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听起来倒是入情入理,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若是无视桑农吃饭的需求,仍以旧价收丝,万一逼得这些桑农无路可走,把桑田改回稻田还算轻的,倘若激起民变,谁也担待不起。
林有道解释完,见闻楚没提出什么异议,便把织造局近三年来的账簿搬到了堂中,供他过目,这一搬竟然足足有三十多箱之多的账册,一时厅中众人都吓了一跳。
傅松亭咽了口口水,不由心想,这差事皇上若是交给他来办,别说半年,就是十年他恐怕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林有道拿准闻楚年轻,虽然也听说他在户部观政一年,但其实心里并不相信他年纪轻轻,能学到什么真本事。
毕竟林家世代管着织造局,虽有官身,但细究起来,其实算是皇商,他经营的本事虽比不上祖父和父亲,也自恃不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娇生惯养的皇子能比的。
他存心为难,便不分主次进出、不理大小顺序,搬来了三年来织造局的所有账目,其中上至和桑农购丝花费、所辖几百家绸缎铺的进项,下到每月每日匠人们吃用粮米花费,可谓密密麻麻,天书一般,翻开一页便让人头皮发麻,哪里还有心思看得下去?
见众人俱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心里不由暗笑,心道想要挑他的错处,皇上只派来个这么十几岁的少年郎,就是皇子又如何?
他林家这三世传承的杭州织造,也不是白做的。
闻楚见状,只是抬眸淡淡扫了林有道一眼,林有道被他看得笑容一僵,“……账目繁琐,殿下今日也累了,不若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待下官为殿下接风,今日先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来看不迟。”
闻楚道:“不必了。既然账目繁琐,需要耗时细看,那就烦请大人在织造局中为我与随行准备几间客房,等查完账目,再吃宴席不迟。”
林有道这次是真愣住了,睁大双眼,道:“殿下,这么多的账册,即便今日不回去,殿下也看不完呀,再说织造局中匠役杂居,殿下怎可屈尊,和他们同住一处,倘若皇上知道了,怪罪下官怠慢了殿下,下官如何担待……”
闻楚道:“你放心吧,既然是我叫大人准备的,父皇自然不会怪罪于大人。”
他执意如此,林有道也不好劝阻,只得答应了。
闻楚也不耽误时间,立刻命傅松亭等人把堂中几张长桌拼在一起,开了第一箱账目文书,摊在桌上,竟然真的亲自一页页翻看起来——
林有道见他不似玩笑,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犹疑了片刻,还是叫人在织造局中准备了客房,又命人速速烧了炭盆端来。
他神色有些担忧,旁边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低声道:“大人不必担心,他要住就让他住吧,别说三天两天,就是住上个三年两年,看瞎了眼,谅他也看不出什么来的。”
林有道吓了一跳,忙道:“小声些。”
那小厮又道:“大人放心吧,那些人都在堂中跟着一起看账呢,听不见什么。”
又摇摇头嗤笑道:“瞧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连翻页都不利索,还想看出咱们账册的端倪来?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这位殿下未免也太托大了些。”
林有道心中也是这么想的,面上却不回答,只沉声道:“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是皇子龙孙,若真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得罪了七殿下,只怕后头事情麻烦。”
原来这小厮是林夫人娘家远房表弟,因为脑子灵光,总有些歪主意,素日里很得林有道夫妻二人重用,此刻闻听林有道之言,面上虽不反驳,心里却不由得对那七皇子很有些轻蔑,暗想什么殿不殿下的,皇上的儿子可多了,“殿下”里也分个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这位爷又不曾封王,母家又是个早已灭了的异族,也没听闻皇上对他有多爱重,不过被打发来走个常例过场罢了,竟还真把自己当根儿葱了,从头到脚的不给他家老爷面子。
不就是“殿下”吗,今上八个儿子,谁背后还靠不着一个半个“殿下”了,随便拎出来,哪个身世不比他高贵?
