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天幕干嘛要操心凡间皇位的更迭?横竖换来换去也不过是书中寥寥几行文字而已!
这事实委实冷酷得令人沮丧。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在尴尬与沮丧之余,却也敏锐捕捉到了天书那鲜明到几乎一眼可见的倾向。秦皇汉武唐宗的长篇大论浓墨重彩,是以其不世的功业书写,而今时殊事异,再也不可效仿;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她未尝没有另辟蹊径的机会——
皇帝眯了眯眼睛。
显然,蕙质兰心聪明绝顶的不止皇帝一个。上官才人伏地瑟缩了片刻,终于小心从地上抬起头: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女皇平静道:“太平既然要捐资设学,那未尝不可以教出第二个祖冲之。”
她徐步转身,挥舞拂尘敲打栏杆,玉石相击清脆悦耳,仿佛是不成曲调的奏鸣。
“上天是不会在意朕的。它不会在意朕的皇位,更不会在意朕的生死。在上苍眼中,除了数位留名千古的君主以外,这所谓高高在上的皇位,想来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吧?蝼蚁当然无足可道。”皇帝语气轻柔而又舒缓,轻描淡写的抛出了足以令一切儒生嗥叫昏厥的可怕论调:“不过,上苍也有在乎的东西呢……它在乎什么?它在乎祖冲之,在乎蔡伦,在乎那些无足挂齿君子不为的雕虫小技——喔不对,在天书看来那不叫雕虫小技,那叫什么来着?”
皇帝侧首思虑片刻,终于一字字字正腔圆的背出了那句古里古怪、浑然不可理解的格言: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错,那叫科学技术。当然,朕不太明白这‘科学技术’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既然上天在意科学技术,那朕就可以给它科学技术!上苍怎么看待皇帝,那无关紧要;但只要朕有了这‘科学技术’,那么上苍也必须要顾怜朕!”
——说到此处,终于图穷而匕见了!
不错,皇帝果然是皇帝,阴损狠辣心计无可比拟的皇帝。即使在天书那匪夷所思史观的震撼之下,皇帝依旧意识到了字里行间所泄漏的破绽——不仅仅在于天书中对祖冲之等人非同寻常的青睐,更在于习题与材料中反复诘问的疑难:
——为什么华夏古代的技术如此领先,却在数百年后逐渐落后呢?
这所谓的“李约瑟之问”在课后的题目中不断出现,其后隐藏的痛苦与悔恨简直昭然若揭;仅仅阅览这天书的编排,都能领略到编者在写作时那不可自抑的巨大心结:
怎么会落后呢?为什么会落后呢?
皇帝回答不了这样的疑问,但她可以利用这个疑问。上天或许不在意皇帝的死活,但它能不在意祖冲之祖暅的死活吗?只要——只要女皇手上握住了第二个祖冲之第二个祖暅,那么,仅仅为了照顾它视若珍宝的那些“科学技术”,那些“华夏科学文明的萌芽”,上苍也必须要保住她这个皇帝!
这叫什么?这叫挟天子以令——不对,挟技术以令上天!
上苍承受得起那个打断技术进步的历史责任么?如果承受不起,那是不是可以稍稍照顾一下皇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微微一愣,终于软软瘫倒在地,再也维持不住仪态。
——显然,在领悟了皇帝的用意之后,即使上官才人,也承受不住这算计上天的疯狂了……
煌煌上苍,也是可以谋算的么?
