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道:“皇上刚宣了苗美人侍驾,只怕此刻不方便见您。”
周祯闻言,却更急了,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一定要见皇上,烦请谢内官替我通传。”
青岩见他如此着急,也有些好奇,问道:“不知是什么事,讲学大人如此心急?”
周祯也不瞒他,答道:“安王殿下当街打死了三个国子监的监生,眼下监生们忿忿不平,外头物议如沸,国子监、三法司衙门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祭酒大人和三法司的几位大人都被堵在衙门里出不来,我素日在监生中有些薄面,苦言相求,这才得以脱身,请公公即刻替我通传皇上,若是再不处理,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朝文风兴盛,并非一向如此。
早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时,不过是前朝地方一个六品的武将出身,因此定了国号以后,民间总有些难听的声音,后来到了潜华帝的祖父,也就是先帝与应王的父亲在位时,杀了江南三十余个在民间传扬邪说逆论的读书人,发觉此事居然与朝中官员也有牵连,这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
太皇帝大兴文脉,命国子监在全国各地州府建立公学,每年又命饱学之士出京在各处公学讲学,积年日久,培养起了一批国子监公学出身的文人,又在朝中各处担任要职,也算是好一番经营,才得来今日稳定的朝野局面。
以安王的身份,当街打死人已经是闯了大祸,何况打死的还是监生,难怪周祯如此着急了。
周祯心知妃嫔伴驾的时候,去搅扰皇帝雅兴,恐怕要吃挂落,但却又实在不敢耽搁此事,正准备开口苦求谢内官,对方却没等他张嘴,便道:“讲学稍待片刻。”
语罢便转身进了殿去。
苗美人大约是前脚才刚到,还没来得及和潜华帝如何亲昵,正脱了斗篷递给旁边的宫女,作势要坐进潜华帝怀里,青岩没有进内殿去,只隔着纱帘瞧见他们影绰的影子,在外头低声道:“禀万岁,国子监的周祯周讲学来了,说有要事,想要面见万岁。”
潜华帝本来心情便不好,又被扰了雅兴,虽然听见通传的是他,语气也不太好,有些不耐道:“什么事?若不着急,便叫他先回去。”
青岩索性单刀直入道:“万岁,安王殿下在宫外街市上打死人了。”
潜华帝本要去揽苗美人腰肢的手,动作立即顿住了。
“你说什么?”
青岩这才把周祯的话复述了一遍,道:“奴婢听着事态要紧,这才斗胆扰了万岁雅兴,请万岁恕罪。”
潜华帝站起身来,道:“叫周祯进来。”
青岩应了声是,这才出去传了周祯,周祯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今日真要多谢内官了。”
青岩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领着他进了养心殿。
进殿后潜华帝才刚略略问了周祯几句,得知闻逸打死的三个人竟然是国子监的监生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还是苗美人在旁见他脸色不好,这才发觉皇帝似乎背过气去了,当即惊叫了一声万岁,又惹得养心殿内外乱成一团。
最后潜华帝终于缓了过来,当即便命了虎贲卫统领夏忠仁亲自去拿人,先将安王关押大理寺衙门,又吩咐了此案由三司会审,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郑翊督办监理,如此这么一番安排下去,天昏的时候,宫外才来了消息,说终于安抚住了那些闹事的监生,将他们劝回去了。
夜里齐皇后亲自来了一趟,却是一身素服,不着粉黛,跪在殿外脱簪待罪。
潜华帝本不想见她,但毕竟是一国皇后,又是他的结发之妻,他不能不给齐皇后这个台阶下,最后他还是出了殿门去,只是站在跪着的皇后面前,沉着脸没说话。
齐皇后见他出来了,叩了首却不起,道:“臣妾教子不严,致使逸儿闹市枉伤人命,惹出祸事,致使天家蒙羞,皇上为难,臣妾羞悔难当,愿辞后位降为庶人,以赎罪孽,恳请万岁恩许。”
潜华帝本以为皇后不过是借着脱簪待罪的由头,给闻逸求情罢了,却不想她竟然半句没提闻逸,张口便要辞去后位,大觉意外,又见齐皇后病愈后方没多久,身形消瘦,一身素衣,竟显出他从未瞧过的憔悴模样来。
潜华帝脸色晦暗不明,却终究没说出什么重话来,只是道:“你是六宫之主,一国国母,后位岂是说辞就辞的,难道是儿戏吗?你先起来。”
齐皇后却仍然匍匐不起,道:“臣妾心内不安,请圣上治罪。”
潜华帝道:“安王已经成人,他今日所作所为,纵有你昔日教养不严之过,可朕一样是他的父亲,皇后若有过,朕岂无过?他自己不听劝诫,咎由自取,惹出今日祸事,朕自会治他的罪,但若因此牵连至你,废了你的后位,只会叫天下人耻笑朕处事不明。”
“你起来吧。”
齐皇后的背脊微微一颤,但还是起了身,她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唇动了动,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潜华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无福,也是天意,皇后病才刚好,朕也风寒初愈,你我都不该太为了不肖子孙伤身,朕要歇了,皇后也回去吧。”
齐皇后沉默了片刻,道:“是。”
潜华帝转身回去了,祥嬷嬷扶着她下了宫门前的台阶,祥嬷嬷叹道:“娘娘怎么也不替三王爷求求情,奴婢瞧着万岁的样子,这次怕是要心狠重重惩治了啊。”
齐皇后怔了片刻,才道:“本宫求了,难道就有用吗?”
