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闻言,却想起那年大年初一,齐皇后带着一众皇子前往慈安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因燕嫔和齐皇后产生了些口角,他此时才明白过来,那时太后对齐皇后话里的“对你们有恩之人”指的是什么了。
看来王太后也并不是面上表现的那样,深居内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如此多的秘辛,闻楚究竟为什么愿意毫无保留的告诉自己?
他想了,却没有问,但显然闻楚早已猜到他会怎么想,道:“掌事可是想问,我为何愿意把这些告诉你吗?”
“……”
“若是旁的奴婢,我当然不必说这些,可若是掌事……”
他笑了笑,偏过头露出半边俊美的侧脸,道:“不过都是些往事,说来与你解解闷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岩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这世上哪里有人会用丧母之痛,来和人闲谈解闷的?
他当然明白,闻楚会说这些,只是愿意让他知道真相,只是不想对他有所隐瞒罢了,闻楚待他虽不似当年王爷般恩深海厚,可他又何尝感觉不到,这些年来闻楚并未把他当成个寻常的奴婢一般支使糟践,而是待他如交心友人。
可他却从始至终都在算计闻楚。
就连闻楚到了年纪该有的两个侍寝,也是他安插好了等着将来有朝一日替自己吹枕头风的。
青岩不由微觉有些愧疚。
他不敢对上闻楚的目光,闻楚倒也没介意,扭头回去靠在浴桶壁上,道:“……身上还是挺酸的,掌事再替我捏一会吧。”
青岩这次没答话,只是闷头仔细的给闻楚揉捏起肩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闻楚忽然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难道就没有半句话和我说的吗?”
“掌事……你真像块木头。”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小的……小的知道殿下一直想问,当年小的在应王府时的遭遇,只是……已经这么多年了,前尘旧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小的这才不提,并不是有意隐瞒殿下,且殿下既已经都叫人查过了,不是也该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吗?小的不明白……殿下还想要小的说些什么。”
“那你告诉我,当年你既有机会逃走,究竟为何还要回来,你又是怎么改换的面目?这些年来,你每隔几日总要吃的那小药丸,又是怎么回事?掌事想要的,当真只是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吗?”
闻楚语气平静,一串问题却连珠炮似的问得青岩呼吸微窒。
大约是见他没回话,闻楚也察觉自己问得太急,顿了顿,又道:“罢了……你不想说也无妨,就当我今日没问过……”
“殿下。”青岩忍了许久,却还是没忍住打断了他,“……宫外的确海阔天空,当年王爷也的确给小的留了不少安身立命的银钱,可小的是个内侍,是个阉人,殿下明白吗?”
“就算到了宫外,小的也不可能和寻常男子一样,成家娶妻,安身立命,天下哪里都不是小的的归处,只有回宫……只有这里,才是小的的归处,小的活了这一辈子,除了伺候人没有别的本事,若不回到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是殿下……殿下把小的想的太复杂了。”
闻楚侧过了身来,他就那么直直的注视着青岩,目光一瞬不错,道:“……是吗?那掌事当着我的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谢青岩,就是一个贪慕权贵,趋炎附势之人,掌事可说得出口吗?”
“……”
青岩本是想硬着头皮说的。
可不知怎的,他看着闻楚那双和王爷如出一辙的眼睛,撒谎的话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狼狈的侧过眸子去,道:“小的……小的即便不为了那些,内侍也是有内侍的路的,小的也想为国效力,为天下百姓做些好事,若有朝一日能升入司礼监,也算不枉这些年所学。”
他本是心神慌乱之下信口胡诌,谁知闻楚听了却愣住了,道:“你……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青岩见状,虽然不知闻楚是怎么被这种话忽悠住的,但好歹有个方向给他编瞎话了,便眼也不眨道:“……不错,当年在应王府中,王爷教了小的许多经世治学之道,小的这些年来……这些年来一直遗憾自己是个内侍,无有用武之地,因此一直想着,若是勤勉当差,兴许有朝一日得了万岁信重,可以升入司礼监,也算偿了小的这些年来夙愿。”
闻楚深深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青岩的一切伪装,直窥他的内心深处,险些就要把青岩看得丢盔弃甲。
就在青岩都以为自己要装不下去的时候,闻楚却道:“……原来如此。”
青岩道:“殿下是不信吗?”