皇帝并未理会心腹的惊惧。她特意将上官氏招来,殷殷交代这样详细的底牌,当然不是为了倾吐心意宣泄情绪——事实上,这样缜密而关键的计划,而今也唯有举目无亲、依附皇权为生的上官婉儿,可以稍稍信任了。
所谓用人不疑,信任就要信任到底。皇帝径直下了命令:
“太平公主将来要设立学堂,你便帮朕看上一眼吧——此外,让内侍去选几位擅长算学的博士,送到宫中听用。”
第66章 太平公主
当皇帝吐露心声,上官才人便再也没有了选择。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行下礼去:
“婢子领命。”
皇帝满意的颔首,屈指轻轻一敲栏杆;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悦耳,圣上长袖翻飞,飘飘的步入店内,神色依旧平静。
“也不必做得太招摇了,省得引人注目。太平不是说要收留洛阳无家可归的幼童么?放手让她做好了。等到朝中的议论平息了,再随便找个由头,让这些孩子练一练《九章算术》之类的典籍,就说是为了他们将来的谋生考虑……”
皇帝果然老辣狠厉,一举便盯准了朝政的要害要害。有司马宣帝当日阴养死士的案例垂范在前,朝中重臣对收养孤儿极为敏感,惴惴然唯恐事变。教授这些孤儿经术,或许会被怀疑为培养心腹;教授这些孤儿兵法,或许会被怀疑为训养私兵;但唯有算术是绝对的安全——大臣们想象力再过丰富,估计也想不出那堆勾股三角和差能怎么“危害社稷”。
有了这一层遮蔽,公主要收留孤儿的事便好办得多了。上官才人俯首一一记下,却见皇帝转动着拂尘兀自沉吟,如此思索片刻之后,方才徐徐开口:
“对了,收养幼童、开设学堂的诸多事宜,就由你与狄仁杰总览吧。太平公主就不必过问得太细了。”
皇帝是太知道自己那个女儿的水平了。固然在生死的压迫下她可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但却委实没有用好这个潜力的才华,一旦热情上头失去理智,搞不好会整出什么让皇帝措手不及的大活。
如若其余事务,让女儿练一练手也就罢了。但这学堂关乎皇帝权力的根基,那是决计不能退让一步的要害,更不容忍有什么猪队友从中作梗!
——一念及“猪队友”三字,皇帝的脸色立刻又是一变。她冷声道:
“此外,朕会给你与狄仁杰各写一张手谕,设若冯小宝与武家的人敢来闹事,你们自行料理,不必过问朕了。”
看来,皇帝对自己身边猪队友的组成,还是相当之有数的……不过嘛,上官婉儿谨慎小心,也便罢了;让狄仁杰这等精明强干的复唐派拿到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怕不是能把武家人胃里的隔夜饭都给捶出来……
上官才人满头冷汗,只能小心跪了下去:
“诺。”
“……公主?”
“公主?!”
正在怔怔出神的太平公主猛然一个激灵,几乎从软垫上滑跪下来。她慌张坐正,一抬头却见狄仁杰狄相公神色从容,周围跪坐的政事堂书吏则垂首不言,不敢瞻望贵人失态的举止。
狄仁杰在砚台中蘸一蘸毛笔,揽袖轻试狼毫,语气却依旧平静淡定:
“公主是累了么?”
太平公主微微一愣,下意识觉出了某种心虚:
“……许是暑热吧。”
“是么?”狄相公抬头仔细看她一眼,俨然若有所思,手下却依旧挥毫如故,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臣看公主的神情,不像是体热躁郁,倒像是动了肝气。肝气上火最为上升,公主还是要擅自养摄,不要随意发怒的好。”
太平公主:…………
不错,公主府邸豪奢精致,树荫冰碗无不齐备,怎么会让贵人有一丁点的热意?太平公主之所以辗转反侧深夜难寐,念兹在兹不能忘怀的,正是那张皇帝亲笔书写的致命纸条——【太平公主赐死家中】!
赐死家中?被谁赐死?为何会是这般下场?公主旁敲侧击求问再三,也不能从母亲口中打探出一丁点的细节。政变与死亡固然恐惧,但未知的死亡更恐惧一万倍不止,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便不自主的会想起那道寥寥数语的要命文字,因此颤栗恐惧,难以自制。
——到底是谁动的手?
