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到一目连就站在不远处,盯着那条星河直勾勾地看。他也想看那条从天边滑落的溪流,可是自己无论怎么转头也看不到那条星河,视野里只有一片交织的云雾、一潭湖水、一个一目连。
“上将。”
他听到那声音,颇有磁性,惹得他一阵战栗。是荒在叫他,可这声音很近,近得像是从他嗓门里发出来的。
声带微振,喉结滚动,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而真实,仿佛发出声音的人就是自己。声音萦绕在他耳后,铺天盖地地袭来,将他短短几分钟前的那些微词都踩在了脚下。一目连觉得心中似有寒风凛冽刮过,强迫自己将眼前震撼的场景放下——三个小时,这绝不是在开玩笑!
荒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面临着什么!
是叛国罪的指控!是无力辩驳的声名狼藉!是永不见天日的囚禁!
整个帝国都会唾弃这位忘恩负义的叛徒元帅,明明身居高位,掌握着全帝国最重要的军事权力,却在这节骨眼上背弃了培养他长大的帝国!
是……
一目连忽然词穷了,想不出来还能评价什么。那对他而言就是天都要塌下来了。哪怕帝国会看在他的份上留下哨兵一条性命,他也不可能允许这个结果发生。肚子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大通说辞,他不可能认同荒舍弃最后与辩护律师谈话的时间来做这种……完全可以推迟到未来再解决的事情。
如果早知道椒图小姐不是证人,他还不如索性一开始就断了后路。
他听见站在远处的一目连对着一片大海嘟囔:“荒,你听我说。你不是叛徒,不可能被判刑,这种事大可以回头再……”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想说:还来得及,回去和律师说清楚,我们虽然不知道军部到底都调查到了什么“证据”,但是提前做好反驳的准备,天平也并不一定肯定会向军方那边倒!
可这话说的实在站不住脚。
——明事理的人都知道,由军部直接提起的刑事诉讼,被告方胜诉的概率就已经被人为地降到了最低。
军方顶着的是帝国的面子,没有人希望国家出糗。
如果一目连有那个时间去调查法院积灰的卷宗就会发现,被告的胜诉率仅仅只有7%。更可怕的不是这7%,而是0%的上诉率。
——他们最后都认罪了,无一上诉。
这意味着什么?
荒干笑两声:“连上将,你是位乐观主义者。”
是吗?好像是的。一目连总是从乐观的角度想事情,失感大约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态崩塌地处世。但是这和乐观没有关系。
一目连不知道荒为了帝国涉险了几次,虽然签订了《2098条约》,但这些年来联邦对帝国的骚扰从未消停过,边疆战乱的几个月里少说也卖了几次命,更何况还有后来的一系列走私案、绑架案——而那些从前线捡回来的命,绝对不是给自己人争权夺利用的!
这不还有7%么?
他的情绪不由得激动了,荒和他不一样,是为帝国流血流汗的哨兵,间谍战要面对暗杀,前哨战要防着明杀,别说什么长官不会亲自上前线,边疆战乱的时候谁还管你是不是个长官。
哨兵信息素有多强,受到的针对也就有多强。同样扛起一把枪,往人堆里一站,敌人被信息素压制的同时,也会高度紧张,更会情不自禁地一炮就往这活靶子上轰!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忘记那些抛洒过的鲜血,相信卑贱小人的片面之词?!
一目连眼中短暂地飘过一丝难堪:“我不是,回去吧。”
“来了。”荒没理他。
什么东西要来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他却本能地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伪性。通过荒的眼睛,果然看到薄雾后呼啸着翻滚而来的东西——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了,之前在梦中也见过一回。
沙尘暴。
沙漠之中出现沙尘暴再正常不过,没能被海面覆盖的沙土被卷在风里,扑散了晨光之中的旖旎迷雾,一点一点扑面而来!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上回他遇到沙尘暴是在荒“死后”第二天,躺在元帅换上后还没来得及睡过几次的新床上,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肝肠寸断的疼,他不得不用精神暗示强行让自己醒了过来,大汗淋漓得像是军校时经历的那次结合热。
一目连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大约是混沌,喧嚣着要淹没他,像是井的第二次索命。
可是这次他不再具有通过暗示逃出去的能力了。
他脑中霍地一片空白,沙尘暴移动得极快,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一把卷走——
他眼前的自己几乎要被强风刮走,踉跄几下仍旧站在那里,回过头来:“一目连,这是你躲不掉的,你必须面对它。”
这难道也是安倍晴明的主意吗?
