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原本也打算尽数换来,但思来想去,那价格实在是太过高昂,只能先换一份目录,供诸爱卿参详参详。”
闻听此言,魏征房玄龄都不由挑起了眉毛。虽尔不知皇帝偏差值的具体储备,但毕竟是极为惊人的天文数字。能令这样财大气粗的皇帝都痛感“价格高昂”,这本书到底该是如何的天价?
魏征等默默低头,小心翻开了目录。目录整洁清晰排版美观,以颜色准确区分出了个板块:
“行政能力测试”、“申论”、“专业考核”
而行政能力之中,详细又分为言语表达、常识判断、数量关系、判断推理和逻辑分析,条分缕析,每一块分列出不同的题型,可谓严丝合缝,排布清晰之至。
都是朝堂上磨砺十几年的重臣,虽然目录中的不少措辞似懂非懂,魏征房玄龄依然迅速领悟了文中的真义——显然,这是一份详尽细密准确可行的考试大纲,而且考察的范围真正是包罗万象统括古今,几乎包含了一个合格官吏所需掌握的一切知识。
不,何止是合格官吏而已?若真有人能在此数个板块中游刃有余,那只要稍加砥砺,恐怕将来是一定能上《名臣传》的!
当然,仅仅从这目录的细枝末节就能推敲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大纲,也无怪乎完整书本那高得惊人的天价了——对于皇帝魏征房玄龄等身经百战的顶级人物而言,这本秘籍仅仅是“临考”所用么?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只要拿到了这份目录所对应的题目,那么后世朝廷用人的方针、施政的倾向,乃至有由上到下权力的运转与流变,便等于是昭然若揭了!
这算什么?这算把后世子孙的底裤都给扒了!
显然,天幕绝不愚蠢。稍微泄漏后世的细节可以,但要扒下底裤仔仔细细揣摩清楚……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至于另外的价钱嘛,似乎皇帝暂时还难以承担。
魏征与房玄龄对视一眼,同时俯下身去。
“陛下,这份……目录当然极好。”魏征字斟句酌,缓缓开口:“但若真要照着目录改革科举,是否动作太大?”
——以目录中的内容来看,估计只能将经义与策论塞入到所谓“申论”之中,而其余大半的篇幅,都被什么“数量关系”、“逻辑”充塞。数量关系,数量关系,虽然听着不解其意,但看起来应当是与算学差不多的科目。至今为止,朝廷虽设有“明算科”,但终究是千百年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而已;如今一跃而成为科举绝对的主流,刺激是不是也太剧烈了一点?
当然,魏征虽然出言进谏,但口气并不坚决——在入宫之后,皇帝已经向他隐约的吐露了传统科举模式的种种弊端;魏征思索再,对改革一事也颇为赞同,只是要尽到谏官的职责而已。
皇帝点一点头,却不觉叹息。
“我何尝不知此理?”他道:“毕竟这份目录上只是空有名目而已,详细内容一概阙如。什么是‘行政能力’?什么是‘申论’?朕虽然有所猜想,但事关重大,总不敢下定论。”
说罢,他挥手招出了光幕:
“诸卿不妨看一看,这本书委实贵的惊人——”
话未说完,却听光幕叮咚一声震响,而后屏幕上方的偏差值数目急剧变化,条形进程图迅速增长扩充,乃至于屏幕已经完全无法容纳,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缩小文字调整比例,适应这高得同样突破天际的数字——
皇帝目瞪口呆:“发生甚么事了?!”
第二声叮咚响了起来,屏幕弹出了红色的通告:
【李承乾、傅弈、李淳风等,合作发现引力定律雏形】
第71章 大唐后事谈(四)
太子所渴望的放风终究还是成了泡影。傅弈、李淳风两人刚打算松口结束今日的教学,宫中派遣的使者便一溜小跑冲入阁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传达皇帝的口谕,命太子与两位大臣一同入宫陛见,不得稍有迟误。
太子心下立刻就是咯噔一声响。皇帝当然是慈父,对长子也算颇为包容,但这种慈爱仅限于平时。以他与李丽质往常的经验看,设若在召见傅中书时听到了自己在算学上那并不如意的表现,搞不好就会是一次父呲子啸的大场面。
李承乾开始第一千零一次的怨恨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
……要不是惩于秦扶苏之变,历代太子再无居外领兵的先例,他怎么会把这机会让给长乐公主!
