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它们也会在某一个临界点,交融纠缠在一起?
“我知道了,”江秋凉说,“这个世界代表的童话……”
下一秒,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刻来的很突然,就连江秋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停顿是源于何种征兆。
凛冬的霜雪来临的那一刻,总有人能提前察觉到端倪。即使一切照旧,令人窒息的危机感也会通过每一丝空气钻进毛孔,唤醒人类最为原始的警觉。
有悉悉索索的轻响在逐渐靠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老鼠正在地板下,朝这里靠拢。
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深处翻涌而出。
“不好。”
在听到杂音响起的瞬间,江秋凉本能就伸手想要抓住凌先眠,于此几乎同时,凌先眠在半秒中做出了反应。
他的第一反应是先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直接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下意识维护的动作。
其实江秋凉的体重不轻,防备心也很重,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拉动的。可是这次,在凌先眠的手掌贴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几乎是立刻收缩了一下,几乎没有一点挣扎,很干脆地被凌先眠拽到了身后。
凌先眠的体温很烫。
他发烧了。
“它们发现这里了。”
江秋凉很想问出这个问题,但是情况紧急,根本不给他发问的机会。
他没有片刻犹豫,而是当机立断,想要跑向门口。
“等等!”凌先眠抓紧了他,他的掌心温度很烫人,表情却很温和,“门被锁了,出不去。”
江秋凉即将迈出的脚步顿住。
门被锁了?
江秋凉的心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对这间地下室再了解不过,除了一扇门,没有其他的门可以通向外界。
这就意味着,他们唯一出去的门被堵住了。
血液在顷刻冰冷,江秋凉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肯定还有出去的路。
江秋凉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了地下室整个布局。
谁说出去的通道只有门这一个选择?
不过两秒,江秋凉的目光迅速定在柜子的顶部。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通风口!”
除了门,还有通风口这个出路!
不过通风口距离柜子顶部的距离太近,只有一个手掌的宽度,人是肯定不能直接从这么小的一条缝隙里挤出去的。
杂音在每分每秒靠近,贴着薄薄的一层地板。
撑不了多久了。
江秋凉刚刚抬手,凌先眠就早有预料一般按住了他的手。
“小心。”凌先眠言简意赅,“危险。”
说完,凌先眠的手掌贴在柜子的边缘,江秋凉一下子意会,从另一边快速又小心地将柜子推开。
除了凌先眠之前介绍的那些,柜子的更深处,被黑暗吞噬的角落还有很多瓶装的液体。
柜子上的药剂在上下摇晃,江秋凉的心悬在半空中。
余光里,凌先眠的嘴唇泛出些许苍白。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笼罩了一层阴郁的光,淡淡的,像是被风雪沾湿的路灯,明不起来,也暗不下去。
凌先眠口中的危险代表着什么?
