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为什么会解除祭品身份我也不知道,上山的嫁衣就放在舅舅家的箱子里呢,我没烧过,还有那块牌位,你们都不仔细检查一下的吗,我根本什么字都没有写过。”
正在柳遥碎碎念解释的时候,原本虚掩着的小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缓缓在两人眼前打开。
殷月离的眼眸顿时眯起。
柳遥连忙伸手将小门关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扬起的脸庞上满是无辜。
“不是我干的,是你们这边的锁头太不结实了。”
殷月离没有说话,柳遥此时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虽然外表看起来老实,但柳遥其实是极爱闯祸的性子,每回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就会表现得比谁都要无辜。
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盯着你看,仿佛责怪他都是一种罪过。
殷月离觉得哪怕对方是有意解除祭品身份的,甚至仍旧想要逃走,见到这样的表情,他也愿意迁就容忍。
不过……
烛火暗了暗,在他的视线里,无数阴影翻涌,似乎要将整个石室吞没。
殷月离面无表情,好半晌才对身后的李维昭道:“看紧他,顺便拿个结实的锁过来。”
“是。”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但李维昭还是松了口气,连忙颔首。
见殷月离转身要走,柳遥顿时急了,“你要去哪儿,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
柳遥不怕吵架,但真的不愿意和人冷战,尤其是和自己的枕边人冷战。
殷月离回过头,柳遥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追出了笼子,赶忙兔子一样重新蹦了回去,乖巧将铁门带上。
“嗯,你要是有急事的话就先去吧,就是晚上的时候能不能过来。”
殷月离望着他,柳遥满脸期待,“我在这里害怕,一个人会睡不着。”
邵蒙低头看墙缝上的花纹,李维昭也学乖了,脑袋撇向一边,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在柳遥以为对方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便听殷月离说了句「给他拿些吃的」,之后头也不回,转身离
开了石室。
柳遥:“……”
不能好好说话真的太烦人了。
估计殷月离那边暂时是说不通了,柳遥托着下巴叹气,无事可做,只能回头去折腾身边的李维昭和邵蒙。
李维昭已经彻底长教训了,哪敢再和他说话,没听两句便以要找笼锁为借口跑掉了,留下邵蒙独自面对柳遥,最后实在无奈,只好听话去取他之前点的那几道菜。
陵墓里面不能开火做饭,等邵蒙赶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进屋就瞧见柳遥正用力推那个铁笼。直到推到自己想看的那幅壁画面前,满意点头,之后坐回到笼子里面,一边吃点心一边掌灯观看。
不远处,李维昭脚下堆了几十个被掰坏的铁锁,一脸的生无可恋。
听见邵蒙进门的声音,李维昭仿佛见到救星一般,瞬间便跳了起来,指着笼子里正啃一块糖糕的柳遥道。
“您可算回来了!小人已经把所有能找到的锁都拿过来了,根本哪个都锁不住他,这人是有什么特殊能力吗,怎么什么锁在他手里都活不过半刻钟。”
邵蒙忍不住头痛,摆了摆手让李维昭先下去,之后才将食盒递给柳遥。
“公子,饭菜已经都在这里了,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东西。”
邵管家办事自然稳妥,柳遥凑近瞧了瞧,将甜粥和腊鹅肉取出来,吃了几口,才指着笼子外面的壁画道。
“我方才看了好久,这一幅,还有旁边那一副壁画,里面画的都是什么?”
邵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柳遥说的正是嚓玛婆子带信徒祭祀邪神之后的两幅壁画。
左边那一幅里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屏退宫女和太监,正低头在皇帝耳边说着什么,皇帝露出惊恐的表情,而就在两人的身后,浅淡的笔墨画了大片模糊的虚影,其中城池倾倒,尸横遍野。
邵蒙眉头微皱,语气却平缓道,“这位就是曾经作出过预言,断定三十年内大承必将被羌吾所灭的高人,似乎是苦修士出身,皇上听闻后将他请入宫中,与他探讨解救大承江山之法。”
柳遥捧着甜粥点头,却忽然想起之前假田钰说的话。
“我听人说,先皇为了逆天改命,使用禁术让月离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这是真的吗?”