一目连感觉到身体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是荒的意识,荒的意识拉过远处那个傻愣愣站着不动的一目连,拉着他顺着沙尘暴行进的方向跑去,他能看见自己被牵着跑得磕磕绊绊,而荒还在催促他:“连上将,你不会连自己精神领域里的灾害也解决不掉吧。”
一目连心想:这很奇怪吗?
“那不是混沌,是你感情的集合,你必须面对它。”他跑太慢了,荒又推了他一把。
看着自己矮小却跑得飞快的身影,一目连一阵唏嘘,原来在荒的视角里自己是这般渺小,瘦弱得像根筷子:“什么意思?”
“那是你最怕面对的东西。”
那些一目连不敢直面的情绪都郁结到了一起,它们没有在意识云的自我疏导中被直接抹去,因为一目连的潜意识是希望它们存在的。这很矛盾,最怕面对,但又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
最怕面对?一目连不觉得有什么会使自己为之恐惧的东西,硬要说的话……
他对荒喊,风声呜呜吵闹至极,不用喊的已经听不见声音了:“我不希望你出事!”
风暴还在刮,一点儿也没停的迹象。
他再次陷入思考,有什么是他不敢面对的东西吗?真的存在这样的事物吗?
有,是有的。
要面对自己的软弱并不容易,可他已经早就已经做好了觉悟:“为什么当时你没死,却没有告诉我?”
荒愣了好一会,很想回答,但是嚣张的沙尘暴依然没有停下。
根本没有解释的空余,也亏得这时候荒还笑得出来:“上将,你不是很万能吗!”
“我就没万能过!”
荒觉得挺新奇,以一目连的视角看到这样愁眉苦脸的自己,这么一大高个儿还露出这么幼稚的表情:“谁说的,你就是无所不能。”说完觉得好不浪漫,把后半句“元帅秘书官个个都无所不能”咽了回去——某位前任就特别不靠谱!
这本该是个笑话,可是一目连的苦笑戛然而止。
他忽地停下脚步,逃也懒得逃了,表情壮烈得像是要去战场上送死。
“荒元帅,我对你一直……”
一目连话没说完。他看到荒回过头来,嘴角带着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转瞬即逝,他根本来不及确认,意识在他身体里的荒刹住脚步,快步走回来,用了全身的劲一把扯住他的领带,整个将他拽下去——沙尘暴就在他们身后不到几十米的地方。
军部果然他妈没几个正常人!也不知是不是哪国大片看多了,什么跳高楼炸大桥信手拈来多了去了,迎面冲过来的沙尘暴又有什么?
他们在接吻。别说什么狗屁军事法庭,就算外面天塌了也不值一提。
——这就是他最怕的东西。
他曾经是那样卑微,担心自己的小心思被荒发现,活活缩成一只刺猬,连架都不敢和对方吵。他害怕被荒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从订婚仪式见面之前就喜欢他,甚至为了他在圣所里等了三年。
一目连不想因此被疏远,相敬如宾一直是他们最合适的距离,任何改变都有可能打破这苦心维持的平衡。
他将这秘密保守到了现在。
沙尘暴停了,黄沙散在空气中,落了他一脑袋,呛得他一阵咳嗽。他慌乱地从那怀抱中钻出来,发现自己的感官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回过头去看那一片被沙尘暴搅得一团乱的湖水。果然这强行灌溉沙漠的方法不对头,经过这么一通搅和,只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和一片绿洲。新生的绿洲。
荒拿胳膊肘戳他,他才发现,云雾里有一条浑身金鳞的生物穿梭着。一目连惊喜地睁大眼,他很久没见过金龙了,一日如隔三秋,金龙的身影修长而又伟岸,却好像一点也不想念主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却没有下来的意思。
这龙怎么这么眼熟?
是该眼熟的,这可是一目连的龙,他见到的机会有很多,可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说出来不怕一目连生气,金龙远看确实比近看要好看太多。它不像近看时那样威武,被日光晒黑了好几个度,镀了一层金属的光泽。他站得远,看得不全,远远眺望着,忽然觉得这条金龙他绝对在别处见过。
见过?在哪?
他见过的龙形精神体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能数出来,如果不是一目连,那只能是……
金龙龙首一昂,尾巴在空中抽搐起来——一块金色的东西掉了下来,上面沾着大片龙鳞。龙身旧皮刚掉,新皮还未长,这时候龙体都是粉嫩的,白里透红的稚嫩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