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种的退缩,保守、溃败,难道能归之于生产力,归之于某一个皇帝么?秦汉时以竹简牛车都可以维持的秩序,为什么偏偏到大宋以后便一败涂地,再也不可收拾?
归根究底,还是南宋遗民马端临那句痛彻心扉的话:“光岳既分,风气日漓,民生其间,才益乏而智益劣”——风气浇漓颓丧到了这个地步,就是以科举选拔的士人成千上万,也不过只是乏才而劣智的蠢货而已!
如果纵观史论,那么这种因为行政能力匮乏而带来的秩序崩溃,对华夏的戕害简直无可计算。满腹经纶的辩经高手们唯一擅长的只有道德批判,而当现实拒绝按照四书五经的道德运转时,他们所唯一能做的便是破口大骂拼命攻讦,然后捂上眼睛视若不见。
所以我们能看到后一千年令人迷惑的历史进程——一方面皇帝肆无忌惮的凌辱这些只会玩弄嘴皮子的辩经家,毫无节制的扩张皇权;另一面却是朝廷果断抛弃了一切他们那贫弱的能力所不能负担的责任,蜷缩于区区几个大城市之中,真正开始了与乡绅贤达共天下的时代。
某种意义上,我们所熟悉的大半封建时代的罪孽,都是由科举选拔出来的辩经家们所创立的。权力厌恶真空,当朝廷的力量彻底从乡野中消退,宗族与豪强便接管了一切;随之而来的,便是宋代以后族权父权与夫权急剧的扩张,以及女性权益的迅速萎缩。乃至于沦为彻底的工具。
秦、汉、唐时,地方的官吏还能主动介入家族的纠纷,以法律稍稍维护妇女的权益;而宋朝以后,朝廷则默认宗族拥有处置族人财产地位来自身家性命的权力,我们熟知的“吃绝户”、“欺寡妇”便堂而皇之,闪亮登场
当然,仅仅默认还不够满足宗族的胃口,至明清两朝,这种摧残、打压与折辱更是抵达了巅峰。士大夫们摆脱了对女性最后的道德愧疚,堂而皇之的将“节妇”、“烈女”定义为了儒学新的规章,开始公然的允许宗族表彰“节妇”、“烈女”;于是族中女人争相求死,而地方县志中的“节烈传”开始迅速增长,终于蔚为壮观,自成一脉。
这是什么?这便是保守僵硬而孱弱的“宋化”——朝廷已然无力维持组织与动员,军事上衰竭得连祖宗疆域都无法维持;于是士大夫一转攻势,开始在女人的节烈贞操上大作文章;一切女人流下的血汗与泪水都因此变得甘美,而士大夫与宗族豪强们举杯痛饮,欢呼着这吞噬着受害者血肉而生的美好时代!
是的,多么美好的时代!虽然士大夫们的行政能力已经溃烂到惨不忍睹,虽然范进与孔乙己们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无法料理。但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在后一千年的光阴里,士大夫们一次又一次的将他们无法负荷的权力抛弃于地,任由最堕落最肮脏的势力将权力拾起。
至于孱弱的受害者是如何在豪强的权力下呻吟?那已经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以说,后世对于文人一切卑劣、无耻、谄媚的印象,尽数来自于后一千年这些德不配位的贵物们。或许单个来看,被科举所拣选的士人都是光鲜亮丽的,甚至个人道德上都未必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但不要忘记,作为秉持朝廷气数的臣工,总荷天下事物的官吏,不作为便是最大最不可容忍的恶——权力空白中无秩序的恐怖,几乎必然要超过权力扩张时的恐怖。
然而悲哀的是,在低能中彼此厮混的士大夫们从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可怕的境地。科举的选拔是一个无可挣脱的恶性循环,被经义道德洗脑的儒学士人已经无力维持宏大的视角了,纵有一二个不世之才,也不过是万马齐喑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而已,整个士人群体已经是太无能,太堕落,太颓丧了,即使光辉如于少保张太岳乃至岳武穆,也不过是绝望而痛苦的挣扎而已——他们愈发辉煌,便衬托得整个时代时代愈发的昏暗而又悲惨。
科举……已经无力自我革新了。
到了这个地步,历史所能回应的,也唯有同样尖锐而痛苦的呐喊了——那是一千年以来,所有被弃如敝屣的节妇、烈女、孤弱者们从血泪中发出的喊叫:
科举必须死,因为华夏需要生!】
第70章 大唐后事谈(三)
皇帝倏然从御榻上站了起来,一抬脚跨下了数级台阶,两步迈到了光幕以前,仰头凝视着其上漂浮而过的大字。
至尊的一举一动都该安详镇定,这样火急火燎的大步流星,委实是极大的失礼。但皇帝之所以不管不顾大失常态,正是因为被这天幕的长篇大论戳中了心头的痛处。
如果宋明清朝都在采用科举后出现了相当的症状,所谓保守而孱弱的“宋化”,那么,凭什么大唐就能超脱于此困境之外?
