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地下室里,男人用枪抵着他的下巴,江秋凉的脸被迫抬起来,麻木地注视着眼前那张与他有七分相像的面孔。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每一滴血里,都有我的痕迹。”男人开口,地下室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江秋凉偏开眼,看到角落里甩出一把刀,刀尖上残留着鲜红的血,“你以为自残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吗?你用没有想过,即使你的血快要流光了,哪怕只残存一滴,那一滴也足以证明你我之间的关系,这就是血浓于水,你懂吗,秋凉?”
好一个血浓于水。
江秋凉听到了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是我自己,从不是谁的附庸品。”
“哈哈哈哈哈!”男人的笑声在地下室格外恐惧,“我在教育你,就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你怎么可能是谁的附庸品呢?之前的你太软弱了,我只不过是在改造你,把你塑造成一个更加优秀的人,我有错吗?”
江秋凉虚弱的身体在发抖,苍白的唇紧紧抿起。
他紧紧闭上眼睛,多希望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
可是下一秒,钝痛就从喉间传来。
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愕然地睁开眼,男人原本一丝不苟地脸庞近在咫尺,正在一点点扭曲成旁人不曾见过,而他习以为常的模样。
“我的儿子,不可能是这样的懦夫。你要乖,要听话,只要你听话,我会让你拥有旁人艳羡的金钱和权利,这样不好吗?”男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神里面没有半分的怜悯之心,像是在看一具被踩在脚下的,猎物的尸体,“这张面具,是我亲手给你带上的。一旦戴上,你就休想再回到从前了。”
江秋凉忍不住浑身发抖,男人狞笑的面孔离得太近了,他呼吸不过来,只觉得周身恍若浸在冰水里,没有半分知觉。
一双手贴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一道遥远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隔着千山万水,听得不太真切。
“你怎么了!”
真的好远,江秋凉觉得冰水吞没了他的鼻腔,他努力抬起脸想要获取一点氧气,却始终于事无补。
“醒醒!”
手上的力道倏然加重,江秋凉猛然觉得一股冰水涌入了自己的胸腔,他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拼命想要把肺里面的水咳出来。
眼前的景象突然清晰起来,冰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去,房间里没有半点水漫金山的痕迹,就连墙角也是干燥的。
江秋凉收回视线,凌先眠的手死死掐在他的手腕上,力道很大,像是想要把自己的手指关节嵌入他的骨头里。
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他觉得这一刻凌先眠的表情在灯下很苍白,他看着自己,漆黑的眼眸中有江秋凉不熟悉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坐在床边,而凌先眠单膝跪在他的身前,松开了他的手腕,揉了揉他被掐的有点红肿的皮肤,这是江秋凉第一次以俯视这个角度观察凌先眠,之前不论何时,凌先眠始终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这让他莫名产生了近乎于不真实的错觉。
“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秋凉摇了摇头,礼貌地推开了凌先眠的手,他想要自己静一静,就像是之前在奥斯陆的日日夜夜所做的那样,一个人消化掉所有的负面情绪。
凌先眠的手被他推开,很快又握了上来。
江秋凉皱了皱眉,他不懂凌先眠为什么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他明明已经说得这样清楚了,就差摆在台面上一五一十地跟他说清了。
江秋凉冷漠地收回手:“和你没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江秋凉的眼中映出凌先眠的模样,此刻的他抓住江秋凉的手,把它放到自己黑乎乎的狐狸耳朵上面。
“知道了,真小气。”凌先眠没有偏开视线,他直直看向江秋凉,不闪不躲,眼底荡出几分促狭,“让你摸回来还不行吗?”
凌先眠挨着江秋凉坐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不抽,只是虚夹在指尖。
他的手指很漂亮,不是那种瘦弱的纤长, 而是有力的骨节分明。江秋凉想起之前有人形容自己的手, 说这是一双天生适合琴棋书画的手, 第一眼就让人想到翻动书页的模样。凌先眠的手不同,很难想到什么柔美的词,他的手似乎天生更为适合举着酒杯,或者……
江秋凉想起之前凌先眠拿枪的样子,这个画面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 隔着自己的手指扣动扳机。
无法否认, 那一刻, 江秋凉的心跳确实很快。
当他会想起这一幕的时候, 很难把心跳和动作泾渭分明地划分开, 他的眼前总是首先浮现出凌先眠的眉眼,然后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香烟的顶端没有点燃, 却仿若有一点点星火在闪动, 细碎的烟灰会抖落在地上, 点燃这个房间,将他们一直留在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 只是彼此沉默着, 反倒显得生疏。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 凌先眠转头看向他, 烟在指尖转了两个圈,没有开口催促, 像是一种等待。
“介意吗?”