但出乎意料 ,皇帝此次召见,并没有在意好大儿的平时成绩。他与傅中书李太史寒暄了数句,而后极为委婉的探听几位专业人士近日的进展。而这一下可算搔到了痒处,傅中书滔滔不绝,立刻向皇帝展示了自己与李淳风等人辛苦砥砺一年多所发现的重大规律,其中夹杂着大量稀奇古怪的术语,显然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理解范围以外。
于是皇帝的眼神中理所当然的出现了迷茫。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困惑片刻立即展颜而笑,宣称要大大的褒奖一切有功人员,不仅主持此事的傅弈、李淳风受赐黄金千斤,还为所有参与计算与分析的国子监算学博士考课上上,减磨勘,赐绢帛牛酒。
房玄龄魏征垂手肃立在侧,闻言不觉一齐眯眼:赏赐金帛牛酒倒也罢了,“考课上等”却是颇为紧要的大事。初唐规制,每年由吏部考功司主持官吏的考核,国子监博士需考核满三年,结果均为中中以上,才有选材授官的资格,号称“磨勘”。而今皇帝直接赐予上上考课的资格,减去足足三年的磨勘,真正是莫大的恩惠。
朝中高官视考课如无物,这恩典当然无足轻重;但对芸芸低级官吏、翘首以待官职的国子监博士而言,这三年磨勘的差距,那可就太为紧要了。而今被借调来协助傅中书演算的算学博士及诸生少说九十余人,这些人脱颖而出青云直上,恐怕不日就会在国子监中激起滔天的巨浪。
这样的巨浪会引发什么影响?魏征房玄龄老于政事,用头发丝都能想出那些盼官位盼红了眼的底层监生会被挑逗出怎样狂放的热情——对大多数监生而言,朝廷其余的门路都太遥远也太艰难了,唯有这依靠算学博取皇恩的手段,却是切切实实,毫无虚假,足够让卷王们倾注所有的热情。
傅弈李淳风等倒虑不及此,只是叉手行礼谢恩。却听皇帝又慢悠悠开口:
“朕听说太子这几月都在算学馆,不知跟着两位名士日日磨砺,又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么?”
太子恭敬侍奉在侧,闻言只觉额头青筋乱跳——他那情急之下的胡说八道要是当着宰相的面被宣示出来,那简直等同于最高级别的社死,搞不好能上史书的那种!
可皇帝面前委实没有推脱矫饰的空间,虽然殿下眼神哀求,但傅中书沉默片刻,还是只能将太子以陀螺仪马鞭比拟星辰太阳的言论稍稍装扮,然后和盘托出。
果然,这话效果极为显著,皇帝……皇帝与宰相们一起沉默了。
正当太子头皮发麻面皮发热脚趾紧紧抠地之时,却听皇帝缓缓开口:
“……其实,太子所言固然跳脱了一些,可也未必没有启发嘛。”
傅弈、李淳风:???
陛下,您到底是在说甚么?!
疼儿子有这么个疼法吗?您说出这句话不觉得亏心么?
就连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听到亲爹这番堪称匪夷所思的袒护之后,自己都还知道面红耳赤,扭捏不安呢!