“是,”邵蒙颔首道,眼眸在火光下晦暗不明,“邪神是无法被驱使的,想要利用,就必须先让祂化身成人,拥有人的躯体,人的感情。”
“这可以做到?”柳遥惊讶。
让邪神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这实在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想到的办法。
“可以,只要祭品足够,神明没有人性,想法不是凡人能够揣测的,答应一只蝼蚁的请求,在祂看来也许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足够的祭品……多少祭品才算是足够的祭品。
柳遥想象了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惜,凡人贪心不足,心中的欲念永远都没有穷尽的那一天,他们利用之后便开始觉得恐惧,每日坐立不安,害怕祂有一天会夺取自己得来不易的江山。所以想方设法毁去祂凡人的身躯,试图让祂再无法回到世间。”
柳遥嘴唇紧抿,目光盯着后面的壁画。
止戈山上战火再起,这一回千军万马调转剑锋,利刃所指的不再是敌国对面的羌吾士兵。
而是带领他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的皇子将军。
“不过也是报应,”邵蒙勾了勾唇角,半张脸颊上露出快意的笑容,“止戈山围剿不久之后,那位先帝便忽然离世,据说是生了怪病,死状惨烈……不只是他,凡是皇室宗亲,无论老幼,在那半月里都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暴毙而亡,皇族血脉十不存一。”
“当今圣上,也就是主子的亲皇兄,吓得魂不守舍,第二年便叫人修了这处陵墓,试图安抚主子的亡灵。”
“哦对了,”邵蒙环顾四周,“说起来,这幅壁画也是那位皇帝叫人摆在这里的,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心虚。”
柳遥忽然想起殷月离之前说过,自己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兄长住在京城内,应该就是这位皇兄了。
柳遥低下头,慢慢喝粥吃菜,邵蒙则安静守在一旁,没有再继续开口。
“邵管家,”将用完的碗筷放到一边,柳遥突然道,“说实话,我其实一开始是打算要逃走的,也确实和人询问过解除祭品身份的办法。”
邵蒙一愣,下意识转过头去。
“可是后来我放弃了,我发现,我可能没那么在乎月离的身份,他是逃亡到这里的流民也好,富商也好,或者其他更可怕的存在也好,对我而言月离始终都是他自己。”柳遥轻声道。
“是会给我画灯笼,会顶着太阳撑伞来接我,还会清早起来给我煮馄饨的那个人。”
“能帮我一个忙吗,”柳遥趴在铁栏上,尽可能语气诚恳道,“我不想这样和他一直冷战下去,就算以后都生活在陵墓里也没关系,我想和他谈谈。”
邵蒙沉默打量柳遥,忽然有些敬佩他的勇气。
认真说起来,眼前人虽然生得清秀可爱,但实在远远够不上倾国倾城的程度,邵蒙过去始终无法理解,自家主子为何会对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另眼相待,如今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只能带你去见祂,其余恐怕帮不上什么忙。”邵蒙终于开口。
柳遥眼睛一亮,“能见到他就好,对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帮我准备一件东西。”
邵蒙没有回答,只露出疑惑的表情。
第二层主殿右侧便是用来存放陪葬品的偏殿。
与用来放置兵器的藏宝阁不同,这里空间极大,墙壁地面皆用上好的玉石雕成,金银重器随意摆放在四周,当中则是一张雕工古朴的座椅。
殷月离此刻正坐在上面,面色沉凝。
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入到周围的阴影之中。
在常人无法感知的世界里,似乎有数不尽的呓语在祂耳边呢喃,催促祂找回自己的力量,彻底降临于地上。
浓黑与血红在祂的眼眸中不断交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呓语终于停歇,原本不受控的黑影也都收敛回来,再次匍匐于他的脚下。
有些麻烦。
殷月离揉了揉眉心,无需去看也清楚,自己眼中的血色并没有完全褪去。
忽然有沉闷的吱嘎声传来,像是有人推开了石门,之后便是重物搬动的声响。
殷月离没有抬头,直到那件重物被抬到了自己面前。
“主子,”邵蒙走上前道,“属下见您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给您……寻了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物。”
“不用。”殷月离闭了闭眼,示意对方将东西弄走。
“主子先看一看,如果觉得不合心意,再搬出去也不迟。”邵蒙犹豫了下,继续坚持道。
邵蒙性格冷硬,对祂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还从未出现过今日这样的情况。
殷月离稍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对面,就瞧见一个十分熟悉的铁笼。
笼子里面,柳遥穿着两人初见时的红色嫁衣,微红着脸,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衣摆。
“那个,饭菜已经送来了,有你喜欢的糖醋鱼,我们一起吃饭吧。”
殷月离深吸口气,感觉刚刚好容易压制下去的黑影,又全都冒了出来!