“没什么不信的。”闻楚沉默了片刻,“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底下哪个男子不想?何况以掌事的才学心性,有此愿景,也是情理之中。”
青岩无言片刻,一时竟不知该做何感想。
他从前总以为闻楚很难骗,可眼下却又发现,对方似乎也不尽然如他以为的那样。
“那……应王呢?”闻楚忽然道,“当年,是父皇把掌事赐给他,我听闻……掌事与应王情意甚笃,掌事如今这是放下了吗?”
青岩才刚刚松下去些的神经又开始绷紧,心里警钟狂鸣,暗道若是被闻楚起疑,他还对王爷有情,将来定然会怀疑他回宫动机究竟是什么,若被他察觉自己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替王爷报仇,将来落不到好下场的,又何止只是漱石?
青岩迅速收拢了心神,面上笑得春风化雨,温声道:“殿下说笑了,小的只是个奴才,自然是皇上让小的伺候谁,小的便伺候谁,王爷当年就算不曾身死,以后也定然会……会娶王妃的,哪里又轮得到小的一个奴才,和王爷情意甚笃呢?小的没什么放不下的,如今伺候这殿下,心里便全都放着的是殿下了,若不是殿下今日提起,小的也许久不曾想起应王爷了。”
“……”
“是么……那你当初和他那副情深意重的样子,也都是装的吗?”
青岩不由被这话弄得微微一怔,甚至忽略了闻楚变得稍微有些干涩的嗓音——
闻楚是怎么知道他当初对王爷情深意重的?
“殿下是怎么知道……”
“你不必管我怎么知道的!”闻楚疾声道,“我问你话,你答就是了。”
青岩:“……”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小的不知殿下是听谁嚼的舌根,只是殿下怕是误会了,什么情深意重……这都是不曾有的事,王爷当年不过是差个人服侍罢了,既然皇上和娘娘点了小的,小的自然也没有抗旨的道理,主子们希望小的是什么样,小的就是什么样。”
“掌事的意思是……你当年对应王,都是逢场作戏吗?”
青岩犹豫了一会,还是道:“……算是吧。”
闻楚却忽然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来,青岩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讶然道:“殿下,你……”
闻楚却没等他说完,已经跨出浴桶,走到青岩身前蹲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青岩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眼眶竟然微微有些发红。
“逢场作戏?所以……但凡主子叫掌事伺候谁……掌事便能伺候谁,即便心里不喜欢,也能装的情深意重,是这个意思吗?”
闻楚身上还有水气,凑得这么近,清冽温热的水气虽然没什么味道,也足以熏得人头脑发昏,青岩忍不住努力偏开头道:“殿下怎么了,先放开小的……好好说话……”
闻楚却充耳不闻。
“既然掌事只是主子吩咐一声,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装的人,不如也像当年伺候应王那样伺候我吧。”
青岩瞳孔猛地缩紧,震惊之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险些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猛地推了一把闻楚,猝不及防之下倒也把闻楚推开了,只是这才发现闻楚那伙计不知何时早已经昂首挺胸。
他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时也不知该觉得羞辱还是愤怒,嘴唇颤了半天,才哑着嗓子道:“殿……殿下,小的……小的只是个内侍,小的是个阉人啊……殿下若是耐不住,小的去把那两个侍女叫回来就是了。”
他噌的一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却被闻楚一把攥住了胳膊。
“不许去。”
然后闻楚一拉,青岩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拉着倒进了闻楚怀里。
他还不及说话,就感觉到一个湿热的呼吸贴了上来,然后是两瓣温热的唇,闻楚带着仿佛要把他咬碎般的力度啃噬着他的唇,这个吻似乎裹挟着这个少年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和委屈,青岩被他亲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感觉到闻楚灵敏的舌在他口腔里蛮横霸道的横冲直撞,一时只感觉头脑发昏,他想要推开闻楚,却半点抵不过对方的力气,只能被迫的在这个吻里越陷越深。
这种沦陷般半点不由己的感觉,简直让青岩恐惧,也不知过了多久,闻楚才松开了他,青岩这才蓄了一股大力,狠狠推开了他,他想要怒骂,可看着闻楚那双泛红的、似乎比他这个受害者还要委屈的眼睛,一时竟也不知该骂他些什么。
“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疯了吗?!”