那小厮这么想,跟着林有道回到堂中,心中不免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他们二人出去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回到堂中时,却见七皇子身边跟着的那个凤眼薄唇的青衣内侍,正俯身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七皇子听了略略沉吟片刻,立刻点了头,道:“松亭,按照掌事说的办。”
然后内侍不知和那人高马大的侍卫说了些什么,一众侍卫们又兴师动众的把拼到一起的桌子重新分开,并列排成几组。
内侍取了笔墨纸砚,在纸上落笔按照天干顺序,甲乙丙丁的分写了十张,遣人在几组桌前一一贴上,然后不知和身边跟着的几人说了什么,那几人又问了几句,立刻忙活了起来——
然后林有道便见众人飞快的从箱中取出账册,草草翻看几眼,又立刻按照某种规则放到各自组别中去,不一会的功夫,已然分好了一整箱。
林有道眼皮子微跳,走上前去打量了几眼,发现原来这些分组各有乾坤,比如前几组,全是记录采购花费的账册,其中又按照所购物品的种类,如织丝原料、织机、匠人工钱、粮米菜蔬等等一一分开,这样分类之时,的确不用仔细看账册的名目和各条进出的款项数额,少费许多功夫。
林有道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抬目却见那内侍也正看着自己,面含微笑,“怎么,大人驻足许久,可是有何高教吗?”
林有道干笑一声,道:“岂敢,只是觉得,这位内官心思的甚为奇巧。”
青岩闻言似觉惊讶一般微微扬眉,道:“奇巧……不知林大人此言何起?既要管账,分门别类,各自归置,原是最寻常不过之事,织造局的账目倒是杂草一团,七的八的,全部扔做一堆。”
“小人倒也想问问,大人这些年来,难不成都是这般管着偌大一个杭州织造局、上千张织机、几万亩桑田、数百余家绸缎的账目吗?”
林有道:“……”
这话他能怎么回答?
……偌大的织造局,流水样的进出,当然不可能是这么管理的,只不过打量着对方年少,他原先笃定了这浩如烟海的账目文书,定然吓得对方心生退意,吃不得这点灯熬油、从头到尾翻看的苦头,才故意弄得一团糟乱。
谁知却是轻敌了,上来便踢到一块铁板,叫他闹了好大的没脸。
林有道面上笑容有些牵强,还没想到怎么回答,那内侍却忽然恍然大悟似得,连连拱手状似敬仰道:“原来大人有一双火眼金睛,即便这般……也能把偌大产业管理的井井有条,小人失敬了。”
林有道:“……”
林有道素来在家中说一不二,在官场上听足了奉承马屁,何曾被一个宦官这么不给面子的当面阴阳怪气的讥嘲过?
只觉得满屋子几十双眼睛都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瞧着自己,他难堪之下,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辩驳。
转目去看那七皇子,也只是端坐上首,捧着个茶盏轻啜了一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没瞧见他的贴身内侍正当着满堂的人,给自己这个朝廷命官没脸一样。
——闻楚倒也不是真的置身事外。
他从始至终,都在看着青岩,虽然一句话也不曾多说,但瞧着青岩不咸不淡讥讽那林有道时微抿的唇角和清瘦的侧脸,嘴角却噙了一丝浅笑。
林有道黑着脸出了大堂,越想方才的事越恼火,越恼火又越忍不住继续去想,最后急火攻心之下,竟觉得眼前发黑,险些没站住。
天色昏暗,出了织造局的大门,他刚要上马车回府,那小厮问了一句:“大人没事吧?”
