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凌先眠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他低着头,头发挡住了眼睛,挡住了窥见了他真实内心的一扇大门,江秋凉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能看见他随意地勾着自己的指尖,似是漫不经心地把玩,“我曾经真的幻想过,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上不了天堂,就一起坠入地狱吧。”
他抬起眼,细碎的头发遮住额前,幽幽的光渗入,颇有几分瘆人:“如今,我们站在地狱的门前,这是你的选择,我会陪着你,直到粉身碎骨的最后一秒。”
江秋凉愣愣看着他,突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处倒影。
这是他,也不是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凌先眠的眼睛里看到十七岁的自己。
遇见凌先眠之前的自己。
那个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带着破碎的灵魂和虚空的皮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现在,你知道门后面是什么了。”瞳孔倒影里的江秋凉开口,对他露出了一个强装出来的,友善的微笑,“选择权,始终都在你的手里。”
眼前的一幕和许恙手机里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仿佛一滴水重归到大海之中,发出叮咚一声。
“如果你不想去,我也尊重……”
“不,我要去。”
江秋凉出声打断了凌先眠的话,他看向凌先眠,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恐惧是一块烂掉的伤疤,”江秋凉握紧了凌先眠的手,他的手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温度,就像是之前的失态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不会像从前一样,逃避伤疤的存在了,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困难杀死我。这一次,我要亲自用刀尖挑掉腐烂的皮肉。”
“即使万劫不复?”
“即使万劫不复。”
江秋凉笑道,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总有人要入地狱,谁又说,万劫不复不算完美结局呢?”
“我要挑自己想要的结局,而不是,别人以为好的结局。”
江秋凉快步走向那扇门,每一步都是如此的坚定,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道凄厉的尖叫,但是他置之不理,他只在乎前进的风声,忽略了所有的阻碍。
门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杂音,经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推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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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哪一种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掩盖住了原本浓郁的血腥味,在这种复杂的气味中,金属沉钝的涩味反而成为了可有可无的附庸,俗气到不值一提。
江秋凉睁开眼, 他的眼中爬满了血丝, 脸色在灯光下发着缺乏血色的青, 一对干涩的瞳孔死死盯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倒映出恶魔一般的身影。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红酒掺杂着鲜血从他的唇角流出,在干涸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印记。
绳索将他牢牢固定在坚硬的座椅上,男人显然没有控制住力道, 随着他的挣扎, 粗糙的铁链勒进他的手腕处, 留下了几道狰狞的, 却注定能被长袖遮住的伤痕。
江秋凉说不出一个字。
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 男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像是在看一只濒死的幼兽,怜悯而廉价。
“我讨厌不听从命令的人, ”男人走到江秋凉面前, 赫然是江侦仲的脸, “这种人很喜欢自作聪明,看似机智, 实则愚蠢至极。”
江秋凉漠然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应酬于觥筹交错之间, 那张在璀璨灯光下气定神闲的脸在他的眼前扭曲变形。
真应该用摄像机拍下来, 江秋凉想。
“服从是刻进骨子里的奴性,你想要标新立异, 和没有抽过烟的小孩子尝试抽烟没有什么区别,没关系的,爸爸是个很宽宏的人,会原谅你的。”江侦仲的表情有些遗憾,“不过作为长辈,纠正小辈的错误也是常理之中,毕竟是个人就会走弯路,你说对不对?”
江秋凉终于开口,他的字句近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你不是我爸。”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侦仲像是听说了一个笑话,笑弯了腰,捧场地鼓掌,抬起身时,脸上却分明笑意全无,“叛逆期,可以理解。”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江秋凉冷冷开口,他的声音就像是浸泡在冰水里,在地下室里回荡,“像你杀了我妈一样。”
“好啊,我拭目以待。”江侦仲无所谓道,“不过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现在还不具备这个能力,倒是我,杀了你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是我不会杀了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很爱你。”
“爱?”江秋凉挑眉,“你懂这个词的含义吗?”
“当然。”江侦仲走过满地破碎的酒瓶碎片,随意靠在桌前,“我爱过很多人,不过这都是短时间的情感。我也爱过你妈妈,她是一个美人,当年确实很有魅力,我真切地爱过她一段时间,不过你也懂的,人嘛,不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浪费很多时间的。”
江秋凉低着头,过度的体力透支让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是疲惫的,所有的感官像是潮水般退去。
“你和她很像,一样的靠着皮囊吸引目光,一样的自作聪明,一样的自作多情,一样的单纯,或者说,是愚蠢至极。”江侦仲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江秋凉,“你是不是真以为,姓凌的那个小子是真的爱你啊?”