祥嬷嬷道:“三王爷毕竟也是皇上的孩子,娘娘亲口求了,未必就没有用,娘娘如今处境本就不好,若是三王爷也有个什么差池,娘娘……”
说着却没再继续下去,只长长叹了一声。
齐皇后毕竟是齐皇后,只就脱簪这一出戏码来说,青岩不得不承认,她仍是绝顶聪明,当断立断的。
不过一夜过去,皇后脱簪请辞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出了宫去。
大朝上便有朝臣上奏称齐后端庄贤惠,安王一人之过,不应祸及生母,况且皇后已经主动认错,脱簪请罪,皇帝不应将此事追究至齐后与太子身上,后位更是绝不能轻动的。
众臣纷纷附和,此事又传到民间去,也算平了一部分民愤。
很快三司开审,几个负责的官员看着旁边那位宫里派出来督办的郑秉笔,都心知肚明,这案子虽是三司会审,闹出这么大阵仗,但却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毕竟犯了事的是皇子、当朝的亲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谁要是真的信了,那说明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最后判罚安王倒是赔了那三个监生家中不少财帛,又对其妻女施以重恤,以示安抚,但对安王自己,只是罚了庭杖八十——
这案子拖到最后判罚安王,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又有宫里皇后脱簪一事,因此民间非议已经平息了许多,打八十庭杖,若是放在事发当日,也许不足以平民愤,然而拖了这么久以后,那些刺儿头的监生私下里也已经被收买的收买、打点的打点,倒也没人再站出来说什么不是了。
八十庭杖,听着厉害,然而春凳上趴着的可是个王爷,行刑的衙吏心中门儿清,当然是不敢下重手的。
最后那位郑秉笔回宫交差时,潜华帝对这结果也没多说什么,瞧着应当是满意的,只是问他道:“此事事起缘由究竟是什么,安王为何命人无故殴打那三个监生?”
郑秉笔年已过五十,说话有些慢,但言语间却很有条理,道:“回皇上的话,堂审时因顾虑着天家声誉,奴婢与几位大人都并未细究此案起因,后来奴婢私底下使人去查了,据当时在场之人说,是几个监生在街上谈论起万岁晋封修平侯一事,有人说国舅爷也是一道在罕沙草原立下军功的,皇上为何却不晋封他?定是靖安侯有不是之处。”
“又有人说齐家是外戚,圣上器重太子、珍爱皇后娘娘,国舅爷这才得以领兵,其实并无真才实学,在罕沙草原立下汗马功劳的也是七王爷和修平侯,国舅爷并无实功,万岁不晋封他,是情理之中。”
“当时安王殿下经过,恰好听见这话,便与那几命监生起了些口角,说……说……”
潜华帝沉了脸,道:“他说什么?”
