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空青嗯了声,板车就放在墙角落,用油布盖着,两人合力抬出去,沈申姜又去套板车,完了把遮阴用的油布并在板车四个角竖起来的木柱上,用绳子绑紧。
做完了沈申姜拍拍手上的灰尘:“好了。”
沈空青已经把箩筐和篮子放到板车上,李芳茹还在屋里忙活,等父子二人把事情都做好了她才锁上门出来。
先是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遗落才去锁院门:“走吧。”
沈空青想去驾车,但沈申姜以他不认路为由拒绝了,让他坐在板车后面,自己则与李芳茹在前头。
三人上了车,沈申姜挥动牛绳,黄牛老不愿意地一喷鼻子,踢着牛蹄不耐地走动。
牛车先是走了一段泗水河畔,然后拐了弯,绕进了另外一条街道,这条路沈空青有印象,是去城门口的,果不其然,行了一刻钟就看见人进人出的城口。
沈空青百无聊赖坐在牛车上,等牛车驶出县城走上大路,视线也宽阔起来。
他藏在遮阴布下,看着眼前翠绿的农田连绵成一条线直直到山边去。
远处的青山山花遍野,深绿中夹杂着片片粉白,或是开白花的树,亦或是成片的野山稔。
正是河山大好。
沈空青看着看着,干脆躺下来,双手托着后脑,牛车摇摇晃晃,直把人颠的想睡。
加之今日起得早,沈空青这会确实困了,就这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李芳茹怕他干坐无聊,正想跟他说说话,一回头就看见他的睡颜。
无奈笑了笑,对沈申姜道:“走慢些,大青睡了。”
沈申姜嗯了声,放慢了速度。
夫妇俩虽然无言,可儿子在,他们的心就是满的。
如今老大归家,老二成家,老三进京赴考,一切都苦尽甘来。
牛车一路颠簸,路过柳树镇,沈申姜本想进镇上去给老二沈白微递个消息,让她有空回家一趟,但转念一想她拖家带口也不方便,加之沈空青这趟回来也不走了,就不急于一时,等过几日也无妨。
牛车便从柳树镇前过,进了去南山村的小路。
沈空青虽然睡着了,却睡得不踏实,只感觉牛车走了许久,日头也渐渐热起来,他翻了个身,朦胧间听到李芳茹说:“前面那两人眼熟,看看是不是村里的。”
前方不远处有两个惨绿少年并排走着,背着背篓、包着发髻的逍遥巾随着走动而飘飘然。
此时他们距离南山村尚有一刻钟的车程,但如若是走路的话,少说要一顿饭的功夫,何况正是午时,哪怕春日的阳光不似夏日灼热,走久了也免不了大汗淋漓。
牛车怎么也快过走路,不一会便停在了两人前头,沈申姜一看,还真是村里的。
“冬哥儿、竹哥儿,上车。”
两个戴着草帽的少年因为听见有牛车声便先避让在了路边,见牛车在身边停下,这才看向来人。
叶玉竹走在里侧,见是沈申姜,问好道:“姜伯,茹伯娘。”
南山村向来管父亲的同辈,稍长的叫伯,妻子管叫伯娘,一般为了区分会直接加上名字,年纪小的喊叔,妻子则叫婶,亦是同理。
听见是村里的人,沈空青干脆睁开眼抬起头,因着他在后方,只能看见两个背影。
而且离村已久,尚不能从简单的竹哥儿或者冬哥儿就推测出来人,毕竟村里有同名的。
少年听声年纪不大,既然叫沈申姜伯伯,那就是比他小,沈空青正想认真看看是谁,就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伯伯伯母也回来了。”
见是认识的人,李芳茹露出笑意:“是啊,坐牛车回去吧,离村里还有一段路呢。”
听到这,沈空青也不能继续躺着,就在后面坐直了。
既是认识的人,叶玉竹正想答应,就刚好看见牛车有个人影晃动,原来是有箩筐和篮子挡着,遮阴布又不高,挡住了少年的视线,这会看到还有人,叶玉竹问道:“车上那位是谁?”