江秋凉抿起唇,用力的地方压出了一条死板的直线,边缘渗出些许苍白。
“哦,你这个年纪,相信爱情是坚不可摧的,特别是不为世俗所认可的爱情,是很时髦的观点。”江侦仲的手交叠在胸前,眼中闪烁着猛兽遇到猎物时,特有的嗜血的光芒,“毕竟,他装的确实挺像的。”
江秋凉死死盯着江侦仲,琥珀色的瞳孔盛在布满了血丝的眼白中,像是一块宝石落在破碎的瓷盘中。
如果目光能杀人,江侦仲已经被江秋凉的视线切割得血肉模糊了。
江侦仲拉开书桌的抽屉,江秋凉知道,这把抽屉里放着一把枪,就当他以为江侦仲又要拿枪对着他的时候,只见江侦仲的手指掠过黑漆漆的枪,从枪的边上拿起一个轻飘飘的文件袋。
“很遗憾,”江侦仲慢慢解开了文件袋上缠着的密封线,“是时候让你知道残忍的真相了,毕竟沉溺于梦想一会是及时行乐,过度沉溺就不好了。你要知道真正为你好的人是谁,才知道你真正应该听谁的话。”
几张枯燥的A4纸被展示在江秋凉的面前。
江秋凉偏开头,不去看上面的内容。
下一秒,他的下巴就被活生生卡住了,江侦仲用力握住他的下巴,指甲掐进他的皮肤,很痛。
江秋凉本能反抗,于此同时,上面彩色的照片猝不及防冲进了他的视网膜。
那是酒吧特有的昏暗环境,不是比尔的酒吧,气氛却大同小异,照片呈现一个偷拍的角度,应该是用纽扣之类容易伪装的小型偷拍设备拍摄的,小半的镜头被右下角的一个玻璃杯遮住,但是依旧不影响大概的画面。
照片里,凌先眠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松散挽到小臂的位置,酒吧五彩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衣服上,显出几分纸醉金迷的颓废感。
他合着眼,头靠在沙发上,姿势惬意而放松。
在他的身边,一个男人侧过身,姿态恭顺,他贴在凌先眠的耳边,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社交距离,男人的手放在凌先眠的衬衣上,似乎正在解开,或者扣上第二颗扣子。
这是个非常暧昧的姿势,男人几乎大半个身体靠在凌先眠身上,而凌先眠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睁眼,这是一个完全信任,或者放任的态度。
江秋凉的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他之所以产生这种反应,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而是贴近凌先眠的这个男人——
江秋凉是见过的。
在比尔的酒吧,这个人曾经对着凌先眠举杯示意。
“你认识他,”江侦仲几乎瞬间捕捉到江秋凉一闪而过的愕然,“是的,你马上会给自己找借口,这是他在国内生意上的朋友,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很抱歉,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可能都和你预想的不太一样。”
下一张照片赫然就是照片的参数。
时间是凌先眠在国内的前一年,地点显示在美国。
“让我猜猜凌先眠是怎么和你说的,”江侦仲视线落在天花板的某一处,“一位朋友?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什么朋友会跟着他来国内,又这么碰巧碰上了,是巧合吗?”
江侦仲随意把那张纸扔在地上,任由红色的液体弄脏了纸张。
“你说他好好的一个富家子,从小到大都在美国,为什么会突然想着在十八岁来到中国呢?对于故土的某种怀念吗?别扯了,他本来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江秋凉低下头,他看向掉在地上的那张纸,酒液模糊了凌先眠的脸。
他很想把那张纸捡起来。
“这个人,”江侦仲指着纸上的人,“是他父亲的亲信,派过来监视他的。他之所以默认了凌先眠这一系列的行为,是因为,这一切背后都有凌洪林的推波助澜。”
江秋凉坐在原地,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他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
“凌先眠肯定和你说过了他的处境,他这一招确实很妙,像他们这种人,总是喜欢暴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弱点,以此来抓住别人的心。”江侦仲说,“他是不是说,自己和凌洪林的关系很差,他在集团里根本站不稳脚跟?”
江秋凉瞬间明白江侦仲的意思。
“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他站稳脚跟的机会,这就是他回到这里的原因。”
江侦仲低下头,目光中竟然有怜悯:“至于这个机会是什么,你这么聪明,我应该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吧?”