小厮岂知,他不过关心一句,却正好触了林有道的霉头,还不及反应,便见自家老爷转过头来阴沉沉看着自己,然后抬手就是一巴掌,小厮险些被打得懵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只是嘴唇喏喏,不敢开口相问。
林有道低斥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把旁人都当成了傻子,如今……如今本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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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不太聪明(二更)
林大人如何恼羞成怒,暂且不提,另一头青岩、德喜等人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彻底昏暗下来的时候,终于把三十多箱账目全部分门别类完毕。
青岩从前在应王府掌家,管理偌大一个王府所有流水进出时,刚上手时,也曾遭遇过那些个打量着他面嫩,千般刁难的,那时他只能凭借自己和几个王府的账房斗法,尚且没有今日这许多的助手,也一样大获全胜。
因此如今虽然见了这阵仗,倒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差事。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相帮。
其实这三十多箱账册,看起来唬人,若没有头绪一页页去翻看,的确无从理起,但有了青岩提纲挈领,各人只需按部就班完成各人的活计,众人反倒觉得容易了起来。
只是他们虽然能帮忙抄录,毕竟不通数算理账之道,这个活只能闻楚和青岩两人来,因此忙到将近子时,也只清对完了不足一组的账册。
大家各自回去歇下,临到入睡前,青岩仍自满脑子的银四钱六,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些,甚至是有些享受这个差事的——
因为这些,能让他想起从前在应王府时的日子,所以倒也并不觉得累。
翌日众人起了个大早,用过了早膳,便开始各自奋战起来,青岩拨着算珠,边算边记,埋头也不知多久,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闻楚和傅松亭不见了,顿时一愣,问旁边德喜道:“殿下呢?”
“方才和傅侍卫出去了,许是累了,松口气吧?”
青岩听说傅松亭跟着,倒也没多担心,又继续忙碌起来,谁知过了约莫不到半个时辰,闻楚和傅松亭回来了,后面跟着八九个人。
青岩站起身来,有些疑惑,道:“殿下这是……”
傅松亭笑道:“术业有专攻,只靠掌事一个人,岂不是要累垮?殿下带着我去杭州城里各家商铺,花了银子请来这几位账房先生,给掌事打打下手,咱们也可以松快松快。”
青岩一时也愣住了,半晌心道,是啊,他怎么就只想到要单打独斗来着。
有了帮手,速度果然快了数倍不止。
闻楚很会挑人,选来的这几个账房先生都十分干练,也不知他是怎么慧眼识珠,找出来的这几个人,到了午时,那林有道来织造局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忙碌情景。
他愣怔怔的杵在旁边,堂中众人却都来去匆忙,竟然无人搭理他,本有心和七殿下搭句话,谁知对方虽贵为皇子之尊,却也不是只把活计扔给底下的奴才,只当甩手掌柜。
看七殿下一副没时间搭理自己的模样,林有道数次想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没有自讨没趣儿。
他虽然早在钦差来前,便已经把账目同手底下的人一再检查,做得天衣无缝,自忖就是让他们查,让他们看,就是这七殿下能请来神仙也瞧不出端倪,但是真见着这场面,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发虚——
想来想去,最后竟然遣了三个伙计送去,腆着脸笑道:“殿下这般劳碌,下官却无从协助,心下不安,便选了这三人,都是下头几家绸缎铺得力的,想着若能帮上殿下一二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低声下气,甚是委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有道思忖七殿下应当怎么也不好拒绝,谁知七殿下还没说话,那旁边姓傅的侍卫倒是冷笑一声,道:“看来林大人是真不打算避嫌啊。”
林有道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青岩也笑了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大人莫不是忘了么?”
傅松亭哼了一声,道:“忘了也不要紧,林大人若是忘了,咱们记得就是,自会帮大人避这监守自盗之嫌。”
他看了两日账本,晕头转向,正觉得憋闷,索性把手里的账本啪的一扔,把那林有道唬了一跳。
林大人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不成样子,又想起昨日被那内侍奚落,在众人面前丢丑之事,胸中更多了几分怨怼。
“下官不过一片体恤之心……殿下不肯领情便罢了,何必叫手下的奴才一唱一和,羞辱于下官……”
青岩听见“奴才”二字,笑容稍淡了些。
闻楚站起身来,面色淡淡,往前走了两步,林有道一惊,竟本能的被他逼得后退了两步。
“不知羞辱一说,从何谈起?大人多心了,只不过,该避之嫌还请大人自避,莫要我叫人请大人出去,这样大人的面子也不好看。”
傅松亭和漕帮众人投缘,十分同情邢夫人遭遇,本就看林家很不顺眼,眼下见七殿下给自己和谢掌事撑腰,心中更是暗爽。
面上却只冷冷道:“账目查清之前,还请林大人不必再来打探,待查清以后,有什么好的不好的,殿下自会和大人分说。”
林有道脸色憋得绛紫一片,猪肝一般,半晌才憋出一句,“好……好,是下官多事了,下官告辞便是。”
语罢便甩袖离去了。
傅松亭瞧着他的背影呔了一口,道:“什么东西,也敢在咱们殿下面前威风。”
蔓郎跟着傅松亭学武,和他相处的甚好,很有些崇拜他的意思,闻言在边上一边抄账目,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傅大哥说的是!”
