敏,才会在使用后起一身的红疹,柳栐言笔下行云流水,写好后将分别做上了标注的两张方子交给冬青,
“这里有两副方子,一副外敷,一副内服,”
柳栐言指点过每日的用量和次数,又转而仔细叮嘱怀洛,
“之后几天饮食需清淡些,切莫再继续接触那些粉末,平心静气,过两日我会再来复诊。”
怀洛从柳栐言说无碍后就有些失神,此时听他嘱咐,忍不住反问道,
“…这,当真治得好的吗?”
他久居秦楼,见多了曲终人散的悲愁,哪怕现下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受得万般追捧,也明白自己终有一天会如夕花败落。
怀洛当然知道,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无需以身侍客,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地方与旁人不同,能得鸨母另眼青睐,只不过是为了先提升他的名望,捧高他的身价,以便在举办入花宴时,能将那初次的春宵卖个好价格罢了。
而若是在办宴前莫名得了脏病——此疾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就起了一身红斑,时不时还麻痒难耐,怀洛身在青楼,除了不小心沾染上这些,根本想不出其它可能——百口莫辩,无法自证清白,让耗费在自己身上的钱财精力全都白费,他会有怎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才让冬青掩人耳目地请来大夫看诊,以便让自己提前有个底,没成想他都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被告知只是普通的起疹,不免有些心绪恍惚,好在眼前这位医者十足的耐心温和,听他喃喃疑问就含着笑意弯了眉眼,轻声开口宽慰到,
“不止治得好,你要是谨遵医嘱,连印子都不会留下。”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柳栐言对怀洛的印象还算不错,自然也愿意待他客气些,多费几句口舌让他安心,
“你不用多想,只要按时服药,这些症状很快就会消退,要是还不放心,也可以让别的大夫再帮忙诊治一次。”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怀洛自然踏实不少,施礼向柳栐言道谢。他一低头,仿若绸缎的发丝就向旁垂下,露出下边纤细柔弱的后颈,饶是柳栐言加上前世的经历见多识广,也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一句身姿俊秀、我见犹怜。
怀洛道完谢,又吩咐冬青给柳栐言准备诊金,虽说两日后还要再来复诊,但一码归一码,柳栐言也就不做推却,坦然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只掂起来有点分量的小钱袋子,转手就递给了柳承午。
柳承午自是恭敬接下,转而习以为常地将银钱收入怀中,他先前沉默守在主人后方,连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若非和柳栐言有这么个交接,怀洛甚至差点没注意到他。柳栐言等柳承午收好后忍住了想要揉一揉这人的念头,他已诊断出病因,也开了药方,无需继续停留此处,于是拢起袖子对怀洛拱手告辞,怀洛不便起身,就同样低头行礼,再次致谢后才让冬青送他们二人出门。
由于确定了怀洛的病症没什么问题,少年便再没有必要藏头露尾,一路上见到人都懒得避让了,大摇大摆地将主从二人原路引至楼外。他停在门口对柳栐言说话,结果才刚吐出一个你字,却突然觉得自己被冰恻恻地刺了一下。
冬青骤然僵住,他顺着寒意侧目,发现是柳承午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立马连本来要说什么都忘记了,他在压力下囫囵跟着道了次谢,也不管二人是什么反应,一扭头就飞快地跑了。
他逃的跟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柳栐言伸手勾住柳承午,牵着他慢慢走在街上,
“怎么,还在生那冬青的气呀?”
柳承午表情严肃,闻言就微微拧起眉,像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主人的问题,柳栐言逗他,
“你不是挺喜欢小孩的吗?从前也没见你对林江他们这般凶过,今日倒是记仇的很。”
“……这如何能一样,”
柳承午下意识反驳,说完就抿了下嘴。他仍有些气闷,又恼自己嘴拙,最后只是低低道,
“他们再怎么闹,也不曾对您如此不敬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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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栐言因为对方的说法心软的不得了, 他爱怜地蹭一蹭被自己勾住的指节,慢慢反问道,
“你这人,有时倒固执的厉害, 这普天之大, 莫非还能让所有人都对我恭敬有加吗。”
柳承午闻言就看看主人,接着却更用力地抿了抿嘴, 沉默不语地垂下脑袋。其实比起最初, 他现在的胆子已经长进了不少, 虽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忤逆主人的命令,但若是遇上不愿接受之事,却已经开始学着不去接主人的话, 胆敢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认同。
柳栐言一看这人的反应就乐了, 他扳着柳承午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半真半假地道,
“问你话呢,到底是不是呀?”
