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喜欢这个动作,光从指缝之间穿过的近乎透明的颜色总能让他联想到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投下的光影,就好像在下一秒,风吹来的一瞬之间,他就能伸出手,抓住一片被吹落的树叶。
然后是驶过的汽车,骑着单车的学生,街头小摊的喧闹。
只要他一偏头,就能看见那个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
记忆中的他不是单调的一个画面,他是宴会终散尽的华光,是杏子酒甜腻过后的苦调,是钢琴曲最后一个久久徘徊的音律,是冬日夜晚独属于江秋凉一个人的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知道,自己留在奥斯陆,不是因为什么诉诸于口,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胆小鬼,守着早已没有任何价值的过往,做着一场终究会醒来的梦。
而这场梦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梦。
江秋凉想起之前在车里,自己与凌先眠的对话。
“让你等电梯,告诉你纽厄尔医院秘密的人,究竟是谁?”
凌先眠的手指那时悬在屏幕上,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你认识的,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人。”
江秋凉皱眉,在听到这段描述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十多年前的冬夜,送自己回来的凌先眠。
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凌先眠说的那个人是谁。
“许恙?”
江秋凉有些烦躁地挪开手,叹了口气。
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灯照下来,晕出了一层模糊的阳光。
像是隔着纱,去看午后落满夕阳的湖面。
江秋凉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拖出了一口大箱子,尽数把箱子里的碟片倒在地上。
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以此来分散自己今日过分发散的思维。
江秋凉在影视方面不喜欢凑时新的热闹,影院有什么新上映的大片,网上有什么热播,他一概不感兴趣,对于当红的演员也知之甚少,就算是路上见到了估计也认不出来。
他喜欢有质感的老片子,尤其钟爱黑白没有字幕的原版电影。
相比于绚烂的转场和逼真的特效,他更喜欢时光静静流淌的感觉。
来奥斯陆这么多年,他的消遣方式寥寥,除了去咖啡馆看书,偶尔逛逛美术馆之类的文化景点,剩下的也就是在家看看老电影了。
很多的碟片,江秋凉一张张看过来,逐一放回箱子里。
直到他拿起其中的一张,陷入了沉思。
江秋凉把那张碟片放进播放机里,按灭了客厅里的灯,抱着沙发的抱枕,静静盯着电视屏幕上的电影开头。
很多碟片散落在地上,电视的光打在客厅里,显得整栋房子格外的空旷。江秋凉的呼吸很轻,蓝光打在他的脸上,照进他的眼睛里,在他的眼底留下了斑驳的光,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像是被剧情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倒不是黑白的,不过也算得上是有点年头。
这本改编自托马斯·哈里斯同名小说,由乔纳森·戴米执导的电影,在上映后的第二年就荣获了包括第六十四届奥斯卡奖最佳影片在内的多项奖项——
《沉默的羔羊》。
窗外的风依旧喧闹,屋内是另一处无人打搅的乌托邦。
“你最糟的童年记忆是什么?”
屏幕里的汉尼拔偏开视线,问克丽丝警官。
江秋凉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抱枕,他的眼睛还看着屏幕,思绪不受控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凉爽的午后。
和凌先眠第一次看电影,他也选择了这本《沉默的羔羊》。
彼时两人刚刚确定关系,凌先眠虽然惊讶于江秋凉对于电影的选择,却也没有多问。
私人影院的观影效果很好,江秋凉陷在座位里,仰头去看影片,不发一言。
凌先眠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前半段的影片看得很不专心。在江秋凉的余光里,他不止一次转过头,偷偷观察江秋凉的表情,这个动作在他身上颇为格格不入,几乎称得上有几分笨拙。
当时也是放到了这一句台词,江秋凉的双手不受控制紧紧握住。
江侦仲的话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每一滴血里,都有我的痕迹。”
“你听说过天生犯罪人理论吗?”江侦仲那张狰狞的脸离得很近,眼神像是要活生生剜出他滴血的心脏,“我们是一家人啊,你知道遗传吗?行为有遗传性,你天生就是和我一样的人啊……”
江秋凉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指尖紧握的地方泛出了不正常的苍白。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紧绷的手背。
江秋凉倏然从影片的剧情中惊醒,他低下头,发现是凌先眠有右手食指的指尖敲了敲自己的手背。
“在想什么?”