沈空青背对着他们,身影又陌生,叶玉竹没认出来。
李芳茹道:“是大青,他回来了。”
这名字一出,两位少年都睁大了眼。
只一人是惊的一人是喜的。
叶玉竹与叶天冬对视一眼,叶天冬更是迫不及待往那边看去,一时间是什么形象都不顾了。
正好看见沈空青下了牛车,从车后面绕过来。
猝然间沈空青对上一张漂亮的脸,也愣住了。
是真的漂亮,眉眼如桃花,偏眼梢还含着粉,望过来的一双眼眸更是清澈如天河之水,皮肤白皙,琼鼻檀口,端的是夭桃秾李。
一身艾绿衣裳裹在他身上,便是连春也稍逊三分。
叶天冬也没想过就这般猝不及防遇上他,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眶渐渐红了。
沈空青见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一愣,没明白他怎好端端要哭了。
明明先前还好好的。
沈空青已经从这张还有旧时模样的脸认出这就是自己的小竹马叶天冬,那个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的小哥儿,只是男大十八变,如果他没记错,今年十九的叶天冬竟长成了一枝花。
可人是看见自己才哭的,沈空青反应过来,定是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人,毕竟在战场滚了这么多年,人也不是白杀的,尽管他极力掩饰,那身戾气藏不住。
一时间,沈空青喉咙干哑,默了默才出声:“许久不见了。”
叶玉竹一见叶天冬这失态的模样,忙偷偷扯他的袖子,就怕人不矜持着点,先来个饿虎扑食。
只能自己打破僵局:“好久不见,空青大哥。”
沈空青点点头,眼神却直勾勾看着叶天冬。
叶天冬吸了吸鼻子,再开口,嗓音软绵:“青哥。”
听见熟悉的称呼,沈空青这才笑了笑:“上来吧,坐车回去。”
如今男女(哥儿)之防已经不像先帝在位之时那般荒诞连同坐一辆车都不行,只私底下要注意避免独处,省得旁人误会,因此同坐一辆牛车这种敞亮事是允许的,两人也就没拒绝。
加之就算叶玉竹想拒绝叶天冬也不答应。
这人自沈空青一露脸,心就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介绍下人物关系:沈家:爷爷辈沈君迁,父辈老大一家沈申姜和李芳茹夫妇,大儿子沈空青,二女儿沈白微,三儿子沈零榆,叔父一家沈云华和曲莲夫妇,大儿子沈川柏和小女儿深泽兰
不太矜持的小竹马和他很矜持的大竹马正式会面。
有了俩哥儿的加入,沈空青就不能占着车尾,与人分坐两头,待他们坐好,沈申姜才重新驱动牛车。
虽说世俗允许同坐一辆牛车,但避免失礼于人,他们还是选择背对,这也给了叶天冬和叶玉竹说悄悄话的机会。
却见刚刚还红着眼的叶天冬这会眉宇舒展,一双美眸亮晶晶的:“青哥怎这般看着人家,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叶玉竹只恨是在牛车上,不能去捂好友的嘴,他侧头看了看沈申姜一家子,好在叶天冬还知道要脸,没敢说大声让人听见,只能恶狠狠警告他:“你可闭嘴吧。”
叶天冬小声哼哼表达不满,却也乖乖闭上嘴,他还不敢让人知道他是个如此放浪之人。
叶玉竹与他自娘胎里就认识,若非他也是哥儿,与叶天冬的婚事还真落不着沈家头上。
只不过说句老实话,就他好友这性子,他就是个小子他也降不住。
沈空青的心神也飘了,一会落在眼前的山上,一会又落在刚刚见到的人上。
他是真没想过长大了的叶天冬会这般好看。
虽说小时候叶天冬的模样就初见端倪,但那会对美还没什么想法,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就是李芳茹,李芳茹年轻时候可是村花,又会装扮,当她梳着双平髻,穿着一身石榴红衣裙、衣袂飘飘,头上再簪一朵花,便是提着篮子去地里摘菜,都能吸引住一堆人的目光。
可叶天冬与李芳茹的漂亮不同,他多了份少年感。
这份少年感与叶玉竹又不一样,明明是相同岁数的人,穿着打扮也一致相同,可叶玉竹的五官更显柔和,瞧着与他说话做事的样子是不大相像的。
而叶天冬就,尤其是刚刚红着眼的模样...
沈空青连忙打住乱窜的思绪,觉得再这么想下去问题有点大。
可刚冷静一会,心神又跑开了,也不知冬哥儿许人没有?