甚而言之,在天幕口中历朝历代并不乏聪明通透的高明之士,如果他们辛苦挣扎一千年也没办法从这科举的“宋化”陷阱中挣脱,那是否意味着科举制有着某种难以修补的根本缺陷,以至于穷竭人力也无可回天?
这对皇帝来说可绝非好消息。他的眼光老练而又独到,早已在天幕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某种不可违逆的历史进程——即使至尊本人还可以仰仗着功勋豪门维持朝堂,将科举仅仅作为用人的点缀,但他的后世子孙却恐怕没有这样强韧而巧妙的政治手腕,难免又会走上科举的老路。
一旦走上科举的老路,那么这“宋化”的结果就……
一念及此,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即使只有天幕语焉不详的科普,至尊隐约也猜出了宋化本宋以及被宋化之大明那惨淡的结果。国家兴亡何代无之,但中原皇帝先后被掳掠到东北与漠北做客,这委实就太超出想象了……更何况,宋徽宗宋钦宗明堡宗还不过只是王朝七八代的皇帝而已,国家还远远没有到衰颓灭亡的时候,能把这种级别的国力在极短时间内折腾到接近崩溃,所谓“宋化”的威力可见一斑。
李二陛下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显然,积弊能蔓延一千年之久,那决计是制度的根基出了问题,已经不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权术阴谋可以扭转的了。如果真要为子孙后世计,为千秋万代计,便必得大刀阔斧而未雨绸缪,在科举的党徒尚未根深蒂固胶连错结之前,为这新兴的制度弥补上它致命的疏漏。
譬如,改革考试内容。
不错,天幕长篇大论论述许久,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如果再依靠经义策问取士,那么科举选上来的便唯有一批又一批下笔千言而胸无一策的文学高人,最终贻害不可胜计;即使贵族传统的培养体系已经不可持续,那也要设法汲取这一套培养体系的精华,并融纳入新的用人制度之中。
但改革科举又谈何容易?且不说经义策问沿袭数代之久,早已成了士子心中莫可动摇的煌煌正道;就是真下定决心要动摇根基,又该在科举考试中调整加入些什么?
骑射?狩猎?驾车?
虽尔天幕将这些技艺视为所谓军事演习的一部分,但毕竟耗费太过高昂,如果强行在考试中塞入如此庞杂的内容,那么科举的公平性也就无从谈起了。
没有了公平,又如何能笼络寒门,维系朝堂的平衡?