虽然女皇缄口不言,但太平公主思索再三,还是隐约猜出了一点来龙去脉——设若是权臣谋逆改朝换代,料理她这前朝公主绝不会有“赐死”这样的优待;能在残忍中还保留几分颜面,动手的必定是公主的近亲。
再想想大唐开国以来太子宗王在谋逆一事上前赴后继的巨大勇气,那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了。
但正因为前赴后继的先例实在太多,故而太平公主环视左右,只觉狐疑不能决断。她的亲哥哥亲侄子们固然是怀疑的重点,但夫家诸武却也不能信任;虽然武家人在朝政上的愚蠢有口皆碑,但武家的儿媳却未必没有搅动风雨的能耐——有女皇珠玉在前,而今三亲六戚之中,当真是谁也不可以信任了。
而今被狄相公点破心结,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我从来没有料理过收留孤儿这样的琐事,难免有些牵肠挂肚,让相公见笑了。”
脚不沾泥的公主居然能说出这样忧国忧民的话,当真是诧异得前来协办的政事堂书吏两眼溜圆,几乎以为天气太热贵人发了呓症。倒是狄仁杰的宰相气度委实非凡,虽然也被震得手指微微一颤,但依旧迅速平静下来,招手令书吏捧来了一张神都的舆图:
“臣已经与政事堂的同僚议论过了,若要在神都收养孤儿,总得筹建房屋。只是洛阳勋贵辐辏,土地委实紧张……”
这既是实话,也是虚话。神都的确权贵云集土地紧张,但再怎么捉襟见肘,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政事堂宰相的手?狄仁杰特意以此开头,就是要试探公主的心意:如若只以孤儿为朝堂养望的跳板,那么在荒郊野岭随意画一块野地即可;若是认真要做一番事业,倒不妨在城门口挑几块平整后的好地——平整地面的成本也实在不小,贵人等闲还未必愿意。
果然,公主皱了皱眉,而后很快的开口:
“陛下曾赏赐给我道政坊的八百亩地。”
狄仁杰……狄仁杰缓缓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公主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狄相公,莫非八百亩还不够么?我手上的土地多半在长安,而今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狄仁杰只能伸手揉捏鼻梁,觉得太阳穴胀得发疼……道政坊!八百亩!——这已经不是什么够不够的问题了,道政坊可不是洛阳城中寻常的坊市,它毗邻北城,距皇宫禁苑不过数百步之遥,地理位置优越到不可思议,是洛阳实打实的权贵云集之地,真正的人上人集中区。这样权钱涌动的风水宝地,价格自然高到耸人听闻的地步。
——这么说吧,武周朝高官的俸禄也算丰厚了,但要是皇帝不赏赐宅邸,仅凭狄仁杰的本身的身家底蕴,那就是掏光六个钱包再干个一十年的宰相,都别想能凑齐道政坊的首付。
所以这种东西是能随意挥霍的么?
狄仁杰的心态稍稍有那么一点绷不住了;他仔细打量了太平公主一样,而后悲哀的得出了结论——她搞不好还真是认真的……
他一时间五味杂陈,想一想自家那占地不过两百余亩的宅院,颇有些被公主这毫无意识的炫富所刺伤的痛楚。但很快相公反应了过来,立刻意识到不对——即使金尊玉贵如太平公主,道政坊的土地也不是可以随意挥洒抛弃的东西,她能一口气拿出皇帝御赐的八百亩,绝对算是忍痛割肉下了血本。
但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血本?
狄公眯起了眼睛。
迟疑片刻后,他徐徐道:“公主慷慨解囊,八百亩地怎么会不够?只是土地毕竟是御赐,还是要考虑陛下的圣意。”
“这不妨事。”公主立刻道:“我可以立刻奏报圣人。”
狄仁杰眨了眨眼。
……喔,看来这么巨大的投入还真不是太平公主一时上头,多半还有皇帝的默许。
这母女俩在算计什么呢?
他不动声色:“圣人若能俯允,自然是最好的。臣听说公主还有意要让收留的孤儿读书识字,明理习文,真正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只是学问渊深,难以尽知,不知公主打算教授他们些什么呢?”
“实在当不起‘教授’一字。”公主似乎极为谦虚,赶紧逊谢:“教化而育人,那是朝中贤臣才能做的经国大事,我一个幽居深宫的公主,哪里敢这样自大?只不过是怜悯这些孩子孤苦无依,让他学点一技之长,将来也好存身罢了。”
狄公随之点头附和,笑意殷殷神色温和,仿佛真正被公主的坦诚感动。但宰相的目光何等老辣,仅仅一扫便看出了底细:太平公主这样冠冕堂皇恳切谦逊的应对,背后决计有高人指点——从这个口气来看,搞不好还是皇帝心腹女官亲自拟定的草稿。
所以更可疑了!