他玩笑的意味极重, 柳承午倒当了真, 他避无可避, 最后竟真的一狠心,顺着主人的意接话到,
“……是, 属下确实这般认为,”
柳承午瞧着主人的眼眸,自暴自弃承认道,
“普天之下, 就是不该有谁对您不敬。”
于是柳栐言整颗心都沦陷了。
他从来就没打算将柳承午约束在方寸之地里, 更不想让对方凡事皆以自己这个主人为行事准则,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在意。柳栐言之所以总是想让柳承午多体味世间苦乐,就是为了让他能有自己所喜,自己所恶,而非总是为了主人而做出决断。
但扪心自问,能被心上人如此自始至终、全心全意地放在首位,甚至是用一种趋于极端的态度认真回护,便着实让柳栐言心生悸动,从胸口里又酸又软地涌出爱意,哪里还顾得上两人这会还身处后街,忍不住就将柳承午拉入怀中,
“你呀你,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柳承午本以为自己如此妄言,指不定会惹主人不快,结果却被抱在怀里温声软语地揉来揉去,一时间脑子里浑浑沌沌,哪里还找的回方才答话时的决然,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到,
“属…属下不会说话。”
他刚应完,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傻话,当即显露出懊恼,几乎想咬自己的舌头,柳栐言大笑出声,惹来路过的行人们频频侧目,他被这个人可爱的无以复加,便在手上再加了些力,将柳承午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而两日之后,柳栐言依照约定前去复诊,由于怀洛遵从医嘱,身上痕迹在用过药后已淡下了许多,冬青这次十分有底气,对外只说公子在夜间观月时受了点寒气,光明正大地请来大夫替他调养身体。
柳栐言再次踏进这仙居楼头牌的厢房中时,怀洛正坐在案后抚琴。上次他还依稀带着点憔悴病容,有种病弱公子的脆弱之感,现下将长发随意束在身后,身着亮色,翩然含笑,倒又更加的光采夺目起来。
怀洛见三人入内,原本纤纤拨弦的玉指便赫然停住,扶着矮桌起身相迎,他将柳栐言引至临近窗侧的茶几小案,还没开口已染了几分笑意,
“辛苦先生又跑一趟,先生请坐。”
那茶几边还拦了面屏风,在厢房中单独隔出一片位置,柳栐言随他过去,等绕过了屏风,才发现后头别有洞天,茶几上摆放着整套的素瓷茶具,一旁的紫砂小壶用温火慢慢煮着清水,再加上窗外青空朗日,桃枝交错,现下虽非桃树开花的时节,瞧起来倒也颇具意境。
柳栐言上次来时,并未对其中过多探究,还真没想到这间房内存有如此摆设,他因为这等精巧的构造心情甚好,在透过圆窗和煦吹拂的夏风中悠然坐下,而怀洛则落座主位,十分娴熟地去拎水壶的提手,他手下翻转,动作优雅地用烧滚的沸水冲淋茶杯,柳栐言在这美人奉茶的良景里微弯嘴角,转头去寻柳承午,
“承午,来。”
柳承午就听命上前,对于眼下氛围一丝顾忌都没有的,默然端坐于主人身侧,怀洛见状,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有些疑惑地撇过一眼,接着却又轻巧掩饰过去,一点端倪都瞧不出来地,极自然地替柳承午也烫了只瓷杯子。
怀洛表现的浑不在意,冬青在一旁却差点急红了眼,他的荣辱皆系于怀洛,在外人面前当然总是极力维护,因此险些就要跳出来指责柳承午,问他身为侍从怎敢如此无礼,竟跟着主人一同落了他们家公子的座。
可他再怎么不长记性,也还没忘记自己曾被对方狠狠震慑过,由于对柳承午的畏惧尚且留存,冬青自然是敢怒不敢言,他见公子也没有表态的意思,到底不愿强行做那出头鸟,最后还是屈服于柳承午的余威,心不甘情不愿地忍耐下来。