室内寒气森森,只有石壁上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亮。
殷月离靠在座椅上,觉得自己该分出些心神,收敛起那些已然在失控边缘的黑影。
却只能盯着柳遥身上的嫁衣微微发愣,分毫也移不开视线。
柳遥面容清秀,眉眼温润,平日其实很少穿艳丽的衣服。如今穿着大红的嫁衣,又重叠上记忆里那一幅画面,仿佛更显明艳。
殷月离还在出神,就感觉对方凑近拉了拉自己的袖口,颊边漾起浅浅的酒窝,语气软软道。
“哪有夫妻是一直吵架的,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你别不理我。”
殷月离屏住呼吸,感觉脚下的石室已经开始震动了,连忙扯回思绪,不让黑影扑到眼前人的身上。
“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遥抖了下,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畏缩,“我们和好吧,之前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或者暂时不和好也没关系,我们先一起吃顿饭行吗?”
“想要和好?”阴影涌动,几乎凝成实质,殷月离不敢贸然靠近,只能隔着段距离与他对视。
语气却冰冷道,“解除了祭品身份,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像过去一样包容你。”
柳遥思考了片刻,小声提议道,“既然解除了,那就再恢复过来好了,这应该不难吧。”
明明胆量比兔子还小,却敢主动提议成为邪神的祭品,殷月离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了。
只是可惜,正如方才所说,失去原本用于安抚的祭品,对祂而言的确影响巨大。
邪神并不拥有人性,祂能处于如今的状态,不过是因为一次心血来潮的尝试。
这一次尝试让祂收获了不完整的人性,却也因此被封于止戈山上整整二十余年。
刚从沉睡中醒来,祂的大部分意识都还处于混沌之中,祂在半梦半醒间与柳遥相遇,并在对方面前成为拥有人性的那一部分自己。
在和柳遥相处的那段时日,殷月离常常有种自己已然变成一个「人」的错觉,祂仿佛真的成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凡人皇子,沉默寡言,温柔体贴,和愿意包容祂所有身份的夫郎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不过这些在对方祭品身
份解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打破了。
力量逐渐恢复,不完整的人性褪去,祂又成了那个藏于阴影中的神明,立于神国之上,俯瞰如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神明的那一部分祂想要将柳遥拖进黑暗,困入牢笼,彻底成为祂掌心的藏品。
而仅存的人性却想将柳遥从危险中推远,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或许逃开才是对的。
殷月离想,等祂的状态再平稳些,祂会将柳遥送到远一些的城镇去,远离祂所有能触及到的地方。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劝退柳遥,让对方不要再进行危险的尝试。
“恢复祭品身份……那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之后,若是未来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那个孩子也会同我一样,一生都只能活在黑暗,人不人,鬼不鬼,永远也无法站在阳光之下。”
柳遥没有出声,只是捏住衣袖,下意识露出少许恐惧。
殷月离望了他一眼,心底轻叹口气,朝旁边的邵蒙道:“带回去,不许再让他过来。”
邵蒙没有办法,只能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越过几条地道,再次被抬回到有壁画的那个房间,柳遥终于缓过神来,站起来敲面前的铁栏。
“不对,差点被他绕进去了,月离不是邪神吗。按理来说不会那么容易就有孩子吧?”