江秋凉不得而知。
片刻之后,一个正方形,约莫半米长宽的通风口出现在二人面前。
凌先眠扫了江秋凉一眼:“我去搬椅子。”
江秋凉点头。
趁着凌先眠跑过去的空挡,江秋凉迅速从架子上拿去一块用来遮挡物品的绒布,系在自己腰间。
相框里的安娜淡淡看着他们,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江秋凉又一次拿起那个相框。
这个相框很重要,为了以防万一,他得带走它。
但是相框的外包装实在太大了。
凌先眠推动椅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江秋凉快速拆掉了相框外面的框子,单独抽出了那张照片。
看到照片的背面,江秋凉的动作有半秒的停顿。
后面不是空白的,而是有字的——
“致我亲爱的妹妹安娜,”
“爱你的哥哥,阿尔吉侬。”
动物爬动时爪子在地上摩擦的悉索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脚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时间所剩无几。
江秋凉将照片对折成小块,塞进口袋。
“你先上去。”
凌先眠把椅子推过来,拖着江秋凉的腰,把他往上送。
“你可以吗?”江秋凉想到了凌先眠身上滚烫的温度。
凌先眠看着江秋凉的眼睛,只有两个字,语气很坚定:“可以。”
通风口没有上锁,源源不断的风从管道里送出,江秋凉往上用力,所幸网格没有上锁,推开并没有浪费多少力气。
他撑住边缘,借着椅子的高度,手臂用力,引体向上探身进入通道。
里面的空间不大,对于成年人来说,至多是跪地前进,但是这样无疑是消耗体力的,而且有头部撞到顶部的风险,江秋凉不得不趴在通道上,身体呈现出匍匐的姿态。
他从上而下,对凌先眠伸出手。
“上来,”江秋凉说,“我帮你。”
凌先眠原本想要撑在通道底部的手临时转了个方向,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这和十指紧握的感觉很不相同,但是体温贴着体温,脉搏挨在一起,江秋凉感觉自己的手心起了薄薄的一层汗。
大概是凌先眠发热的体温太高了。
至少,江秋凉是这样想的。
有些出乎江秋凉的预料,即使生病,凌先眠上到通道来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他的动作敏捷,头脑清醒,连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如果不是身上灼烫的体温,江秋凉几乎要怀疑受重伤的人根本不是他。
凌先眠单膝跪在靠近通风口的边缘,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冷漠地盯着地下室中的变化。
江秋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地下室的地不是木头质地的,而是水泥的,在江秋凉很长一段时间的认知里,地下室底部水泥的光泽让他时常联想到江侦仲坚硬、凉薄的语调。
但是现在——
一尘不变的水泥地在江秋凉的面前融化,像是逐渐变成了一汪深灰色的海洋,无数张江秋凉熟悉的,曾经坐在他身边看玩偶表演的,观众的脸从水泥地里凸出。
和玩偶时的状态不太一样,所有从水泥地里扬起的脸,都不是面无表情的。
每一张脸,目之所急,皆刻满了独属于兽类的贪婪。
很多双眼睛,那些干涸的,空洞的眼珠倒映出了无数个江秋凉和凌先眠,江秋凉甚至能从每一个眼珠上细致地观察到自己表情最为微妙的变化。
先是脸,然后是手,最后是身子。
它们像是被一层薄如蝉翼的外壳束缚住了,深灰色的一层纱披在它们身上,指尖抠不破,蒙在躯干上。液体状的什么粘稠状的糊灌在它们的口鼻里,此起彼伏的呜咽响起,或许是从鼻孔中发出的,或许是从口腔中发出的,带着灵魂深处的挣扎,扭曲成了全然不似人声的狂欢。
是在诅咒,还是邀请?
江秋凉不知道,他被眼前这诡谲的一幕吸引了视线,他觉得,自己移不开眼。
那些玩偶的嘴巴张合着,凑成了奇怪的口型——
茧……?
江秋凉顺着它们的口型,微微蹙起眉。
茧囚……
它们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一只手拂过他的耳后,口鼻被覆盖上了一层绒布。
江秋凉回过神,凌先眠已经用小块的绒布覆盖住了他和自己的口鼻,他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动作快速而果决。
凌先眠的手上,是一小瓶不明的,没有贴任何标签的药瓶。
江秋凉记得,这个瓶子原本是放在柜子上的。
难道,这就是凌先眠所说的危险?