闻楚却没回话,只是低下头去,抽了抽鼻子,他好像要哭似得,可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住了,闷闷道:“掌事……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许是我真的疯了吧,你……你出去歇息吧,我自己来就是了。”
青岩犹豫了一会,也顾不上再去深究闻楚究竟要“自己来”什么了,逃也似得飞快转出屏风,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卧房。
作者有话说:
九点可能还有一更。如果九点没更,那就是没了。
第50章 买个点心(三更)
跑是跑了,只可惜丁点大的小院子,青岩跑也没法子跑到哪去,他出了卧房,吩咐了下人一会进去搬走浴桶,便进了隔间。
只可惜这隔间本就是为了下人方便伺候主子的,和闻楚的卧房贴的极近,他能听到隔壁下人们搬走浴桶的声音,能听见闻楚穿衣的声音,甚至能听见他“自己来”的声音——
真是该死。
青岩看着铜镜里自己被闻楚磕破的唇角,一时面色怔愣,不知该作何感想,更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和闻楚到底是怎么发展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闻楚究竟是何时……难道他那日说自己喜欢男人,不仅不是玩笑……而且……
不可能,不可能。
闻楚是他看着长大的,再说以他堂堂皇子之尊,又生得这般好相貌,即便真想不开要弄些上不得台面的,什么样的男子他够不上?何苦要相中他这上了年岁、无姿无色的一个阉奴?
闻楚就是真的好内侍这一口,他若还是当年谢澹的样貌年岁也就罢了,如今这副模样,平庸寡淡无极,闻楚究竟要多不挑肥拣瘦才能看上他?
而且他就不觉得别扭吗?
他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内侍啊,论理若是以后闻楚能坐上那个位置,该叫他一声“谢大伴”的,闻楚想着这些,心里难道就不觉得膈应吗?
……好吧,或许有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个,毕竟当年他和王爷差了足足十四岁,他从前也只觉得刺激,没觉得膈应来着。
总之无论青岩想不想面对,愿不愿意相信,今日的事终归不是他的错觉,已经都板上钉钉的发生了,闻楚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并不是他的臆想。
……可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青岩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闻楚是倾心于他才有今日行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看来最近闻楚是真的憋的坏了,他若是真喜欢男子,倒也难怪憋成这副饥不择食的模样,吴侍寝和申侍寝他也半点不肯碰一下。
原来从一开始,大方向上自己就错了——
这一晚,青岩的思绪格外活跃,他合衣躺在榻上,一会想着也不知闻楚如今对着女子究竟还行不行,一会想着可惜从前不曾留意,要是早些从京城的小倌馆里挑两个样貌好的,以备不时之需就好了,以闻楚的样貌和身份恐怕愿意自荐枕席的也不在少数,至少是不用叫他如今日这般饿的绿了眼睛似的……
一会又想,也不知今日过后,该如何和闻楚相处,以闻楚上回被他撞见后的反应来看,说不定恼羞成怒十天半个月,不肯再叫他近身伺候也是有的……
乱七八糟的胡乱想着,青岩就这么睡去了。
睡着后他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和王爷坐在画舫上,对月饮酒,王爷笑着和他谈天说地,他们两人越说挨得越近,气氛逐渐暧|昧,最后贴在一处就要亲上时,青岩却忽然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哪里是什么王爷?