叶天冬小他三岁,十九岁在村里若是成亲的早,好运的话都能做孩子的阿父,况且叶天冬长这般好看,声音还软绵软绵的...
但想这些是徒增烦恼,不管小时候两人怎样,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叶天冬没定亲也跟他关系不大。
孰知叶天冬可有心上人?
沈空青无声笑笑,按捺下所有的心思,专心致志欣赏起风景来,这一段路穿着山而过,路两侧是其它村落名下的农田,绿油油一片,稍微有点风便能如舞姬的腰肢般软软塌着,连绵成浪。
看着这样的景色,远离了打打杀杀,沈空青无端觉出一丝岁月静好来。
牛车慢慢往前滚动着,沈空青悬在外面的两条腿随着颠簸而摇晃。
李芳茹坐在前头,找了话与两个哥儿聊:“你俩去镇上做什么?”
叶天冬在前头坐着,离李芳茹近,便答话道:“我俩绣了些帕子拿去镇上卖。”当然还有别的,比如他们挖的野菜,镇上还是有人好这口自己又懒得去寻的,就会去集市买。
李芳茹道:“我还要些野菜,你们俩帮忙寻一点卖我。”
沈空青就在背后坐着,叶天冬想要给他留个好印象,便乖巧道:“好呀,后山坡那边的野菜嫩,下午我和竹哥儿去那边挖。”
听见他这么说叶玉竹松口气,他刚刚是真的怕叶天冬脑子一抽说不收钱。
虽然卖野菜卖不了几文钱,可他们这些哥儿挣钱的法子本就少,平时能攒一点是一点,哪怕叶天冬说少收都好过不收。
但他没想到叶天冬竟然端住了,要知道这人盼沈空青是盼了五年,叶玉竹与他一同长大,知道叶天冬是只要沈空青点头,他当夜就敢住进沈空青家的性子,说什么矜持,那是没有的。
李芳茹笑道:“不着急,我们明日歇业一天,明下午才去县城,你们明中午送过来就成。”
野菜摘太早了会不新鲜,这是让两个哥儿慢慢准备。
沈空青一直没搭话,主要是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时候还好,那会还不懂事,加之一块长大,叶天冬也爱缠着他,他就常常把叶天冬逗得面红耳赤,但十四岁之后他就渐渐拉开了与叶天冬的距离,毕竟身份有别,十六岁刚懂人事就上了战场,尽管那会心里对叶天冬是有些绮念,可那会的叶天冬才十三岁,他最多想过要和这人成亲,再多的就没有了,上了战场满脑子只有活下去,那点想法久而久之就淡了,直至刚刚见到叶天冬才被他的美色给撞了出来。
但他也清楚这都是他的遐想,进了军营养了这么个性子,沉闷寡言的,就算叶天冬没定亲没心上人,也不一定会看上他。
五年啊,时间太久了。
可以将一切都推翻重洗。
沈空青不搭话,叶天冬又按捺不住,他好不容易见着人,这牛车也马上就要进村了,等沈空青回了自己家,要说上话就更难,他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青哥是何时回来的?”
话头忽然转至自己身上,沈空青一愣,想转过身去看看又觉得不合适,便就这样回道:“昨日到的。”
叶天冬又问:“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沈空青一家子都对这问题一头雾水,心想不是一个人回来难不成还能是两个人三个人?
他们不懂什么意思,叶玉竹却懂。
他无语到快要翻白眼,果真,自己这好友就不知矜持为何物。
沈空青虽不知这问题的意思,却还是嗯了声。
叶天冬心里畅快了,大石落了地,乖巧道:“一个人好。”
“...”五年的时间长河冲刷出一条巨沟,他已经无法跟小竹马正常聊天了?