皇帝的脸皮当然远远甚于太子,但面对傅中书那难以掩饰的诧异目光,还是稍稍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
“当然,朕不是说真有个什么看不见的马鞭。朕的意思是,或许存在类似的作用牵扯住了星辰嘛!可以定名为‘引力’什么的……”
所以华夏文字就是博大精深,仅仅“引力”两个字望文生义,便让李淳风微微一愣:如果将者“引力”定义为星辰之间彼此拉扯的力量,那还真是个相当出色的解释,似乎真可以填上他们思索出的那个大坑——当然,要想完成具体的解释,还有许多的工作要做……
眼见李淳风隐隐陷入思索,皇帝咳嗽了一声赶紧扯开话题。他照搬卖弄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实在不能露馅:
“傅卿。”他殷殷的望着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爱将,眼神中是对偏差值最诚挚的真情:“朕想,既然这算学这么有用这么好,那应该推而广之才是。所谓孤陋者寡闻如若仅仅是国子监算学馆的这些博士监生,未免人数太少,不能有益国家。朕的意思,是干脆将算学、农学等等一并铺开,令国子监中诸生人人习练,否则仅仅诵读经义讲章,不免有闭门造车之嫌。只是此事并无先例,朕想托付给傅卿,好好参谋一二。”
傅弈常年浸淫天文,对朝政委实不算敏感(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太上皇面前点出“秦王当有天下”这种能让心肺停止的狠话),但再迟钝愚鲁,听见陛下殷殷言外之意,他本能的也感到了不对——国子监改革可是大事,主持改革的更无一不是当朝重臣,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头上呢?
他颇为惶恐的左右环顾。但两位宰相束手不语,俨然默认。傅弈茫然片刻,终于垂下手去:
“……是。”
眼见傅中书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殿外,魏征终于幽幽开口:
“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改革朝廷用人的大政了么?”
“也不过是先尝试一二罢了。”皇帝平静道:“现在要革新的也不过是国子监教授与选拔的制度而已,暂时还不涉及其他。”
贞观年间选拔官吏的途径无非一种。其一是勋贵世家子弟凭借父辈的功劳名望荫蔽为官;其二是各地举荐上来的贤良名士;其三则是群聚于国子监中定期考核的诸生。皇帝以国子监的改革为起步,的确是相当稳妥——只要勋贵与地方不说话,那就算给国子监的学生们加上题海题山月考周考,也决计掀不起半点的风浪。
皇帝缓缓道:“不过,也不止是用人的制度。朕先前观看天幕的展示,曾经留意到一个极为有趣的迹象——自所谓的‘宋’以后。历代选用中枢宰相的标准,便渐渐趋于一致,似乎都青睐于文学之士。”
以天幕泄漏的只言片语来看,宋朝选用宰执是所谓“四入头”,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内挑选,其中翰林学士尤为清贵,称为“半相”;而至明朝,此风气则更为极端,号称“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仅仅负责起草文书修饰词章的翰林院,竟尔能扶摇直上,垄断了整个国家中枢机构。
原本李二陛下还颇为不解,疑惑后世君主怎么口味如此一致,清一色的都偏好文章辞藻笔墨之臣;但在听闻天音对科举的种种指摘之后,他隐约也有了猜想:文学之士充塞中枢,恐怕也是所谓“宋化”的征兆……
想想也很合理,既然科举汲汲于经义策论文采风流,那能被选到朝廷顶端的当然都应该是一等一的文章高手。可如果宰相的位置上全放着妙笔生花的文人高士,那个结果就——
显然,魏征房玄龄等人立刻领悟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并一齐皱起了眉头。
“当然,各朝有各朝的苦衷,亦不能苛责什么。但清谈而误国,一味的用舞文弄墨的文士,也未必是国家的福气。”皇帝淡淡道:“朕的意思是,猛将必发于卒伍……”
两位宰相默默彼此对视,自然而然补上了下一句:
宰相必起于州郡!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命题了。京官高高在上,缺乏在地方在基层的经验,决计不会有主揽全国政事的能耐。贞观朝名相辈出,如杜如晦房玄龄魏征等,那不都是在隋末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么?但凡临机应变的本事稍微差那么一点,诸位大人现在可能都已经年满十八了!
如果是最理想的状况,那当然应该压着京官们下地方摸爬滚打,不说磨练出房杜等人的本事,至少也不能太高高在上,矜矜然沉醉于文章辞藻彼此应和之中,真成了什么脚不沾地的诗人骚客。
可理想归理想,做起来谈何容易?长安是此时全天下最为繁华富胜的都市,京官靠近于权力之中枢,更是天然比地方官高出一等;地位享受相差如此悬殊,由地方调入中央,便如登仙一般。如若反其道行之,强行将京城仙境中的官吏大量贬谪至地方,那岂非是要将满朝上下的文武往死里得罪?