凌先眠的音量很轻,语气柔和,看向江秋凉的时候,他的半张脸在黑暗之中,半张脸在被电影的光照的透亮,像是刚刚从影片里走出了的人。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盛了些许笑意,宛若夏日酒吧浸在威士忌里的碎冰,有着沁人的温柔。
江秋凉陷入其中,移不开视线。
“你相信龙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吗?”江秋凉突然没有任何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和电影没有太大关系的,毫无来由的,枯燥的问题。
凌先眠闻言,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我不信。”
凌先眠许久之后才回答,他的语气很沉稳,没有半点敷衍:“据我所知,从犯罪学的角度来说,后世学者对于龙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多持批判态度,连龙布罗梭本人都在后期的著作中修正了自己的观点,认为犯罪除了先天因素,还会受到非先天因素的影响。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从个别到一般的推理缺乏严谨性,不能保证必然的正确。总之,这个学说有很强的时代印迹,是学说进步的台阶,而非终点。就我个人而言,是不敢苟同的。”
很学术的辩解。
江秋凉的眼睛却有些酸涩,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不经意抛出去的一个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的水花。他没有想象到,自己随口的一个问题会得到这样上心的对待。
江秋凉故意装作认真去看屏幕,忍住了自己憋红的眼睛,才能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你的回答很官方。”江秋凉假装漫不经心。
“我还有不官方的回复。”凌先眠也去看屏幕,两个人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余光中都只有彼此,“我们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基因,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出身,这些都是一出生就定下来的。但是这是我们的终点吗?我认为不是这样的,除了父母之外,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有权利去活出自己的想要的生活。”
“相比于先天,或许后天更重要。”凌先眠笑起来,“比如我遇见了你,爱上你,你会让我决心改掉以前一些坏习惯,面对之前不敢面对的难题,变成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自己。”
“能够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屏幕的光太亮了,江秋凉眼中水光一片。
被自己捏疼的左手被凌先眠轻轻拉过来,凌先眠低头,与江秋凉十指紧握。
“我认定了你,就是你,不会再去看别人。”凌先眠郑重道,“我会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伤痕和痛苦,你要信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温热的液体划过江秋凉的脸颊,无声滴落在江秋凉的右手手腕上。
画面在眼前水波潋滟,男女主的对话隔着千山万水。
那时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坠入湍流之中的濒死之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握住凌先眠的手是唯一的浮木。
一旦松手,他就会掉下去。
江秋凉闭上眼,任由胸腔内的情绪翻涌,用力回握住凌先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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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最糟的童年记忆是什么?
——《沉默的羔羊》
天生犯罪人理论也是犯罪学课程上了解到的,由意大利犯罪学龙勃罗梭提出。
屏幕里, 汉尼拔在问克丽丝:“他们在屠宰那些羔羊?”
“它们在尖叫……”屏幕里克丽丝的神情悲伤,“它们只是站在那里,很困惑,不肯走……”
电影屏幕在晃, 像是平静的湖面突然落了一片树叶,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秋凉偏过头, 凌先眠不见了。灰色的光洒在皮质的座椅上,宛若经年落下的一层尘埃。
黑暗在眼前撕裂,呼吸变得困难,恍惚之间江秋凉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火焰燃烧后的气味,巨大的穹顶和玻璃一样碎裂, 碎片砸在他的身上, 划开了一身的伤痕。
江秋凉站在那里, 他身处于火焰之中, 却觉得浑身都是冰冷的。
鲜血从划破的皮肤里渗出来, 像是一块冰在融化。
嘟嘟嘟……
江秋凉抬起眼, 他不想跑,水晶吊灯摇摇欲坠, 在他的头顶晃啊晃, 晃啊晃。
他看不清上面漂亮的花纹, 只是觉得光打在上面,五彩的的光, 越来越近, 他快要看清上面精雕细刻的繁复花纹了。
背脊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力, 他整个人弹回到了柔软的沙发里, 水晶灯是这么近,近到只要他一伸手, 就能够触碰到。
红酒撒了他一身,全是鲜血的味道,透明的水晶沾上了红酒,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嘟嘟嘟……
江秋凉睁开眼。
熟悉的客厅,碟片散落在地上,沙发的另一头是半打开的书,因为一只铅笔,整本书略略鼓起,
电影不知道何时停了,却不是停在片尾。
屏幕里,汉尼拔戴着眼镜,问电话另一头的克丽丝。
“那些羔羊停止尖叫了吗?”
嘟嘟嘟……
梦里的声音又一次在现实中响起,这么近,就像是在门口。
嘟嘟嘟……
似乎为了验证江秋凉的猜想,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江秋凉扫了一眼时钟,秒钟已经停了,时间正好指向了午夜的十二点。
“先生,亲爱的先生……”有一个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脆生生的,像是万圣节来讨要糖果的小孩发出的,“请问,你在家吗?”
江秋凉不记得边上有哪户人家有这样的小孩,更何况这个小孩说的不是英语,也不是挪威语,而是中文。
屋内很安静,显得那个声音更加格格不入。
“先生,你在家吗?”
江秋凉打开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呼啸的风夹杂着冰冷的雪沫,迫不及待闯进了温暖的屋内。
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高高的路灯垂着头,灯泡下碎雪翻飞,整个街道都安静极了,像是陷入了沉睡。
之前空荡荡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雪人。
半人高,圆滚滚的,手艺很粗糙,站在白茫茫的院子里,颇有一种落寞的感觉。
雪人的两个眼睛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在如此昏暗的光下都是亮闪闪的,它死死盯着江秋凉的方向,露出了一丝近乎不解的表情。
江秋凉关上门,他有一种直觉,自己又进到游戏里了。
果然,就在他关门转身的瞬间,奇怪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嘟嘟嘟……
门缝被什么身影挡住了一些光,有透明的液体从外面流进来,弄湿了江秋凉的拖鞋。
“先生……你在家吗?”
