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听许恙讲完了这么一番话,垂下了眼睛。
他的眼中盛满了许恙陌生的情绪。
“这是一颗定时炸弹,”江秋凉说,“一旦开启倒计时,就已经停不下来了。”
许恙的头垂了下来,长发耷拉在耳侧,显出几分疲惫的弧度。
“我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当作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权,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为了掌握主动权,我必须发起反抗。”
“如果你是我,”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或者从朋友的角度,你起码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对吧?”
报告厅的灯光照下来,像是极昼不歇的日光,攫取着室内有限的空气。
许恙把脸埋在手心里,长长的一声叹息从掌心后传来。
他给江秋凉让出了出去的路。
“谢谢。”
江秋凉快步走出报告厅,在左脚踏出报告厅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许恙的声音。
“秋凉,别相信那个美术馆遇到的男人。”
江秋凉刹住步子,回头。
许恙靠在椅背上,扭头看着他:“你之前的心理问题和他有很大的关系,几年前西格蒙德给我看过一张你幻境中出现人物的画像,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他就是画像上的那个人。”
“他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许恙停了一下,“如果失败了,就回来吧,我……和西格蒙德都站在你这边,以朋友的身份。”
电梯下行,窄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个人。
一楼的按钮亮着,显示屏的数字缓慢下降,江秋凉指尖搭在扶手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了户外刺骨的寒风。
手臂里空落落的,江秋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围巾落在了报告厅。
他很少出差错,这次也算是事出有因。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十七楼的按钮,指尖用力,他才想起来自己这次没有胸牌,应该进不去了。
或许许恙注意到了,即使没有注意到,一条围巾而已,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十七楼的按钮没有亮起。
江秋凉以为是自己力道的问题,又重新按了一下,按钮还是灰暗的。
江秋凉意识到了不对劲。
突然,电梯里的灯光灭了,连带着显示屏和一楼按钮也没有了光亮。
停电了?
江秋凉抹黑循着记忆按下了紧急按钮:“有人吗?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吗?”
没有任何回答。
江秋凉拿出手机,想要试着拨打一下求救电话,他按下了电源键,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没电了?
江秋凉皱眉,他明明记得手机还有百分之八十多的电量,如果手机屏幕亮了没信号他还能够理解,电梯突然停电和手机一起坏掉的概率有多大?
江秋凉屏住呼吸,电梯门的隔音效果没有办法做到完美,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突然变黑之前,显示屏显示是三楼到二楼之间。
纽厄尔医院的二楼和三楼不是住院区,有来往的医生护士和来看病的人,如果停电了,外面肯定会有喧哗的声音,如果没有停电,外面至少应该由走动的杂音。
没有,可是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
黑暗、安静,吞噬了时间。
江秋凉拉住了电梯的扶手,退后了半步,尽量远离门的位置。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的电梯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电流声。
很近,声音的来源不超过两米,是从紧急按钮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持续了约莫半分钟左右,电流声戛然而止。
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沉寂的黑暗。
尖叫声此起彼伏,不是从传声筒,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出自于同一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此起彼伏。
江秋凉抓住了扶手,忍住自己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
突然,有一声低语贴着他的耳畔划过,很近,江秋凉甚至感受到了说话者的呼吸。
似乎是在用英语快速而坚定地重复一句话——
“Kill him!”
杀了他!
江秋凉刚分辨出内容,电梯遽然下降,没有任何的缓冲,是快速的自由落地。
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比所有游乐场的极速跳楼机都要刺激。
耳语与尖叫被甩在头顶,江秋凉忘记了呼吸,他闭上眼睛,死死抓住扶手。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脚要脱离平面了。
就这个速度砸下去,别说是他了,估计电梯都要炸成一堆废铁。
这么快的速度……
江秋凉猛地睁开眼,不对,即使有地下的空间,二楼和三楼之间也不至于掉这么久。
这么长的时间,再久一点都够掉出地壳了。
他又进到了该死的游戏里!
江秋凉脑中浮现出幕后操纵者盯着实时画面,无关痛痒的笑意,心头无名的怒火熊熊燃起。
循着记忆,他把手机狠狠砸向了电梯监控器所在的位置。
只听咔嚓一声,正中目标,有几片玻璃掉在江秋凉身上,监控器冒了一下火光,飘起了袅袅一阵青烟。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庆祝的动作,电梯毫无预兆刹在了原地。
受到惯性的影响,江秋凉整个身体往下一沉,幸好扶着扶手,才没有跪倒在地上。
电梯门缓缓打开了。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打着亮眼的光。
这是哪里?
江秋凉走出电梯,身后的门重重合上,随后是电梯上升的声响。
外面没有任何上下的按钮,仿佛这台电梯从来没有出现过。
江秋凉走过走廊,这种感觉很熟悉,很像是灵魂照相馆里那条走廊,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比如……
空气中的气味。
很淡,泛着甜味,又有点刺激性……
是乙.醚!