即使以魏征那怼天怼地公然斥责圣上为桀纣的刚猛脾气,想到这一决策执行后一连杆带下水的济济百官,那一时间都是头皮发麻,作声不得。
这会不会太有……魄力了?
最终还是房玄龄硬着头皮顶了上去:“……陛下这是至论。臣请旨,由臣牵头,下朝后向几位重臣通一通风声。”
果然是当年拄杖谒军门的第一功臣,房公这是打算自己亲手去捅这个马蜂窝了——说实话,即使以房相公的威望资历,贸然去谈这种触及根本利益的问题。必定也是被锤个满头包的下场。
懂不懂什么叫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更难啊?
大抵是性格所然,李二陛下在刻薄寡恩上尚且还不如寻常皇帝那般登峰造极,一时还撕不下脸让老臣来扛这个火药包,所以仅仅是微微一愣,很快便露出了微笑:
“哪里至于如此?治大国如烹小鲜,总得慢慢来嘛!朕的想法,是先将国子监合格的监生们分批调往地方任职,也算是看看朕改革了这教授考核的制度之后,有没有什么功效。如此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的确是正道,但魏征迅速皱起了眉:
“陛下,国子监可有三五千的监生!”
要将这些监生派往地方——即使只选派考核合格者——那也等于地方要平白多出三五千的官吏!而今天下初定正要休养生息,地方上无事安民犹且不及,怎么能平白塞下数千张吃干饭的嘴?地方就只有这么一点储备,几千国子监出生的官吏连吃带捞再拿几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挥霍个精光!
显然,这就是魏征魏大人所知太过短浅了,没有见识到李二陛下那好儿媳好大孙滥施官爵,搞到尚书都多得没有座位的盛状。大概只要见识一眼,就会直呼内行,明白这区区三五千地方官不过小事一桩。
不过,李二陛下显然也没有比烂的爱好。他立刻接了上去:
“这不要紧。孙大亮发来了密折,说西域颇有水草丰茂之处,可以兴修水利开垦田地,效法先汉的驻兵之法;大致算来,保底可以屯驻二三十万兵民。有兵有民就要有官吏,以西域的体量,派个一千官吏过去料理诸项事务,不为过分。”
“至于其他的么……”皇帝想了一想:“从西域引进的棉花,已经快要铺开了。”
听说此处,魏征……魏相公不觉嘴角猛烈一抽。
数年之前他与皇帝约定,只有修筑在关中的十余座巨型仓库尽数填满,国家才能考虑征伐辽东之事。这些仓库硕大无朋莫可比拟,容量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每一座保底都能储存下国家一年的税赋与粮草。也正因如此,魏征曾自信满满再三估算,以为照而今的岁入,要将这些一一存满不留空余,少说也得十二三年的功夫,足够百姓休养生息。
但结果呢?结果呢?结果而今不过贞观六年,空闲的仓库便只有一座了!
谁懂啊家人们!这个收入怎么能这么离谱啊家人们!大无语事件啊家人们!
但无语归无语,魏征总司户部,算来算去也实在算不出什么猫腻,只能日日看着账簿上惊人的数字继续无语——以这个趋势看,要不是前年征突厥今年伐西域转移了朝堂注意力,恐怕他们现在都该议论平辽的大事了。
不过还好,天幕曾经谆谆教诲,说开发辽东需要便宜且能御寒的什么“棉花”衣料,又需要抗寒的作物。而皇帝倾尽家产买下了这么两件宝贝,而今都在几处肥田里日日的伺候着呢,一时还没有做好十全的准备。
既然没有十全的准备,那皇帝估计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大概并没有要阴阳魏相公的意思。但魏征反躬自省,一时默不作声,只能噎住。于是房玄龄立刻顶上:
“陛下要收复辽东?”
“自然。”皇帝大概是天幕看多了,一张嘴一套一套的来,好像是要考研:“毕竟辽东汉四郡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大唐的领土……不过,为安定民心其间,要对辽东动手,那也只能就近从齐鲁一带调兵调粮——也罢,只要打下辽东,那朕为河南道的百姓免赋税三年,将辽东一带的官职,大半都赏赐给齐鲁及河北诸地的监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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