且不说冬青心里是如何想的,在场的其余三人坐在一起倒是和谐,怀洛做惯了茶艺,一套步骤下来全无破绽,他将第一杯清茗奉至柳栐言面前,待对方执杯细细品味,才一边称赞先生医术高明,一边挽起袖口替柳承午斟茶。
怀洛在做这事时神情自然,看起来丝毫不觉得给柳承午奉茶是为屈尊降贵,他知情识趣,对柳承午也以礼相待,柳栐言满意之余,便开始以己度人,认为对方是能凭真心结交之辈。
柳栐言慢慢呡尽盏中香茶,在怀洛准备倾身再续之时抬手拦住,怀洛听他要复诊,忙放下小壶端然坐正,在医者的要求下伸出手腕,让柳栐言再捏着听了一次脉。
其实过敏之症听起来平常,但若是严重起来,也有可能使人丧命,不过怀洛的症状本就还算轻微,又及时就医服药,经过两日已没什么问题,柳栐言出于谨慎调整了一下药量,让他再继续吃个三日,以便能彻底清除去病根。
他开出的药方效果极好,怀洛既亲身领略过,这会当然是不做怀疑地应下,将新方子交由冬青保管。他从柳栐言那得了无事的诊断,心境便愈发平和,忽而想起自己还有两盒才得没多久的绍记的点心,便吩咐冬青去取来给柳栐言配茶。
那些点心装在木盒子里,一盒只有六个,且各个的颜色样式还都不相同,制作的又小巧又精致,看起来一口就可以吃下一个,柳栐言捻起一只尝了尝味道,他拿的那个里头包着的是红豆沙,化在嘴里甜而不腻,沾有芝麻的外皮还略微烘烤过,搭配着内馅酥脆甜香,吃起来确实不错。
柳栐言就着甜味一口喝完杯中新添的茶水,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几句,他嘴上说不错,接着却没有再拿,而是将那两只木盒一并推到了柳承午手边,
“来,尝尝看。”
柳承午就小心看了主人一眼,默不作声地伸手拾一块起来,一板一眼地放入嘴中。柳栐言撑着下巴,耐心等他慢慢咬着吃下去了,才笑着问道,
“还喜欢吗?”
柳承午闻言点点头,对着主人轻声应是,怀洛左右看了看,他对这二人的关系起了些不确定的猜测,忽然犹豫着开口道,
“敢问先生,这位兄台是?”
其实以怀洛多年来摸爬滚打学得的待人处事之法,这种问题本不该由他来提,可按照冬青之前同他所说的见解,以及上次诊病时怀洛自己的观察来看,这个青年应当只是个随从才对,偏偏柳栐言待他又格外重视,分明不是对着一介随从会有的态度,怀洛心中难以决断,他踌躇再三,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冲动,竟还是违背了常年的行事原则,贸然将自身疑惑询问出口。
好在柳栐言并不会因此就觉得自己被冒犯,他对怀洛提问时的迟疑一无所觉,也不知对方在仙居楼中面对各路达官贵人需要何等的弯弯绕绕,只当这是为了让自己做个介绍,柳栐言沉吟片刻,幽幽看向柳承午,
“他啊——”
柳栐言故意拉长了音说话,就等着看柳承午的反应,结果他见柳承午只是轻轻眨了下眼睛,用一副平静信任的神情凝视自己,本来想使坏的念头就被浇灭的彻彻底底,放缓了语气慢慢道,
“——他是我的良人。”
柳承午哪里想的到会听到如此回答,他面露愕然,放于膝上的双手无意识攥紧,结结巴巴地喊出一声主人,接着就被柳栐言笑着捏了捏耳尖。
不止是他,连怀洛也倍感惊讶,他原先还以为柳栐言是在说玩笑话,可等他看清对方神色,却又立马推翻了这个的猜测。
那位年轻的医者眼中含笑,目光专注,对着柳承午自然流露出如醇酒般醉人的温柔缱绻,怀洛光是从旁窥见一二都忍不住心里一颤,那一句良人又怎么可能会是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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