皇帝相当之敏锐的把握住了重点。他思索片刻,终于拎起长几上的金如意,随手敲击铜质的香炉。
铿然悠长的回音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少许功夫以后,静候在殿外的宫人小心打开了紧闭的殿门,恭敬向皇帝匍匐了下去。
“先召魏征、房玄龄。”至尊淡淡道:“再召傅弈。”
当宫廷的使者疾驰出太极宫大门之时,太子少傅、行中书令傅弈正在琢磨星图。
不错,正是太子少傅、行中书令——煌煌正品的高官,足以昂首阔步入太极宫政事堂与皇帝宰相议政的绝对重臣,堪称朝廷柱石与栋梁的顶级官僚。如果考虑到仅仅五年以前,傅弈还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下的太史令,那这升迁速度简直已经算是祖坟着火,可以让人怀疑皇帝神智是否清醒的地步。
当然,数年之间青云直上直冲九霄,不止朝中百官侧目而视心怀叵测,就是傅弈自己也觉得难以承当。但在如此非同寻常的任命上,皇帝却展示出了相当罕见的强硬,不仅弹劾与劝谏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发,还绕开政事堂直接下发中旨,给傅弈赐了个男爵的爵位,毫无疑义的展示了抬举这位太史令的坚决态度。
而更为离奇者,还在于政事堂中诸位宰相——原本中旨赐爵是对相权极大的侵蚀,但相公们与皇帝稍稍议论数次,立刻便一转攻势,以绝对强硬的姿态附和至尊对傅弈超出寻常的提拔。如侯君集等激进者,干脆公开宣扬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理念,要求朝廷重用如太史令一般的贤才,以此为天下垂范。
“不拘一格降人才”!诗倒是好诗,但百官听起来总觉有点不是滋味……意思是我们就不是人才呗?侯大人您晚上可别睡太死。
当然,虽说傅中书官职等身形同宰相,但他毕竟不同于料理政事的真相公,皇帝虽尔青眼有加,但托付给他的事务却格外简单——只不过是深居阁中,继续研究天文星图而已。
“傅公发现的那个什么星体运转的规律很好,很有用处。还要多多做这样的发现才好!”皇帝特意温言鼓励他:“不过一人智短,傅公应当再招揽天文算学的人才,为国效力才是。天文星象国之大事,朕会命诸皇子公主一并研习。”
说实话,傅中书不过是偶然间发现了星体绕太阳轨道的形状而已,这样小小的规律,似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很有用处”,他为此大感迷惑,但终究不敢质疑陛下的睿断,只能召集国子监中的算学博士,日夜研究这玄妙莫测的星图。
而今日,今日,反复琢磨数年之后,傅中书似乎又隐约接触到了某个至为重要的定律。
他注目凝视良久,俯身在星图上作下了最后一个标记。
“如此一来,应该便是清晰无误的了。”他喃喃道。
旁边侍奉的太史丞李淳风随之点头:
“傅公大才,见解极是。”
纵使心智沉稳,听见得力下属的奉承,傅公还是不由笑逐颜开:
“哪里,哪里!算学上老夫不算精通,还要足下多多指教才好。”
李淳风俯首称是,却径直趋向星图之前。自皇帝任命傅中书主管天文星象并兼有选拔人才的特权以来,李淳风算是他慧眼荐拔出的第一流人物——傅公虽然借由星图隐约意识到了星辰环绕太阳的轨迹,却苦于学识不足,仅仅只能停留于大致的描述;而李淳风曾研习过西域大秦传来的密法,算学之强当时无匹,于是一眼便在这冗杂的轨迹中看出了真相:星辰环绕太阳并非仅仅是个类圆的轨迹,它实际上应当是大秦典籍中所述之“椭圆”!
而且,这种椭圆的轨道似乎不仅仅局限环绕太阳——李淳风详细纠正了几个月亮运行的观测数据之后,便将炭笔递还给了傅弈。以几人平时工作的默契而言,这便是“验算合格”的意思。
傅弈更为喜悦了。他仔细欣赏片刻自己的杰作,终于欣然开口:
“不知太子殿下看懂了么?”
全程在两人身后,默默围观着这张星图的太子:…………
不错,虽然皇帝金口玉言,允诺会送皇子公主来一同研习。但有幸能与品的高官朝夕相处的,还是只有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子女。而今长乐公主随军巡视于外,魏王则被皇后督促着运动减肥,能日日来点卯的,自然只有无可奈何的太子殿下李承乾了。
面对傅中书的提问,李承乾……李成乾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作答:“自——自星图上看,月亮似乎是绕着——绕着大地在转?”