江秋凉没有谈及那个避讳的话题,转而虚指向凌先眠手里的烟。
凌先眠抬了一下手,这个世界根本点不了火,江秋凉即使拿到了这支烟也没有什么用。凌先眠想了想,不置可否,把手里的烟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把烟抵在鼻前,轻轻嗅了一下,眉毛很快就蹙了起来。
“果然还是不习惯这股味道,”江秋凉把烟还给凌先眠,“不过我好像懂了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抽烟了。”
凌先眠看了他一眼,把烟塞回到口袋里。
“几点了?”
凌先眠把表盘转向江秋凉的方向,是七点二十三分。
“该干正事了。”
江秋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左右伸展胳膊活动筋骨,端起床边的纸灯,直接俯下身去看床下的痕迹。
床下蒙了一层灰,不用猜都知道已经许久没有打扫过了,纸灯的光线照进狭窄的缝隙之间,表面浮起了一层绒绒的光。
灰尘之下,那道水灵灵的爬行痕迹格外的扎眼。
之所以说是爬行,因为光滑的那块地板是呈现出近似于长方形的拖拽,没有脚印,没有手印,甚至不是正常小孩没学会走路之前应该有的凌乱痕迹,就好像婴儿的整个身体是沉下来的,它不得不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以这种姿势行动。
是它特殊的行动方式,还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它的背上?
江秋凉一只手拎着纸灯,一只手用力,想要把床板侧过来。
这个姿势很难用得上力道,床板轻轻移了一点位置,没有丝毫被举起来的趋势。
江秋凉思忖着要不要放下纸灯,先把床板侧翻过来再说,举着床板的力道一轻,原本站在边上袖手旁观的凌先眠上前一步,帮他翻过了床板。
他原本想道个谢,可是凌先眠的动作太过于自然,反倒让江秋凉显得多此一举。
床板上的景象果然和江秋凉想象的一样惨烈,湿漉漉的大团形状拍在上面,有几道抓痕,不知道是指甲还是别的坚硬物体,陷进去很深,以至于有几片木屑落在地上,脏兮兮的。
“嘶,多大仇多大怨。”
江秋凉嘟囔了一声,把床物归原位,手指搭在床沿上,江秋凉突然抬眼,想起了什么。
“不对啊,”江秋凉皱眉,“昨晚不是只有哭声吗,你听到抓挠床板的动静了吗?”
这话刚出口,江秋凉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这和直接指着试卷问监考官这道题选什么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对方八成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但是凌先眠不属于那常理中的八成,他摇了摇头,明目张胆帮着江秋凉作弊:“没听到。”
诚然,这剩下的两成坦坦荡荡,全然毫无避讳的意识。
江秋凉抿了一下唇角,说:“走吧,这个地方阴森森的。”
何止是阴森森的。
房间的门是锁上的,婴儿爬行的痕迹在门口戛然而止,无论是走廊的左侧还是右侧,都一如来时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点让人回味的痕迹。
它就像是一个幽灵,消失在了门的方向。
江秋凉踩在走廊上,四周黑魆魆的,依旧只有纸灯黯淡的光,他循着记忆找到来时的路,好在那条摆满纸灯的大路没有消失,时间缝合在了一起,仿佛又回到了来时的重叠。
“一个服务员也没有……”江秋凉轻声道。
一家酒店,就算是生意最差的淡季,有可能只有女主人一个人吗?