江秋凉上前,开门。
雪人站在门口,直勾勾看着他。
“戈多在路上耽搁了,雨夹雪的天,总是容易被耽搁的。”
江秋凉看见它的两只眼睛动了一下,转向了屋内。
“他和我一样,喜欢在拉着厚重窗帘的屋子里,看那些好看的原声电影。”
“你是谁?”江秋凉弯下腰,问雪人。
雪人的眼珠一点点转回来,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它的眼睛不是便宜的纽扣,而是质地上佳的绿宝石,安放在鹅绒的毯子上都不为过。
谁会将这么昂贵的珠宝弃如敝履?
雪人没有答话,而是顾自说着:“戈多现在在哪里呢?”
“一部片子看完后,谁会帮他来换带子呢?”
江秋凉直起身子,他想起之前许恙和自己提起过,最近歌剧院有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
戈多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
“你在……”江秋凉组织自己的措辞,他知道自己和一个雪人对话很诡异,“寻找这个叫戈多的人吗?”
绿宝石闪烁出奇异的光。
“我在等待戈多。他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他告诉过我,他会来……”雪人居然走进了屋子,它身上的雪团显然不适应室内过高的温度,滴滴答答淌着水,开始融化,“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为了习惯。”
雪人越化越小,它对着江秋凉伸出了干枯的树枝:“亲爱的,你能帮我找到戈多吗?”
江秋凉伸出手。
抓住树枝的瞬间,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江秋凉捏了一下自己的物件,手里的树枝手感变了,摸上去不再粗糙,是光滑而坚硬的触感。
远处终于亮起了一点光。
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江秋凉低下头,他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漂亮的绿宝石项链,沉甸甸的绿宝石周围镶嵌着一圈碎钻。周围是昏沉的夜色,这串项链却宛若被放置在黑天鹅绒上,静谧美好。
江秋凉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宝石没有什么兴趣,这些在他眼中不过是化学元素的组成,真正能够赋予这些石块意义的,是馈赠者的心意。
树影婆娑,夜幕降临,光线被摇曳的树叶切割成了支离的碎片。
江秋凉把宝石项链放进上衣口袋,循着光的方向而去。
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树叶,踩上去嘎吱作响,偶有树枝拦路,江秋凉伸手拨去阻碍,突然品出些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这样的茂密的树林,就算没有走兽,总该有飞禽吧?
可是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踩在落叶上的轻响,连只鸟雀都不曾惊起。
终于走到空旷的地方,突然起了风,江秋凉用手挡出扬起的尘土,抬头。
一座庞大古旧的哥特式建筑矗立在狭小的空旷区域,把有限的空间填补得满满当当。锋利的小尖塔刺入漆黑的夜色,尖肋拱顶和肋架拱肃穆神秘,花窗玻璃被内里的白光照出了七彩的色泽,在荒凉的森林中格外诡秘。
神圣的大气磅礴,让人第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又抑制不住的心惊。
大门半敞开,是无声的邀请。江秋凉推开门,走了进去。
木制地板估计之前进过水,踩上去有不堪重负的响声,木框上的白漆脱落了一半,墙壁到处是斑驳的污渍,正中央的几张长椅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可是江秋凉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这些随着岁月腐朽的细节。
玫瑰窗的图案在灯光的照射下光彩夺目,近乎是泛出了类似于宝石一样闪耀的光芒,红色的碎片落下的光匍匐在江秋凉的脚尖,像是一汪化不开的血水,又像是在冷风之中挣扎的烈焰。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非常浓郁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更像是女人梳妆台上精心调制的名牌香水。
高台之上有整整两排白色的蜡烛,每一个都足有小臂粗细,随着江秋凉进来的动作,火焰齐齐往后倾倒,最后的一根蜡烛承受不住风的压力,闪动的火光化作一抹灰烬,悠扬地飘散到空中——
“T”。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厌食吸血鬼”】
【难度系数查询中……】
【“厌食吸血鬼”通关率31.7%,祝您死得开心~】
飘起的白烟散去,门在江秋凉身后砰然闭合,烛火恢复到之前静默燃烧的状态。
江秋凉在一楼走了一圈,古堡的面积很大,霸占着森林之间的空地。
他走到楼梯的位置,却发现一楼通往二楼的台阶上有一层通明的隔层。
这个世界的通行范围只限于一楼吗?
不远处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木板发出了痛苦的尖叫,那人却恍然未觉,诡异的脚步声一路远去,消失在了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江秋凉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在空旷的地方,一点细碎的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嘎吱声的回音撞来撞去,黑暗处光影浮动,像是有人在走动,细看之下却又消失无踪。
江秋凉推开了一扇半掩的门。
里面没有亮灯,也没有蜡烛,只有门外的光线随着江秋凉推门而入的动作偷偷钻进房间,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苍白。
香气越来越浓了。
意外的,这间房倒是很干净,窗棂上明显有在日常擦拭,没有床,梳妆桌上是女士的化妆品和香水,柔软的座椅上搭了一张油亮的狐皮,似乎有人不久前在上面坐过,有轻微的凹陷。座位半拉开着,抽屉没有合上,里面是清一色亮闪闪的宝石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