薄薄的一层灰败的水泥膜撑到了极限,泛出近乎于蝉翼一般透明的光泽,无数张人脸即将挣脱而出,它们死死盯着通风口的方向,目光中的渴求一览无余。
江秋凉按住了凌先眠的手。
“我来。”指尖的温度滚烫,江秋凉没有看凌先眠,而是看着下面狰狞的一张张人脸,眼神很平静,“这次,你先跑。”
凌先眠的动作难得停顿。
“相信我。”江秋凉从他的手上握住药瓶,“你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凌先眠盯着江秋凉,紧紧握着药瓶的手指因为用力泛出苍白,几秒之后一根根分开。
“好。”
凌先眠吸进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在闭塞的空间里,血腥味根本无处隐藏。
像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只在两个人之间私藏,没有人提起它。
“扔下就跑,”凌先眠补充道,“别往下看。”
江秋凉上翘了唇角,他不知道凌先眠有没有看见:“好。”
直到确定凌先眠消失在通道的转角,江秋凉这才解下自己腰间的绒布。
余光里,已经有锋利的指尖划破了薄膜,层层叠叠的人脸涌向他的方向,目光近乎吞噬了他。
江秋凉没有告诉凌先眠。
其实看到这一幕的第一眼,他根本移不开视线,这些腐朽的,恶心的,罪恶的,似乎是正极和负极之间的吸引,本能地和他思想中某种特质粘合在一起。
或许,他本来也是它们中的一份子。
江秋凉提起那个药瓶,把它举到和自己眼睛齐平的位置。
看似无害的液体在江秋凉面前摇晃,晶莹的,波光粼粼的,仿佛只是一处安静的,被禁锢住的湖泊。
无法否认,世上的很多事物不是第一眼就能看透的。
这是很残忍的,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江秋凉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了那个药瓶,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但是熟悉的不是药瓶,也不是地下室。
而是——被药瓶倒映出的某个影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很熟悉的身影, 扭曲着,跳跃在江秋凉的眼底。
江秋凉微微蹙起眉,他不明白这一阵没有来由的熟悉感来源于何方。
直到他发现,药瓶上那道熟悉的倒影根本不是来源自自己的身后。
穿过透明的液体,那处被封藏的小小湖泊之后, 隐藏的不是尼罗河的水怪, 而是地下室的地板之下,终于冲破那道脆弱薄膜的阻拦,冲出来的怪物。
江秋凉移开了阻挡自己视线的药瓶。
在目光停滞的刹那,他以为这时从梦境中跳脱出了画面。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其实不是脸,而是那双眼睛。
褐色的, 麻木的, 干涸的, 独属于这个世界, 被吞噬了灵魂, 只剩下可有可无躯体的玩偶。
刚刚挣脱出薄膜的脸, 粘稠的,像是某种肮脏的胶状物从它上面滑落, 它像是重获新生, 五官在慢慢舒展, 但是没有花朵绽放那样美好,更像是蝉蜕, 脱落了恶心的蛹, 探出毛茸茸的刺。
一股难以言语的, 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随之而来。
江秋凉难得没有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 而是任由这股臭味传上来,飘散在他周围的空气中。
他认识这张脸。
不止这一张, 后续从薄膜之下挣脱出来的,被痛苦覆盖的脸,他都认识——
那是他自己的脸。
属于江秋凉的脸。
茧……囚……
江秋凉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口型。
他瞬间明白了那阵令人不安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的来源。
薄膜粘腻在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张与他没有分毫区别的脸上,像是小孩子吹破的泡泡糖,但是那一张张江秋凉在镜子中曾经看见过无数次的面庞,却说出了并不童趣,甚至堪称残酷的答案。
“江秋凉……”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江秋凉,和我们一起……”
和我们一起,下到地狱里吧。
江秋凉冷冷注视着下面一张张狰狞的,熟悉的脸,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了很多个他的身影。
他们在邀请,邀请一个天真的,愚蠢的,本该属于他们其中一员的同类回归到来处。
曾经,江侦仲也用这种眼神注视过他。
慢慢的,有一种近乎虚幻的情绪,从如同一壶热水拂开了冰冻三尺,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底。
不是渴望,不是高兴,甚至不是悲哀。