江秋凉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可是走廊长长的,根本没有尽头,来去都是一条直道。
而且,空气里乙.醚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江秋凉停住脚步,调整自己的呼吸,他的胸膛小幅度起伏着。
没有用的,即使坐着,或者躺着,这种浓度也足够昏迷了。
他靠在墙边,身体不受控制向下滑去,他的眼前蒙起一层苍白的雪花屏,和眼前的走廊融合在一起。
像是老旧的电影,他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走廊远处走来了一群人。
他们穿得很严实,脸上戴着面罩,看不清容貌。
“长官,他失去意识了。”
前面的一个人蹲下身,翻了翻江秋凉的眼皮,对着身后的一个男人说。
走廊的光太刺眼了,眼前的景物晃出了三四重的叠影,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江秋凉缓慢地抬起头,视线从锃亮的军靴到腰际配的手.枪,最后落在他交叠的手上。
骨节分明,手指瘦长。
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素银的戒指。
“打完针,拖回去。”没有任何温度的,熟悉的声音,“按原计划继续进行。”
“是。”
蹲下的面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装满了药剂的针,扎进了江秋凉的手臂。
冰冷的液体一点点流进体内。
视线里,凌先眠转身离开,他的背影一点点远去。
江秋凉的眼睛随着他的离去移动,失焦的眼睛倏然亮起来,他喉底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像是猛兽的呜咽。
他猛地把针管从手臂上拔出,狠狠扎进了身边那个面具人的颈部动脉,把剩余的液体全部注入。
尖叫、混乱、吵闹。
江秋凉全都听不见了。
天旋地转,无力的手垂下来,他整个人失去了重力支撑,头部砸在地上。
失去意识之前,江秋凉的最后一眼。
是凌先眠终于停下了脚步,看向了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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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爱的一个游戏副本来啦~
有读者小可爱问我凌先眠去哪了,这篇解答啦~
想起第一个游戏副本他cos唐池同学了吗,其实他还有个身份是coser(官某人严肃脸)
不说了,他在来揍我的路上了,不过我官某人跑得比他更快,你们不用担
钢琴声从耳机里传来, 江秋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午后的阳光染上了一层酒色,微醺般斜照在病房里。病房两侧的窗帘难得没有拉上,苍白的床单被夕阳泼洒出了一层浮动的流光, 像是深色的杏子酒。
眼前不是单纯的黑,混杂了一点暗沉的昏黄。
让江秋凉想起了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祖国, 酒吧的一个夜晚,凌先眠在弹奏这首曲子。
那时的灯光和现在很像。
接近尾声,江秋凉的睫毛轻轻颤抖,他看见光影之下的人微微偏过头,望向了他, 眼底噙着一丝笑意。
一曲结束, 又从头开始。
江秋凉睁开眼, 许恙站在病房的门口,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快时间到了。”
江秋凉摘下耳机, 音乐声消失,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夕阳在喧嚣。
“我知道。”
“等下会有人把你推到手术室, 这次手术只有参与的医生护士和医院的高层知道, 所有人都签了内部的保密协议。手术有风险, 我和西格蒙德医生会尽力把风险压到最小。还有,这次手术是吸入全麻和静脉全麻联合使用, 你不会在手术过程中感受到什么特别的痛苦, 数十个数, 麻醉剂会生效, 就当是睡了一觉……”
“你说的这些我签字的材料上全写了,”江秋凉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耳机线在手上缠了个圈,“动手术的是我,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许恙走到他的病床边,轻轻把耳机线从他手指间抽出来。
“我怕失去一个朋友,”许恙说,“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有护士敲门,许恙退后两步,他把江秋凉的手机和耳机塞进自己的口袋,匆匆对江秋凉说:“等你醒来还给你。”
等你醒来。
是一个约定。
走廊,电梯,手术室。
麻醉的药剂通过静脉和呼吸道进入江秋凉体内,他盯着白晃晃的光,倒数着十个数字。
十、九、八……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挣扎。
所有的光退潮般散尽,只剩下远处灯塔的一点指引。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13 Jours en France》也没有意义,真正赋予它意义的人,是凌先眠。
江秋凉知道,等到那一首钢琴曲结束,弹奏钢琴的人会别着一朵白玫瑰,从聚光灯下走向黑暗,走向他。
就差最后一步。
光灭了。
江秋凉睁开了眼。
麻醉药剂的效果还没有散去,头也很晕,不知道是不是磕在地板上撞出来的。
审讯室的光线很弱,手铐和脚铐限制了他的行动,桌子对面坐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四只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一眨不眨。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杀死监狱长”】
【难度系数查询中……】
【“杀死监狱长”通关率25.4%,祝您死得开心~】
墙面上有一个血掌印拼成的“O”。
血光一闪而过,短暂的像是一个幻觉。
头顶的灯光突然被打开了,刺眼的光从头顶泼洒下来,不是明晃的白,而是粘腻的红。
像是定格的画面被按下了播放键,左边的男人翻了一页资料,右边的女人鲜红的嘴唇蠕动,说出了第一句话。
“江,我们很高兴你醒过来了。”
声音和红色的灯光一样黏糊糊的,听不出有多高兴。
江秋凉活动了一下手腕,试图调整手铐禁锢的不适感。
他注意到,左边的男人观察到他的动作,很紧张地摸向腰侧。
江秋凉很熟悉,这是下意识摸枪的动作。
男人的腰侧有枪。
一般的审讯人员不会配备枪支,即使在特殊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这么快暴露出来自己持有枪支的事实。
除非他根本不在乎江秋凉察觉到这个动作,甚至在做出某种让他感觉到有安全感的警告。
江秋凉不认为麻醉药剂未消、手脚都被铐住的自己有什么值得警惕的。
手贴在桌子上,江秋凉前倾身体,拉近和男人之间的距离,挑眉:“你害怕我做出什么?”
