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柳栐言那借来的是整张的银票,但因为一眼看中了一把不错的剑,又给自己添了几身合适的衣裳,能用来买马车的钱就不太充裕了,所幸单钰对这个并不讲究,最后只随便选了辆能容人的马车就算完事,而现在她却坐在这辆马车的前室上,听柳栐言和她概括说书人的种种描述。
柳栐言看单钰的脸色来回变换,最后已有些难言的呆滞,便知她也被自己兄长的厚颜无耻吓到了,单钰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心,过了片刻忽而轻声笑起来,
“哥哥他…竟是一点余地都没想过给我留……”
她虽在笑,给人的感觉却格外悲凉,柳栐言不喜欢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露出这副神情,便安慰小孩似的将她的脑袋微微往下一压,末了还没忍住地拍了拍,
“那你打算怎么办?”
单钰被他这举动吓了一下,哪里还顾得上继续伤感,她像只猫儿一样圆睁着眼睛,又抬手犹豫地摸了摸自己被人拍过的头顶,接着却蓦地咧嘴笑开了,
“您做什么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嘴上嫌弃,心情却显而易见地恢复过来,单钰想起柳栐言问她的问题,便颇为恨恨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
“难道就他会编故事吗?”
他们既然能在茶馆里这样听到,就一定是单铭扬花了大价钱,让买卖情报的组织四处散播的结果,而这一家生意两家做,同样的手段放在那,没道理单铭扬能使,他们却不能使。
单钰说到这突然一噎,略为心虚地偷偷去瞧柳栐言,她刚刚想起自己其实身无分文,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管柳栐言借来的钱买的,单钰用食指尴尬地转着自己身前一小缕垂下的乌发,语气有些讪讪,
“…不过公子,这委托所需要的费用……可能就得请您先垫付一下了。”
柳栐言对上她的视线,小姑娘就带着点讨好地朝他笑笑,像只喵喵叫着扒在人裤腿上乞食的小奶猫,柳栐言不由失笑,
“这有什么,钱我来解决,你负责出力就行。”
单钰舔舔嘴唇,不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决定,柳栐言只好把单铭扬也编排了自己“兄长”的理由搬出来,这才勉强说服小姑娘点了头。而单钰行镖时混迹江湖,懂得的门道自然不少,柳栐言听她细数大大小小的情报组织,觉得分析利弊实在麻烦,光是名头就多到令他头晕脑胀,便仗着原主积攒下的家底还算丰厚,直截了当地问单钰,
“这里头最好的是哪个?”
单钰没想到自己跟着的公子这般财大气粗,她沉吟片刻,才开口慢慢介绍到,
“若说其中佼佼,当属四合殿下的卦阁,虽说四合殿在许多正派眼中上不得台面,但它的势力分布确实极广,听说连北泱和南临境内也有涉足。”
柳栐言倒没料到会在这里听到某个耳熟的名字,他靠近柳承午,贴在他耳朵边上小小声地确认,
“她说的四合殿,是江卿那个四合殿?”
柳承午突然被主人接近身侧,接着又从耳边传来压低了的气音,一下便僵着不敢动弹,几乎是瞬间就被惹红了耳根。
他其实格外喜欢主人像这般与他说话,不止是因为举止亲近,如此附在耳边轻语的感觉就仿佛划了个界限屏蔽旁人,偷偷分享着独属于二人的秘密,只让他知晓自己所言何物。
柳承午耻于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心思,他怕主人对此有所察觉,忙不动声色地收回心神,面上仍维持着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学了主人的音量小声应到,
“回主人,确是江阁主所在的四合殿。”
单钰这边才刚开了个头,就见另外两人忽然悉悉索索地咬起耳朵,她虽已大概猜出这位雇主和他的护卫之间是什么关系,但看到他们如此旁若无人的讲着悄悄话,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莫名的抑塞,偏生柳栐言对自己的行为还没什么自觉,他找柳承午嘀嘀咕咕地确认完,一抬头瞧见单钰抱着剑站在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盯着他们,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了,干嘛这副表情?”