青岩看的好笑,倒也没去管他们。
闻楚和他坐得近,挨临着,余光一转便能把青岩面色变化尽收眼底,见他方才不知怎么耷拉了脸后,此刻终于缓和了几分,也带了几分笑意,低声道:“你一贯不爱惹事生非,乌龟似的,遇事总爱忍着憋着,怎么这两日,倒忽然对那林有道夹枪带棒、吃了炮仗似的红起脸来了?”
青岩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声,“谁是乌龟了?”
他一贯规矩,闻楚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一时不由愣住,脑海里却来回循环起方才青岩转目过来那个眼神——
那双一贯没什么情绪的凤眼缓缓从别处回转到他身上,纤长的眼睫小扇子似得,显出和主人完全不同的灵动和活泼,这样的神态,是旁人绝对不会在谢青岩身上看见的模样,还有那声似有若无略带薄怒的轻哼——
闻楚想着想着,竟觉得心头一热,有些不敢再去看青岩眼神了。
旁边蔓郎不知和傅松亭说了什么,本来正笑得前仰后合,却不知怎得耳尖听到了青岩方才的话,转目过来,奇道:“谢掌事在说什么乌龟?”
青岩一愣,方才脸上那种随性立时散了,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浅笑,抿了抿唇道:“我在说……咱们给殿下支使,忙前忙后的脚不沾地,殿下倒好,开口就说我像王八,你们评评理,有没有这样没正经的主子?”
闻楚本来正惆怅着方才那样随性不经意间、有些勾人的青岩忽然又没了,谁知猝不及防之间被他甩了一口黑锅过来,顿时愣在原地——
傅松亭也震惊道:“平日瞧着殿下怪正经的,怎么趁咱们不注意偷偷骂谢掌事是王八?”
又道:“难道谢掌事哪里得罪了殿下不成?”
不知不觉间,桌上氛围颇为轻快,就连德喜也忘了规矩,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就非得是得罪了?正所谓王八活千年,殿下说掌事是王八,岂非是舍不得掌事妥贴伺候,盼着掌事活个万八千年的,以后好给殿下一辈子当牛做马呢?”
青岩闻言也不由失笑,转目看闻楚也跟着笑,竟不反对,倒像是对德喜这促狭话甚为赞同的样子——
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句:你想得倒美。
德寿也笑道:“我瞧德喜哥说得有理,咱们掌事这样稳重妥贴的人,哪里能得罪了殿下?”
闻楚却忽然微微一笑,“……正是谢掌事稳重妥贴,这才得罪了我。”
众人一愣,都有些不明所以,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岩也很莫名其妙,“……小的怎就得罪了殿下?”
“你有什么、总憋着忍着,可不像乌龟吗?”
青岩道:“我哪里憋着忍着……”
话说到一半,正对上闻楚幽深的眸子,后半句忽然卡在了嗓子眼里。
方才谈笑间,众人都放下了书册笔墨,青岩放在桌下膝上,重重衣袖笼盖中的手,忽被另一人抓住了,温热的指尖羽毛似得,在他的掌心轻轻滑过,他能感觉到对方指腹的温度和指尖微糙的剑茧,这感觉有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