男人拔出枪,对准了江秋凉的头。
“我劝你不要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我们有随时击毙你的授权。”
“是吗?”
江秋凉直视黑洞洞的枪口,挺直脊背,眼睛微微眯起:“你不是第一个拿枪对着我的人,这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
“够了,”右边的女人偏过头,似乎想要安慰她的搭档,“他知道问题的轻重,会如实回答的。”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倒是不错。
江秋凉在心里嗤笑一声,他的视线不经意之间落在女人的颈部,未来得及扬起的笑意淡了下去。
脖子和身体连接处,有一条很细的线。
“你会认真回答问题的,不是吗?”
女人转过脖子,那条线很快被隐藏住,她看着江秋凉,表情温和。
红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淌满了鲜血。
江秋凉没有应答,而是反问:“你想问什么?”
女人察觉到了江秋凉的不配合,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们把你抓回来,费了很大的力气。因为你的不配合,我们还失去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同事,你要是一直这么抗拒,我们很难保证……”
“很难保证不会像你对待我们同事一样对待你。”男人打断了女人的话。
“哦,不用这么暴躁。”女人笑起来,露出了一排牙齿,“别怕,我们不会让你死的。我们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从监狱里逃出去的?”
江秋凉手搭在桌子上,身子往后靠去:“我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他又不是原本关在牢房里的人。
“确实,医生和我们提到过,你的头部在逮捕时难以避免受到了重击,加上过量麻醉药物,可能在短时间内影响你的记忆,没事的,我们来帮你回忆。”女人拿过男人面前的资料,推到江秋凉的面前,“一个月前,在牢房没有破坏的情况下,你不翼而飞了。关押你的地方没有撬锁、没有秘密通道、窗户完好无损,在你逃脱的时候有七十个配枪的警员在各个进出口巡视,守卫森严。所有监控都没有捕捉到你的身影,监狱外四面全是海,你是怎么做到消失一个月后出现在闹市区医院的?”
资料里打印着几张图,是江秋凉的身影出现在一条走廊上,后来被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制服。
拍摄的角度很偏,凌先眠站在画面外,照片上没有他。
江秋凉扫了几眼照片,索然无味地偏开了视线:“我不知道。”
“不,你当然知道。”女人反驳道,“你的方式是什么?一定有人帮你越狱,那个人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江秋凉有点被她问烦了,想要烦躁地揉几下头发,奈何手铐限制了他的行动,“你们应该去问那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江。”
手铐发出了摩擦的轻响,头顶红色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女人脸上无懈可击的笑意淡了下来,她板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失去了原来的色泽,被灯光照出了艳丽的红。
“你说得对,他不会配合的。”
男人把枪别回腰侧,没有任何感情附和道:“是啊,他没有在说实话呢。”
灯光又闪烁了一下,江秋凉抬头去看光源,余光中,两双眼睛从男人和女人的眼眶中挣扎而出,每一颗眼珠都在蠕动,末端一根红线牵引着它们的活动,引导它们凑近江秋凉。
红色的液体从他们的眼眶里汩汩流出,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
密闭空间里,塑造出的绝对黑暗有纯粹的魅力,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近乎令人作呕,每一下呼吸开始变得粘腻钝痛。
江秋凉睁着眼睛,表情如旧,呼吸平缓。
“既然不会让我死,整出这些小把戏有什么意义吗?”
他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灯又亮了起来。
这次不是红色的,而是恢复了之前正常的白色。
四只眼珠停在离他的眼睛不到十厘米的距离,每一根红血丝都无比清晰。
“看不出他在说谎呢。”
女人张口,面无表情说。
两双眼睛静静归位,流出的血一点点倒流,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有血腥味。
审讯室的门被从外打开,两个人高马大的狱警闯了进来,强硬的把江秋凉从椅子上拽起来,推向前方。
砰的一声。
门在江秋凉走出的瞬间自动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