他问的如此理直气壮,便让单钰如鲠在喉,一时之间有苦难言,小姑娘艰难取舍了一会,自认实在不好向公子解释方才是何心境,只得认命地放弃,默默掩面叹息道,
“什么都没有,您请继续吧。”
柳栐言没听出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只当单钰说的还是四合殿的事,他刚刚才询问过柳承午,确认了自己的记忆并未出错,虽说包括原主在内,他和卦阁确实没有多少接触,但柳栐言手里攥有极阁阁主江卿欠下的两条人情,这极阁又是四合殿之首,若是真要把人情拿出来用,应当也是能作数的。
要是换了旁人,用这堂堂四合殿的人情换一个无足轻重的流传于江湖的故事,计较之下怕是会觉得并不值当,然而柳栐言此人甘于平庸,从未有什么远大志向,又想不出有其它地方需要四合殿出手,便一点没觉得浪费,只当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正好让他少费些精力。
何况经过一番相处,他对江卿这个人的性子其实颇有些欣赏,若是有机缘也可结交一二,便没必要藏着对方的人情做底牌,像捏了软肋似的一直捏着不放。
只是他决定了要用,却不知将口信传到江卿手里容不容易,毕竟柳栐言中途接手,对这个世界隐于繁华之下纵横交错的情报方式一知半解,而原主又对外界之事漠然至极,向来都是别人想尽办法找到他来求救命,还真没见他主动去找过什么人,柳栐言实在没法从他的经历里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至于柳承午这边,按照柳栐言的理解,那人原先是守在小王爷身边的暗卫,从来都只遵从命令行事,与同僚或许自有一套联络交流的办法,但和外人却没有多做接触的机会和必要,想来不会比自己擅长多少,应当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柳栐言自顾自得出结论,将柳承午一并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于是他们这一行人中,也就只剩单钰还有一试的可能,小姑娘听他说有一封口信,却是要带给四合殿之首的极阁阁主的,哪怕自己确实有些路子可用,一时也不敢随随便便就打下保票,好在柳栐言不会就这点强人所难,只让她先去试着问上一问,若是实在传不到江卿耳里,最后花些钱摆平也是一样。
单钰被他卸去压力,自是心里一松,乐颠颠地应下了,她对着兄长满腹怒气,如今既然有柳栐言愿意做后援,当然要借着劲来狠狠讨个公道,哪里还有心软退让的道理。柳栐言看她应过好后磨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免也有些被感染了情绪,忍不住笑着问到,
“就你一个人去做,会不会太勉强了点?”
单钰一听这像是要帮忙的架势,忙开口推拒他的好意,毕竟说好的一方出钱一方出力,就算柳栐言觉得无妨,单钰也万万不肯占这样的便宜。
更不要说她对传口信之事虽没什么把握,却一定要去碰碰运气,而要在不知结果如何的情况下带着公子来回奔波,对单钰来讲也是个不小的心理负担。
单钰晓之于情动之于理,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有一点勉强,就算遇到麻烦了也一定会马上回来寻求帮助,才总算让柳栐言心安理得地做起甩手掌柜,除了出钱什么都不用操心。
他们商量好分工,因着处理这事需要时间,就决定在此逗留一段日子,柳栐言没什么事情要做,又觉得呆在城里实在无聊,便等下午日头没那么烈了,拉着柳承午出城寻了处树林练箭玩。
柳栐言对弓箭研究的不深,前世虽以尝试的心态去过一次射箭馆,但唯一记得的只有被告诫过不能不上箭直接空放,要不然不是伤人就是伤弓,他努力回忆了一番想不起什么别的东西,因着不太有把握,干脆将这一点需要注意的指出来,开口让柳承午先上手练练。
柳承午擅暗器,但并未使用过弓箭,他领命后转着那把长弓反复研究,一会搭弓试位,一会推弦瞄准,不厌其烦地尝试数次,慢慢倒也有模有样起来。