郑秉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道:“安王殿下说他们胡说八道,气不过他们当街妄议朝政,又说他们污蔑国舅爷,要拉那几个监生去衙门见官,几个监生不依,安王殿下又是便装出行,他们不认得,与殿下起了口角,后来边上有人认出殿下身份,在旁起哄,说安王殿下是嫉恨弟弟立下军功,才会如此不忿,然后两边不知怎的就动了手,有人推了殿下一跤,侍从们为着护主,也动起手来,最后便出了人命。”
潜华帝听完了,倒没发怒,只是脸色黑沉道:“在旁起哄闹事的是什么人,可去查了?”
郑秉笔犹疑了片刻,道:“……查了,只知道也是读书人,但不知具体是什么来头。”
潜华帝沉默了一会,忽然冷冷一笑,道:“你查了这案子大半个月,现在却跟朕说不知具体是谁,朕留你何用?”
“还是你收了哪个主子的好处,有心要替他们遮掩!”
郑翊本就有些心虚,闻言脸色唰的便白了,噗通一声跪道在地,哭着脸道:“请万岁息怒,老奴就算再不是东西,也知道头顶上只有万岁一片天,只有万岁一个主子,老奴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收了旁人的贿赂,瞒骗万岁呀!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老奴……老奴不敢胡说,又想着……或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怕一时妄言损了天家父子情分,这才……”
潜华帝当即打断了他,沉着脸道:“是谁?远儿?太子?还是……楚儿?”
郑翊瑟瑟发抖,叩了首半天才答出道:“……是……是太子殿下,那几个读书人,从前是在太子殿下宫外的东府上……做清客的。”
潜华帝面无表情,半晌才道:“你下去吧,对了,传安王进来,朕要见他。”
郑翊胆战心惊的退出去了。
潜华帝对候在一边的青岩道:“研墨,朕要拟诏,朕说,你写。”
青岩恭声道:“是。”
便抬手在御案上的云山砚里磨起墨来,很快磨好了,又铺开了纸张镇上,才提了笔蘸墨等皇帝开口。
潜华帝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了神,半晌才回过神来,见青岩已经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安王闻逸,幼蒙圣启,饱读诗书,进修义理,朕本以慈父之心怀,期汝成才,然而亦恐纵之,终致生骄,故多年耳面相提,谆谆引导,期汝明德知礼,岂料汝悖逆无伦,朕之诫责,不但未进片言,更孤恩负德,胆大妄为,汝私交藩王,计算朝政,又殴伤监生,引激民愤……诸般罪由,朕念及父子之情,虽未交由廷臣议罪论处,思之尤以堕泪。以汝为人,断不可继续留于朕躬之侧,着削汝亲王之爵,降为郡王,令汝即刻离京,就藩安化,非朕诏不得擅离藩地,若有违,视同谋逆。钦此。”
青岩写完,落了笔道:“万岁,已写好了,可还需改动吗?”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安化,离京城一千八百里之遥,是不是太远了?”
青岩闻言,心中微动,很快整理了一下思绪,面色恭谨的答道:“万岁,安化虽远,却是西南富庶之府,小的听说那里田埂肥沃、人杰地灵,安王殿下若能得此藩地,悔过自新,将安化好生治理,或许能成一番事业。安王殿下就藩之后,若真能在藩地做个贤王,也算不辜负了万岁一片慈父苦心了。”
顿了顿,道:“只是既如此,削藩之事……是否暂且搁置?若是如此,可要小的回去把前几日兵部递上来的几个论议削藩章程的折子回了?”