于是狄仁杰微笑:“公主太过谦了。公主慈心,何人可以比拟?其余大臣不敢论,如臣等庸碌之辈,也只是战战兢兢照例供职,不辜负陛下的俸禄而已。不过臣于经术典籍还颇有一点浅见,不知将来开设学堂之时,能否附骥沾一沾光,也见识见识这有教无类的盛事呢?”
无论皇帝与亲女儿在谋算什么,只要有他这个宰相随侍左右,那任何手段都决逃不过狄公的法眼。
当然,公主或许会顾左右而言他巧言推辞,但对于磨砺数十年的重臣来说,套路一个深闺公主当真比吃饭喝水更加轻松;除非公主迫不得已请出她亲妈,否则狄仁杰以老欺小不讲武德,必定能从年青不懂事的太平口中挖出消息来!
然而大大出乎意料,公主竟尔欣然点头:
“正要请相公指教呢!”
说罢,她双手一拍,身后侍女恭敬上前,捧来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算经十书》
狄仁杰抬手翻看,随即放回:初唐讲求武事,渐渐留意到算数在军旅中的重大应用,因而太宗曾特意下旨在国子监中讲授算学,正是以这《算经十书》为课本;但算学毕竟只是小道,君子所不为;所以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太平公主以此教授幼童,并不算逾矩。
只是,一开始便上《算经十书》,这难度会不会大了一些?
狄仁杰举目一望。却见又有侍女以金盘捧上了一本厚书:
《齐民要术》
纵以狄公的渊博,于此书也是空闻其名而已,只听过是极为渊深的农书。他接过稍稍一翻,果然内里农耕畜牧瓜果蔬菜无所不备,真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巨著。无论如何仔细揣摩,此书都丝毫不涉及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朝堂之事,真是一本纯纯的农书。
狄公……狄公罕见的感到了茫然。
他默不作声放回了书籍,却见太平公主拍一拍手,立刻又有十余位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把持的都却是些什么钉耙木犁,颇为令人瞠目。
“我想着,那些孤儿学圣贤经传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练一练手艺。”公主微笑道:“无论是学了算术还是农书,将来耕田也好,为商贾办事也罢,总算有口饭吃,相公以为如何?”
狄仁杰蠕动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学圣贤经传而专攻这些雕虫小技求生之术,意味着公主培育出的孤儿充其量不过农官小吏算学博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搅动朝廷。如此一来,所有关于太平公主预谋乱政的嫌疑,便都烟消云散,再无任何根据可言。公主……公主耗费巨资收留孤儿,还真就只是收留孤儿而已。
可是——太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非她,她还真的心怀苍生不成?
狄仁杰瞠目不语,只觉生平六十余年,头一回感到了彻头彻尾的茫然。
太平公主会心怀苍生么?
这委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如若数年——不,哪怕数日以前,即使朝中最无耻下贱的奸佞小人,恐怕都不敢当众说出这样疯狂的谬论。毕竟公主横行洛阳权势滔天,其门下的小人更是仰仗着势力所向无忌,得罪的人上至公卿下至小吏,当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实在没有洗地的空间。
不客气一点说,如果武承嗣与武三思在朝中是人憎狗嫌闻之掩鼻,那太平公主至少也得是个人见人怕的京中一霸。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诞生出心怀苍生这样仁厚而又高贵的情感。莫不成还真是女皇陛下所信奉的那位弥勒佛下凡开了个光?
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携着太平公主办学堂的条陈拜见了老前辈李昭德。李相公仅仅粗粗一翻,再看条陈上“太平公主李”的签名,随即皱眉:
“怀英,不要戏弄老夫!”
狄怀英嘴角抽搐,但只能叹气:“在下哪里敢戏弄您老?”
李昭德皱了皱眉,仔细再翻看了几页,而后眼睛渐渐瞪得溜圆——与久居外地消息闭塞的狄怀英不同,李昭德在洛阳掌枢已久,对京中权贵的家底那真是如数家珍,因此他上下一扫,立刻知道了这清单的威力:
相似小说推荐
-
GL魔术师每天都在作死!(乐于) [GL百合] 《魔术师每天都在作死!》全集 作者:乐于【完结+番外】晋江2022-03-14完结 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17 ...
-
邪神的小夫郎(柚子君CC) [玄幻灵异] 《邪神的小夫郎》全集 作者:柚子君CC【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01-18完结总书评数:2594 当前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