柳栐言不想打扰到他,就坐在旁边撑着下巴,从那人冷峻的眉眼一路看到了苍劲的腰身。他喜欢看柳承午穿深色,挑衣物时选的又都是颀长修身的款式,于是当对方像这样一本正经地搭箭拉弓,卓卓身姿便如同一株挺拔硬朗的墨竹,瞧起来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柳栐言抿着笑,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叹,只觉得这人做什么都好看的不得了,而柳承午先前只是试弓,每次施力拉开后并不松手,维持片刻便缓缓卸力收回,如此重复至多少有了点手感之后,才终于放出了第一箭。
他身形和力道都极稳,手上的准头却还把握的不够,令那根箭矢擦着树干的边沿穿过,硬是直直刺入了后方的一处灌木丛中。
柳栐言全程随着那支竹箭移动目光,见它没入树丛后直接失去踪影,不由有些忍俊不禁。他倒回去看柳承午的反应,那人对此似乎也有点意外,他站在那顿了一下,转而低头瞧了瞧自己握弓的手。
他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看起来茫然又无辜,一下就把柳栐言戳的心里痒痒的,嘴边勾起的笑意更是止都止不住,柳先生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看那人迅速恢复如常,伸手从箭筒里重新抽出一支箭。
柳承午起过了头,再出手便不再有丝毫迟疑,之后的每一箭都放的干脆利落,一时间使得林中瑟瑟,满是接连不断的竹箭离弦后凌啸的风声。
柳栐言在这凛然的氛围里替那人盯靶。柳承午选择的是一棵大树的树干中心,事先拿短刀交叉着用力刻划了个点作为瞄准目标,他不知疲倦地一筒一筒的练,等箭筒空了就去把箭全数捡回来继续,柳栐言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他稳扎稳打,到后来射出的箭矢已逐渐逼近靶心,便打从心底觉得那人在对武器的适应上确实很有天份。
不过柳承午什么都好,就是在性子上一板一眼,对主人的命令实在太过容易较真,柳栐言悠悠哉哉地欣赏了好久,见他完全没有松懈的意思,到后来甚至还不满意似的微微拧起了眉间,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开口对那人喊了停。
柳承午被主人制止,自然依令乖乖停住动作,将长弓后立收至身侧。他低垂着脑袋回到主人跟前,用一种没能完成任务的紧张和沮丧向主人请罪,便让柳栐言之前的猜测得到证实,几乎要当场捂着额头长叹一声。
也不知这人怎么如此死脑筋,对自己连放点水都不会,柳栐言本意只是让他练个手,结果这话到柳承午的身上,居然就变成了这么严厉的自我约束,竟是把百发百中作为合格的标准,要达到了才敢和主人复命。
可他今日才接触弓箭,甚至没有负责教习的师父,哪怕天赋再高,身怀武功的底子再好,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柳栐言对这人的想法颇有些无奈,但在他感到郁闷的同时,却又跟着生出了一点说不出的异样。
他教柳承午记过药材和医理,还手把手地带他认过字,对方虽然也态度认真,但并不至于钻牛角尖到这种地步,一上来就要把自己逼到极限,柳栐言越想越奇怪,他捏捏柳承午的手,将他拉近一些,
“你做什么了就要请罪?没能次次射中就算错,当自己是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呢,”
柳栐言语气平和地安抚过一通,到底还是藏不住心里的疑惑,便揉着那人的脑袋笑着问了,
“不过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吹毛求疵,今天这是怎么了?”
柳承午听主人这般问,在片刻的迷茫后却骤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别开视线,略显局促地抿了抿嘴,才对着主人小声解释,
“…是属下失态,只因从前练习兵器皆是如此…这便…习惯了……”
柳栐言听出端倪,一边仔细凝视着柳承午,一边皱了眉头重复到,
“从前练习兵器…习惯了?”