“是不会,”笼子外的邵蒙无奈道,“所以主子方才应当只是故意吓唬您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您知难而退。”
柳遥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
邵蒙摇了摇头,试图让他稍安勿躁,“柳公子,主子如今还在气头上,这样过去。无论几次都只会是一样的结果,不如稍缓些时日,等祂气消了之后再做打算。”
柳遥沉默半晌,轻轻摇头,“不行,我舅舅临走前说过,如果治病顺利的话,说不定年后就能回来,还有茶坊那边,我不想让徐伯和舅舅他们担心。”
邵蒙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只能叹了口气,“公子先歇歇吧,小人去给您拿些茶水过来。”
其实不只是徐伯和舅舅那边。
柳遥托着下巴坐在笼子里面,脑中一团乱麻,直到邵蒙回来才稍稍抬起头来。
“你有没有觉得,月离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
邵蒙一愣,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就是,”柳遥眉心拧成一团,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气势比原来更吓人,周围的黑暗很浓,好像藏着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要将他一起拖进里面似的。”
邵蒙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想了片刻道:“不会,那些黑影原本就是主子力量的一部分,不会反过来伤害祂,至于为什么气势忽然变强。”
“也许是因为,主子之前一直在沉睡,眼下苏醒过来,所以力量也在跟着慢慢恢复。”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
邵蒙见过作为皇子和将军的殷月离,却并没有见过作为神明的对方,不清楚那时的殷月离究竟是何种模样。
只是……邵蒙这两日也发觉自家主子变得有些古怪,就像柳遥说的,身周气势恐怖了许多,偶尔甚至连他也不敢靠近,更不用提陵墓里的其余士兵。
“那个叫穆臣的苦修士现在还活着吗?”柳遥将茶盏放到一边,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一见他。”
邵蒙犹豫许久,终于点头,“还活着,就关在上层的牢房里面,小人同您一起过去。”
不知是不是刻意设计,他们如今所在的陵墓上层完全是仿造殷月离过去的居所建造。
所以第一层的主殿才会与普通的宅院类似。
原本的宅院就坐落在京郊外不远处,离皇城军的军营很近,也附带了一部分军中议事的功能,后面便是用来关押犯错士兵的牢房。
因为是仿造的,所以陵墓中的牢房比真正的牢房小上许多,整体十分简陋,一名没有头颅的士兵守在外面,正是之前经常陪柳遥去城里的那名无头小厮。
似乎也意外两人的到来,无头小厮转过身,朝邵蒙做了个疑惑的手势。
“是主子让我们来的,”邵蒙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破绽,“姓穆的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正好叫柳公子过来与他对质清楚。”
无头小厮不疑有他,没多犹豫便将钥匙递给了邵蒙,之后自己退到了远处,避免听到几人的谈话。
“这苦修士不简单,”用钥匙打开牢门,邵蒙小声提醒柳遥,“等下公子记得离他远一些,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靠近。”
柳遥深吸口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牢门打开,露出里面漆黑的牢房。
房内没有任何摆设,甚至连供犯人休息的草堆都欠奉,只有无数条锁链层层叠在一起,让里面的人分毫也无法移动。
柳遥歪头瞧了瞧,觉得与这里相比,自己那个笼子其实也还不错。
像是感受到柳遥的视线,锁链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张比记忆里更苍老的面孔抬了起来,嚯嚯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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