江秋凉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做不到,江侦仲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地落在他的耳中。
“他故意接近你,博取你的同情,既然凌洪林想和我玩这招阴的,我也不介意将计就计,但是你始终要记得,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背叛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行为,愚蠢也是人类品质的一种,我不介意你走一些弯路,你的身上留着你妈妈的血,她也曾经背叛过我,但是最后,无论以那种形式,她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外面的天是彻底的黑,被切割成小块的黑暗从外面渗进来,有着让人窒息的温度,根本分不清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江秋凉的视线从彻底被浸湿的纸张上挪开,他看着江侦仲的脸,蠕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你说的话,”江秋凉一字一句说道,“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你杀了我妈,这一点你绝不可能把脏水泼在别人身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江秋凉抬起眼,冷淡的眼中隐藏着嗜血的凶狠,“至于你伪造的那些照片,我也不相信,比起冰冷片面的画面,我更愿意相信我看见的、感受到的,我的直觉就是,凌先眠比起你,更值得我的信任。”
“我这一辈子,只要还有一刻的喘息,我会不会变成你的傀儡。”江秋凉往前狠狠一扑,直视着江侦仲,“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作品,即使你杀了我,我的灵魂也会化作恶鬼,反复撕咬你。”
江侦仲静静注视着江秋凉,超乎十八岁的江秋凉的预料,毕竟那时的他还是太过于年轻了,江侦仲没有生气,而是含笑注视着他,眼神中有藏不住的嘲讽。
“哈哈哈,多么幼稚的笑话。”江侦仲随意摊了下手,垂下手的时候随手抽过桌上的刀,对准了江秋凉的眼珠,“你的眼睛很漂亮,你有一双专属于你妈妈的眼睛。你和她像,又不像,在阳光下的时候,你和她的一样,是浅淡的棕色,但是在黑夜里,就像是现在,你和我有一样的眼睛,你和我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欲望,适合永远待在夜里。”
江侦仲弯下腰,他用刀尖挑起地上的酒瓶碎片,放在眼前,玻璃制品廉价的工业光泽像是在短暂的一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专注地看着那一片锋利的碎片。
“我当然不会杀了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我此生注定的作品,我会把你打造成我最满意的作品的。这需要一点时间,我可以等,你也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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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疯狂玩偶屋
尘封多年的这一扇门前,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肩站在一起,时隔这么久,画面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气味却依旧新鲜,普鲁斯特将江秋凉猛然拉回到往昔,他望着画面里的被绑住的自己, 仿佛自己不是站在门口,而是坐在椅子上,被束缚了行动。
黑夜又一次吞没了他,他在熟悉的地下室里攫取着有限的空气,哪怕有限的空气中弥漫着让他窒息的气味。
江秋凉看着眼前的自己, 稚嫩的, 十八岁的自己的反抗, 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拼尽全力才说出口的几句反抗, 在如今看来确实没有什么杀伤力, 甚至还有几分乏善可陈的稚气。
但这确实是当时的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了。
画面在眼前模糊, 江秋凉上前,捡起了那张面目全非的纸。
酒液顺着纸张留在他的指腹上, 是鲜艳的红, 浓郁到化不开, 他听见凌先眠靠近的脚步声。
凌先眠的气息凑近过来,他惯常夹烟的两根手指伸过来, 从江秋凉那里接过。
“当时, ”江秋凉淡淡开口, 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我是真的相信你的。”
凌先眠扫了一眼纸上的照片,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像是在思考,在几秒钟之后,他终于舒展眉头。
“他死了。”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脸,冷硬的线条在有限的光线下藏不住戾气,他的视线用凌先眠的脸转到照片,反应过来凌先眠说的是照片上靠在他身边的男人。
“哦,”被凌先眠盯着,江秋凉觉得自己应该给些反应,“那可真遗憾。”
“我和他不熟。”凌先眠补充道,“他是我父亲安排在身边的眼线,照片是合成的,我确实有在酒吧待过,但是没有带过他,在比尔酒吧那次,我也很意外能遇见他,不过……这也算后续一系列的端倪。他在几年前去世了,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凌先眠很难得说完了一长段话,末了强调:“真的是一场意外。”
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给出这么长的一段解释。
“你没有必要和我解释这些,”江秋凉说,“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
凌先眠松开手,这张纸轻飘飘落下来,他低着头,很专注地盯着那张纸。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凌先眠的声音低沉,落在地下室里,像是不经意之间漏进来的月光,“你的坚持不是一场笑话。”
纸张再次落在地板上,江秋凉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就在他出神的眨眼之间,地下室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他被困住的那几天,时间变成了某种非常模糊的概念,有时候他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黎明和黄昏,他只记得自己的伤口很疼,腿是麻的,被绑住的地方有金属冰冷的质感。
他的心脏每一下的跳动,都牵连着神经末梢最为细微的疼痛。
就像是古人发明日晷,江秋凉也发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独特的计时方式——
江侦仲开门,是北京时间的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你当然可以等他来救你,”江侦仲偶尔会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看着江秋凉,“你可以期待一下,现在自顾不暇的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当时你还剩下几口血,几下呼吸。”
很多时候,江秋凉不会应答江侦仲,他只会沉默,然后在沉默中等待,等待江侦仲离开。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站在这一幕面前,面无表情,仿佛在看一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电影。
凌先眠拉住江秋凉的手,这是他能想到的在此时此刻安慰江秋凉最好的方式,他发现江秋凉的手冰的可怕,摸起来很像是一块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
“你知道他和我说过最残忍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江秋凉看着被绑住的,十多年前的自己,冷冷开口。
凌先眠盯着他,而不是十八岁的江秋凉,不发一言。
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嘲讽的笑:“他说……”
画面里,江侦仲把他的一堆书,这是江秋凉藏在卧室地板夹层下的书,各类关于数学的书籍,江侦仲不允许他有任何摆脱于自己控制的爱好,所以江秋凉只敢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