潜华帝本来只是无心一问,然而听青岩说到闻逸在藩地做贤王那一段时,脸色便有些变了,等青岩说完,他已经明显出神,并没答话,此时外头有内侍道:“安王请见。”
潜华帝道:“叫他进来。”
语罢不久,殿外两个内侍抬着一张春凳进了殿来,春凳上趴着个人,正是才挨过了八十庭杖、面无人色的闻逸,闻逸趴在春凳上哑声道:“不孝儿臣闻逸,身上有伤,没法子起身给父皇请安,请父皇恕罪。”
潜华帝道:“你趴着就是。”
闻逸听他语气平平,竟然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本来提心吊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正想说话,却听上头潜华帝淡淡道:“朕这几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思来想去,终有一事不明。”
“朕自负英明半生,你母后若论聪慧,当年亦冠绝闺门,究竟为何会生出你这般的蠢货来。”
第120章 故人今事
潜华帝这话没给闻逸留半分面子,闻逸趴在春凳上,面色有些讪讪,道:“儿臣……儿臣愚钝,叫父皇母后失望了。”
青岩见了闻逸这副样子,心里倒觉得有些荒诞滑稽。
闻逸现下的处境,只怕无论换了闻远,还是闻述、闻迁,易地处之,都不难意识到,前路已经一片灰暗,等在他前面的只怕不是削爵就是圈禁,闻逸却仿佛半点没意识到这点似的。
只不知是真傻,还是不在意了。
潜华帝声音没什么波澜:“愚钝,还可说是天资所限,朕不怪你,可你已不是愚钝,而是愚蠢,你堂堂一个亲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陷你于险地,置你于风口浪尖,你竟半点不觉,国子监之事,你未曾察觉异处,你府中奴婢受人收买,在你房中留了伪造的书信构陷于你,你亦半点不知,若查到这件事的不是朕,而是刑部大理寺廷臣,此事宣扬出去,朕便不要你死,恐怕你这条小命,也担不起如此罪责。”
闻逸听得面上有些呆愣,半晌才道:“什么?父皇的意思是,国子监之事,是有人设计儿臣不成……书信,什么书信?”
潜华帝冷哼一声,从案上抽起几封拆过的信,递给了青岩,道:“叫他自己看。”
青岩捧了那信上前递给闻逸,闻逸趴着抽出一封看了两行,便脸色剧变,抬头道:“父皇……这……这信绝不是儿臣写的,这……这是有人伪造儿臣的笔迹,儿臣……儿臣自父皇上次训诫之后,就再也未和河阳郡王通过书信了,更不要提这信里这些……这些混帐话,先德王是自己谋逆,父皇网开一面,才饶了他一命,儿臣怎会替他开脱?儿臣就是再混账不孝,也不会如此糊涂啊父皇!”
潜华帝冷道:“朕岂能不知,若朕真信了这信里的东西,就算你是朕的儿子,朕也必不容你,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闻逸闻言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小声道:“父皇英明,这陷害儿臣的人,定是……定是……”
他说到这里,倒是后知后觉的敏感了一回,没把那名字真脱之于口。
潜华帝没接他这话茬,只道:“这书信虽是假的,但你从前勾结河阳郡王却是真的,又有如今国子监之事,你的死罪可免,活罪却也难逃,否则将来无论是朕,还是继任新君,都堵不住天下读书人悠悠之口,倘若因你而再生当年太皇帝时,文熙逆案一般之事,你这一条命百死也难赎其罪,朕亦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闻逸听出他话里没有半点通融余地,似乎这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和潜华帝的决情,脸上血色渐渐退了,嘴唇颤了颤,道:“父皇……父皇要怎么处置儿臣?父皇要削了儿臣的爵位,叫儿臣去偏远之地就藩么?还是……还是将儿臣圈禁……”
潜华帝冷笑一声,道:“就藩?放你出去,又在封地上兴风作浪,私底下传扬不利你弟弟的邪说歪论,再等你招兵买马,拥兵自重,将来攻讦你弟弟,做个乱臣贼子么?”
闻逸被他戳破心事,脸色一白,喏喏道:“儿臣……儿臣不敢。”
潜华帝道:“你是朕的儿子,你敢不敢,朕心里比你清楚。”
“你只有两条路。”潜华帝道,“其一,废为庶人,朕会把安王府留给你,保你余生富贵,将来传位新君时,也会留下诏书,不叫新君登基后为难你,保你一家平安。”
闻逸怔愣片刻,便立刻道:“那……那其二呢?”
潜华帝道:“其二,朕会保留你亲王的爵位,但一应食邑俸禄,悉数折半,朕不会给你封地,你身上伤势一好,便即刻离京,发还关陇老家守皇陵,从此往后,除了万寿节朕有诏令,你与王妃、膝下儿女,皆不得离开关陇半步,否则视同谋逆。”
闻逸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春凳上翻下身来,也不再顾伤势,膝行着爬到御阶下,哭求道:“父皇,您不能这么心狠,儿臣是您的亲子,大哥当年再有不好,您不是也没有削他的爵么,如何忍心将儿子废为庶人?儿子和王妃、小县主……以后如何见人?儿臣知错了,求求父皇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