而是怜悯。
身后传来去而复返的轻响,江秋凉没有回头,他重新举起了那个药瓶,在一群近乎疯狂的嚎叫声中,一节又一节松开手指,直到倒影中的狂欢在他的眼前消失,药瓶垂直坠落到难得喧闹的地下室。
“请享用吧,”江秋凉淡淡道,“怪物们。”
炽热的火焰在顷刻间暴起,痛苦的嘶吼声吞没了玻璃瓶碎裂无足轻重的杂音,地下室在眨眼之间亮如白昼。
光明终于接纳了这里。
即使只有片刻。
不过,这对现在的江秋凉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绒布,铺在通风口上,阻隔那些昔日求之不得的光亮。
有一瞬间,江秋凉真的觉得很可笑。
旧地重游,重归故地。
这些本该美好的词语,到了他这里,似乎总是会被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讽刺的面具。
地下室很喧嚣,架子倒了,很多的药瓶摔在地上,还有架着的刀,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并不难辨认。噼啪的是火焰,碎裂的是玻璃,沉钝的是木架,尖锐的是金属,嚎叫的是怪物。
那一刻,地狱的模样在江秋凉眼前变成了某种具象化的存在。
怪物的眼睛,那种在火光下显现出琥珀色的眼珠死死盯着江秋凉,像是说不尽的诅咒,跟随滚滚浓烟一起恶毒的飘散在空气中。
它们在火光中幻化,人类的身躯不足以承载它们满溢的怨怼,火舌烧去了它们的皮肉,最终凝固成了黑色的固体,长出翅膀。
是之前见过的,那种能吸人血,将人转化为玩偶的蚊虫!
蚊虫在火苗中浴火重生,于是一阵崭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居然盖过了燃烧的声响,直直朝着通风口涌了过来。
江秋凉扯过绒布盖住了仅有的缝隙,一双手从他的身侧探过来,将绒布的边缘塞进了四角。
凌先眠的音色很温和,和掌心的温度截然不同:“走吧。”
通风管道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在视觉几乎被剥夺的情况下,其他的感觉就会在无形中放大。
通道是金属质地的,手掌贴在上面,有丝丝渗入皮肤的冰,江秋凉走在前面,没有人说话,寂静几乎要将所有多余的情感吞没,四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江秋凉觉得,凌先眠的呼吸比平时略重了些。
这让他又一次想起了凌先眠烫人的体温。
还是凌先眠的说话声先从身后传了过来:“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没反应过来:“啊?”
“刚刚在通风口,”凌先眠很耐心地补充道,“你在想什么?”
手下的金属质感实在冰凉,江秋凉的指尖很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确信凌先眠不会看见,语气如常:“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它想要让我看见这一幕,以此来警告我。我就是个怪物,我和它们,那些玩偶没有任何不同,总有一天,我会落得和它们一样的下场,即使有挣扎,也是暂时的,我的结局,就是沦为它的一员,无论死生。”
凌先眠沉默了足足有五秒,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所以呢,你错在哪了?”
“我差一点连累了你。”
江秋凉终于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在通风口那一刹那的迟疑来源于何处,他明明可以直接把药瓶丢下去,盖上绒布,不用计较这么多所谓的真相,他知道待在安全地带的最佳方式,这一次的铤而走险,在危险的游戏里,拖累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有信任自己的凌先眠。
可是凌先眠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没有。”
江秋凉愣了一下。
“你没有拖累我,也没有拖累你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先眠说,“你自己都说了,是它让你看见这一幕的,如果这一次你没有看见,它也会千方百计让你知道。再说了,把药瓶递给你,是我的选择,这其中有我至少一半的责任。退一万步讲,这件事不会再次发生,结果就是,你我都很安全,你没有必要把所有责任归结在自己身上。”
凌先眠的声音在漫长的通道里悠悠回荡,他的音色难得放的很轻柔,或许是生病的缘故,褪去了几分平时的戾气,他的态度很认真,认真到江秋凉开始怀疑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凌先眠本人。
“不止是这一件事,”凌先眠突然补充了一句,莫了尾音带了笑意,调侃道,“江教授。”
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