“殿下睿智天成。”傅中书笑语亲和,婉转之至——他毕竟有太子少傅的官衔,自然要对太子循循善诱:“那么,这个轨迹又是什么形状的呢?殿下,老臣两个月前可曾经讲过这个知识点……”
李承乾凝视地图,开始第一千次的怨恨他那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当初孙大亮奉命征讨西域,按惯例本是由李道宗总览监军,但长乐公主在被算学折磨了半年之后,敏锐察觉到了教学中难度日益提高的可怕征兆,为了逃开算学无止尽的凌逼,果断以效法平阳昭公主亲临战事为托词,顺利跟着堂叔逃开了这水深火热的学堂。
临行之前,长乐公主还情真意切的抓住太子大哥的手,劝大哥努力加餐饭,不要为算学过于忧虑,损伤身体。而太子竭力挣扎,仍然妄图挽留住一个同甘共苦的难友:
“小妹,边陲苦寒兵凶战危,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参合……”
“阿兄,我都知道。”公主真诚的说:“但阿耶不是教导我们,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人只要被逼到一定地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喔对了,算学除外。”
而现在,太子就要孤身面对这算学的压迫了。他瞪着眼睛望了半日,费力思索着数年以来学的知识。为了完成皇帝殷殷的重托,除教授九章算术及常见的算经以外,傅中书李淳风等人还将自己苦心专研而来,最新最好的成果传授给了太子,譬如什么“圆锥曲线”,什么“角学”!
……这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太子毕竟聪颖伶俐,还是勉强分辨了出来:
“……这是一个椭圆。”他喃喃道:“大地在椭圆的某一个焦点上。”
所谓椭圆也罢、焦点也罢,都是李淳风自大秦传来的算学书籍中自己译出来的怪异名字,太子居然能熟记无误,委实出色。
“不错!”傅中书抚掌而笑:“月亮绕大地运转的轨迹是一个椭圆,而大地位于椭圆的一个焦点上!嗯,这一点倒与老夫数年前所发现的那星辰绕太阳转动的轨迹颇为一致……”
说到此处,他不觉眨了眨眼:两者的迹象居然若合符节,那保不准……
“保不准月球与大地,星辰与太阳,都符合着同一套规律,所以如此一致。”李淳风若有所思:“大胆一点推测的话,九霄云外的星辰何止亿万?说不定这些星辰之间同样符合这套规律——一颗星辰会绕着另一颗星辰旋转,轨迹为椭圆……”
狂想到此处,李淳风却不觉皱眉:“——但为什么会是椭圆型呢?”
李淳风傅弈都是用心专一的高士,他们能在天文算学上有如此精深高妙的造诣,绝不仅因功名利禄的诱惑,而正源于某种纯质而天然的好奇心。故而李淳风一提出疑问,傅弈也便随之皱眉。两人面面相觑,却俨然不得头绪。
毕竟,在星图运转中发现规律是一回事,要思索出一个能解释规律的“所以然”,那难度又大大提升了——两人都是实践中砥砺磨炼出的人物,对天文星象各有别出机杼的见解,当然不屑于寻常腐儒那动辄脑洞大开,轻易推给所谓“阴阳五行”的愚蠢做派。但要抛弃什么阴阳相生五行生克的朴素唯物观,自己思索一套解释,未免也实在困难。
在此难题之前,两人各握炭笔,敲打着纸张沉吟。而太子静坐于下,渐渐却不耐烦了——他是知道这两位先生的脾气的,真要是专心致志的思索下去那就是无休无止,搞不好自己今天连放风的时间都会被搭进算学里面。轻轻咳嗽几声后两人毫无察觉,坐了半个多时辰的太子终于决定铤而走险,随便找个理由强行打断。
“我看这也很简单!”太子兴之所至胡说八道:“长乐公主喜欢玩用马鞭拴着的陀螺,一旦用力甩起来,那陀螺就在空中呼呼的转,不恰恰是转个圆形么?依我的见解,说不好太阳与星星、大地与月亮之间也拴着这么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所以转起来的时候才接近圆形!”
这一番话荒谬之至,虽然惊醒了傅、李二人,却听得他们无语半日,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殿下说笑了……”
“朕的意思。”皇帝缓缓道:“是照着这本书的样子,改一改科举。”
魏征与房玄龄一起行礼,而后小心接过了侍女捧上来的锦盒。盒内赫然一张鲜丽挺括的彩纸:
《中公教育·临考秘籍》
仅仅一看彩纸上绚丽夺目而栩栩如生的图像,便知必是天幕处兑换来的珍宝。魏征小心翻开,却不觉一愣:除了光亮的封面以外,竟然只有寥寥的几页……目录?
却听皇帝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似乎颇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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