他口中在问,其实说到一半就已大概想明白了那人话里的意思,柳承午指的只能是自己还在王府时的经历,不止如此,他甚至还在不经意间用了习惯这个词,便让柳栐言意识到在自己看来匪夷所思的标准并不是那人自愿,而是经年累月被苛刻要求后的结果。
毕竟凭他了解到的种种,柳承午做暗卫时被鞭策的方式并非给予适当的奖励,而是种种规矩下血腥残酷的责罚,柳栐言无法想象曾经的柳承午在摸索一样新武器时,要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练习多少次,也不敢去想那人因为没能达到要求会承受多少惩处、忍耐多少疼痛。
第79章
柳栐言胸口里疼的厉害, 他伸手揽住柳承午的肩膀,略微施力令其靠近,柳承午茫然就范,转眼被主人抱了个满怀, 便又是一愣, 犹犹豫豫地开口唤到,
“……主人?”
柳栐言含糊应了一声。他并不松开, 只轻拍了拍这人的后背, 语气有些闷闷的,
“不要动,让我这样抱一会。”
柳承午就安静下来。
他没想明白主人这是怎么了,但比起心情低落的柳栐言, 这名原暗卫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主人亲近相拥, 从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就只有满足。他任由自己陷溺于主人给予的温暖,到后来一下没忍住失去了自制力, 甚至还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主人的颈窝。
消沉中的柳栐言哪里料到对方会有这等举动,愣是被脖颈边突然出现的那点儿痒弄的一哆嗦, 他瞪圆了眼睛, 惊讶之余连本来的难过都顾不上了, 忙退开半步去看柳承午的反应。柳承午这下也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在主人离开时又像是被推开一样, 便立马跟着白了脸色,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
“…属, 属下不是……属下方才妄为了………”
他难得主动接近一次, 让柳栐言在感到意外的同时, 还升起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欣喜,结果这人倒好,柳栐言都还没把那么点雀跃给捂热乎,他就又战战兢兢地缩回去,要顶着这般惊慌的模样惶然道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柳栐言恨铁不成钢,几乎想戳着柳承午的额头问他在想什么,他郁结于心,忍不住在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这性子,到底怎么回事……”
可抱怨归抱怨,柳栐言最初心系此人,又何尝没有喜欢他这性格的原因,而因果如此,现在又有什么好说,柳栐言点点头,被自己的理论轻易说服,他恢复冷静,仔细回味了一下对方表露出的少有的大胆,终究还是觉得高兴,便伸手去拉那人,待柳承午顺从地俯下身来了,就凑过去抵他的额头,
“也就你最傻,这做都做了,怎么不知道多讨些东西回去。”
柳承午与主人挨的太近,连呼吸都拂于咫尺,向来冷静的脑子就一片空白,根本分不出心神去想主人问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动弹,接着却眼睁睁看着主人更近一些,仰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合算?”
他自说自话,就了拥抱的姿势拘住柳承午的行动,又仗着对方完全不会抵抗,就像只无人管束的偷腥的猫,蜻蜓点水地从对方的眼睑一路亲到脸颊,之后再继续往下,依恋地停留在那人嘴边。
柳承午被主人明里暗里占了不知多少便宜,彼此间的体温互相交换,渐渐也有些意乱神迷,微喘了气息任主人施为。柳栐言亲到尽兴了一抬眼,正瞧见那人沉醉其中的,透着点迷茫的黑漆眸子,就实在没能忍住地在他略薄的唇瓣上又轻轻咬了一口,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还要不要教我射箭?还是我们…先做点别的?”
他故意把语气放的又轻又软,最后的询问更是意有所指,一句话听起来暧昧的不得了,就腾的一下让柳承午脸红的像是快要滴出血来,哪里还敢多想主人所说的“别的”是什么意思。柳承午无法在行动上有所推却,便动摇地来回躲闪视线,他连与主人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又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手足无措的杵在主人怀里,惹得柳栐言朗笑出声。
要不是他们在荒郊野外,柳栐言其实还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收住心神及时打住,不过柳承午的神情着实有趣,柳栐言得了乐子,也就好歹弥补了些许遗憾,这才大发慈悲地决定放过他,
“好啦,把弓拿给我吧。”
柳承午如获大赦,忙恭谨后退,将手中长弓递予主人。他脸上染起的热意还未消散,在柳栐言将要接过弓时却蓦然一凛,接着竟是把那弓又收回去了,令柳栐言伸出的手茫然地举于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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