李芳茹听后,笑问道:“冬哥儿,你这话问的我都听不懂了。”
为了挽回好友形象叶玉竹忙打圆场:“冬哥儿的意思是回来就好,他嘴笨,说错了。”
沈申姜夫妇听罢笑了声,这两孩子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叶天冬虽然软绵乖巧,却不算嘴笨。
叶天冬在好友使劲扯自己袖子的威压下憋屈承认:“是我嘴笨。”
沈空青听着他委屈的声音,很是好笑:“不碍事。”
自己丢了人却还要赖别人身上的叶天冬瞪叶玉竹:“你看你,害我丢人。”
叶玉竹回瞪着他:“你还知道自己丢人。”
好友之间心灵相通,眼神交际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吵了半天没结果,干脆一扭头,谁也不搭理谁。
南山村在牛车的行驶中越来越近,沈空青面对的方向正巧是南山村所在的位置。
进了南山村的范围,便见被田埂分成一块块的大片农田。
此时正值暖春,田里刚种下水稻等庄稼。
这条大路是途径南山村,路的终点是北山村,南山村四面靠山,山高林深更有野兽出没,为了防止野兽进村伤人,村民便将房子都建在一块,靠近深山的那一带更是用石头垒成墙隔着,南山村与北山村都在山窝窝下。
从大路有一条一丈多宽的小径通往南山村,半里路不到,眼力好点的能看见尽头立着的石碑。
尽管多年不曾踏足此地,沈空青还是从那个黑乎乎的轮廓里,看见了刀刻斧凿般的三个大字,‘南山村’。
它屹立在风雨中,无声的凝望着过往的人。
村庄隐在万里碧空下,牛车进了小路,停在了石碑前。
靠近石碑,就可以见到村口的模样。
在石碑的后方,大概三十丈左右的位置有一棵百年榕树,这是南山村建立之初先辈们种下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树枝伸展着,为村民撑开一片阴凉的天地。
榕树底下围着树干摆开了数张石桌,那是供村里的老翁下棋或者纳凉的地方。
而其它位置,便错落着带院的泥土房子。
泥土房混了稻草杆子,如今又是春季,春雨过后,被打湿的墙根下的石缝里长出了青草。
家里勤快点的就会拔了,不打算理的就让它野蛮生长,等大一点再一起除掉。
这幅景象一如离家之前,沈空青甚至记得住在村口的是哪些人家,看着无甚变化的村子,他的心终于落了地,可算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防止你们说冬儿恋爱脑,我先安排他去挖野菜了,哈哈哈哈。
在村口几人就得分开,叶天冬家倒是与沈空青家同一个方向,沈空青家在叶天冬家前面,叶天冬家要更往里去,但既然免费坐了人家的牛车,就不可能坐到人家家门前才下车。
而且两人身份有别,若真是到了家门前才分开,不免被人误会。
叶天冬与叶玉竹二人下了车,叶玉竹向沈申姜夫妇道谢。
叶天冬的眼角余光落在下了车就没说话,一直看着村子的沈空青身上,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又失落起来。
但好歹人是回来了,还是只身一人,叶天冬就不怕没机会:“多谢伯伯伯娘,我们先回去了。”
李芳茹含笑点头,又招呼沈空青:“大青?”
沈空青的视线从蓝天下的静谧村落收回,落在了说走却一动未动的叶天冬二人身上:“回见。”
叶天冬的失落还未来得及盈满周身就被他一句回见一扫而净,露出笑靥:“青哥回见。”
沈空青点点头,上了车,沈申姜挥动牛绳往家去。
叶天冬二人跟在后面慢慢走,牛车很快转了个弯,视线被房屋挡住,再看不见身影。
叶玉竹站在他旁边,见他跟望夫石似的,笑话道:“人都走了还不回魂。”
叶天冬被好友取笑也不恼,只是想着沈空青:“青哥瘦了许多。”
叶玉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人家瘦没瘦,你五年不见也知道?”
叶天冬抬起手比划着:“他离家时两颊全是肉,你看看如今全掉没了。”
叶玉竹可不是叶天冬,记不住沈空青离家时的模样,但他印象是有的,沈空青家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有钱有地,他们还在吃糠咽菜的时候,沈空青家就吃上了白面馒头,因此沈空青那会也是他那个年纪长得最俊俏的小子,那会多少姑娘哥儿想嫁进沈家去。
被叶天冬这么一提,叶玉竹还真有了印象,沈空青没从军前确实圆润些。
“他个子也高了许多,在军营呢,哪有那么好,你看看远志大哥,不也面黄肌瘦。”这个杜远志就是当年同沈空青一块从军的人,不过他是去年年底回的村,比起其他两位一疯一残,沈空青二人好的太多:“边疆到这千里迢迢,许是路上舟车劳顿受累了,姜伯他们那么疼空青大哥,养个几月保证又是全村最俊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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