分明就是红着眼尾、面色绯红的闻楚。
他吓得一个激灵就推开了对方,梦境骤然溃散,青岩睁开眼,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脏正扑通扑通的狂跳,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最要命的是……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看见闻楚那副模样的原因,他居然……居然起了些反应。
青岩站起身来,出了房门,到庭中打了冷水洗过脸,身体的反应这才平复下来。
好在用早膳时,闻楚倒是表现的一副如常模样,若无其事的似乎昨晚光不溜秋抱着青岩又亲又啃的不是他一样,青岩也只好陪着他一起演起戏来。
很快杨大人来请人,青岩与众随从们跟着闻楚、杨玄忠去了户部衙门,今日要和尚书柯贤交差,等一番忙碌后已是晌午,柯大人蓄着一撮小胡子、五十来岁的年纪,看着很是和蔼,出言要请七皇子与左侍郎一道去城南银汉楼用饭,闻楚和杨玄忠自然也不可能拒绝,一行人浩浩汤汤离了户部衙门上了车马。
银汉楼是京城酒楼里的老字号,菜式金贵,一顿饭便能吃去似魏主簿这般小吏一个月的俸禄,众人虽然心知这顿饭是尚书大人卖了七皇子这段日子辛苦的面子,他们不过是捧场的陪衬,不过能白蹭一顿好饭,自然也没人不开心,于是席间氛围好不热络,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人人都称赞七皇子这段日子来办差妥贴、思虑周到,如今西南大捷在望,等到和百越的战事彻底落下帷幕,潜华帝定会大大的恩赏闻楚。
青岩在旁听着这些吹捧奉承之言,却完全心不在焉,脑子里盘旋不去的还是昨晚闻楚那个吻。
他也不想回忆的……
但是只要一空闲下来,这个脑子就是不听使唤……
闻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
他从前怎么从来不曾察觉过,难道是从上次沐浴被他撞见起了反应时开始的……所以昨日闻楚再对着他起反应,瞧着他也再没半分局促之情了,倒好像非|礼了他的是自己一样。
……真是离天下之大谱。
青岩正出着神,却忽然听人道:“谢内官?”
他这才回神,回首却见满桌满席的人都在看自己,魏主簿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正举杯一副要敬他酒的模样。
青岩吓了一跳,倒是闻楚笑意淡淡的提醒他道:“魏主簿要敬掌事一盏酒,说是感谢掌事这些日子相助。”
青岩吓了一跳,赶忙端起酒杯,道:“主簿抬举小人了,小人分内之事,如何当得起主簿相敬……”
魏主簿却不知是不是喝的大了,原本似他这般正儿八经走了科举路子的朝官,哪怕官衔小点,身份上也是不可与青岩这般的宦官相提并论了,即便他叫青岩伺候、替自己斟酒也是没什么不对了,他却这般自降身份,甘愿给一个太监敬酒,席间不少同僚见了心里也不由有些耻笑,暗道就算是这姓魏的想要攀附七皇子,也大可不必靠着捧一个宦官的臭脚。
如此不顾体面,当真有辱斯文。
魏主簿却并不知别人在想什么,他微微红着脸,笑道:“哪里就当不起了?前些日子我与底下几位同僚算错几处账目,谢内官刚开始提醒,我们还不信,若不是内官始终坚持,叫我们从头查帐算起,粮秣供给,军|国大事,险些要被我们这些糊涂的弄出差池来,到时候我如何担待得起?我欠着内官一个人情,只是敬杯酒又怎么了。”
他这样说了,青岩不好推辞,可也不敢真受了他的敬酒,便只好把杯盏压于魏启明杯下,以示谦推之意,等饮下了酒,才道:“主簿盛情难却,小人却是愧受了。”
他这般模样,倒是叫众人看的心气稍稍顺平了些,暗道看来魏启明虽是个不顾斯文体面的,这内侍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如此做派,也不算是显得偌大一个户部衙门却竟要仰仗个宦官来发现差事的错处,提点他们的无能,便也不再关注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