江秋凉想起了堆砌的高高的宣传图册,和宣传图里面那张热闹的节日盛况,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他们很快循着来时的路走到了厨房的位置,边上的一整条道都有纸灯,可是厨房没有,江秋凉记得之前厨房分明是有灯的。
月光从窗外扑进来,肆无忌惮泼洒在室内,即使如此,厨房的光线还是太过于暗了些。
隐隐有个人影坐在椅子上,江秋凉不确定那能不能称之为人影,因为这道影子过于巨大了,吞掉了好大一片月光,它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仿若一尊定格的雕塑。
江秋凉盯着这个画面。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诡异了,明明是他站在明亮处,影子站在黑暗处,江秋凉却产生了微妙的错觉,好像自己站在黑暗处,而影子站在明亮的地方。
他说不上来这有什么区别,只是莫名不舒服。
“你确定现在是早上七点多吗?”江秋凉偏过头,又去看凌先眠手上的表,“不可能吧,外面的天怎么还黑着。”
他们不可能一觉睡到晚上七点,江秋凉睡眠浅,通常六个小时的浅眠可以让他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昨晚被吵醒之后意外睡眠质量好了很多,但是醒来也只是恢复到平实的状态而已,证明他实际睡眠的时间也只会在三个小时左右浮动。
江秋凉又看了一眼,秒针正在匀速运动,说明手表性能良好,没有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
还是说……
“这个世界的设定是永远不会天亮。”江秋凉说出自己的推测,“和极夜一样,在通关之前天会一直都是黑的。”
这无疑给通关增加了难度,黑暗会放大恐惧,也会让原本显现在光亮之下的线索易于被人忽略。
更何况目前看来,照明仅有的两条途径是稀薄的月光和微弱的灯光。
死亡率为100%的世界……
意识到这个,江秋凉的第一反应不是麻烦,也不是恐惧,一种欲动的战栗顺着他的心脏流向四肢,他的指尖有微微的一点酥麻,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潜意识告诉他,他在期待,期待见证注定走向死亡的游戏,是怎么样的引人入胜。
余光中,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影子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方向。
江秋凉站在原地,他不躲不闪,直直地注视着那个庞然大物。在这一刻,他的呼吸很平静,心底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好像走向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恐怖的怪物,而是一头乖顺的麋鹿。
那张脸露在光下,因为光影的缘故,只有小半张是清晰的,其余尽数隐匿于黑暗之中。
围裙比昨天更臭了,也更脏了,围裙的主人毫不在意,它阴恻恻地低下头,俯视着不速之客。
“早上好啊,异乡人。”
女人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那是一张小丑的面具,大部分的色调是惨白,其余的色调铺开,全是浓烈的艳丽,色调之间的反差让这副原本寻常的面具在当下看起来格外的惊悚。
小丑的嘴巴裂的很大,几乎到了耳朵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渗出的笑意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早上好。”
江秋凉看着这样一张脸,嘴角上扬,随意回了句问候。
“很遗憾,我记得你们,可是我太饿了,一下子把早餐都吃完了。”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依旧鼓鼓囊囊的,如果不是江秋凉亲耳听到了昨晚的婴儿啼哭声和看见了床底下爬行的痕迹,他几乎就要相信这个婴儿不过是即将分娩之前的存在。
江秋凉扫了一眼月光下的四只碗,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道本来就不敢吃你做的早饭,面上很体贴地谅解道:“没关系的,我们今天正好要出去转转,你们这里有便利店的,对吧?”
“当然。”女人开口,“这里什么都有。”
“方便指个路吗?”
“哦,大概是在这个方向,你一直走就能看见了。”
女人指出一个方向,很快收回手:“后门出去有个代步工具,你可以随便用,只是现在里面一滴油也没有了,你要自己去找找。找不到也别来问我,我困了,要去补觉。”
需要油的代步工具……
江秋凉第一个想到的是汽车,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里的道路不是很宽敞,一路过来江秋凉没有看到任何画出来的双向通道或者是单行道,更不用说这种多石板的路大多起伏,再好的汽车也能颠簸出拖拉机的风范。
后门不难找,就在厨房拐过去一个弯的位置。
江秋凉没抱什么希望,这个酒店破成这么幅百八十年没有人打扫的机会模样,自然而然会让人下意识降低心里的期待指数,他推开门,以为自己会看见一辆破旧的甲壳虫或者小破摩托。
不管是什么,能在找到加油站以后姑且代步就行。
心里念叨着,江秋凉打开了后门。
月色流淌,一部线条流利的银黑色哈雷戴维森宇宙星舰停在门口,摩托车被擦得锃亮,银色粉末熔入电镀过程的新技术让它看起来熠熠生辉,宛若一颗误入人间的流星。
江秋凉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68章 假面歌舞会
车是好车, 再好的车没有油,也不过是个装饰品,可能连装饰品都算不上,占地还积灰。
江秋凉摸了一把摩托车, 又偷偷摸了一把, 心里勉为其难将它列为秀色可餐的“废铁”, 再三确认是真的没有油了开不动,推起来又太费劲,这才一步三回头踏上了寻找加油站的路。
奥斯陆冬天昼短夜长,江秋凉习惯了极夜的影响,倒也不太有排斥心理,他举着一盏从酒店里拿出来的纸灯,摸索着在陌生的城市里行走。
两人沿着女人指往的方向走, 江秋凉在前, 凌先眠在后, 凌先眠没有拿纸灯, 也没有根据自己想法的走向,只是漫无目的地跟在江秋凉身后。
没有了来时的向导指引, 走路变成了全凭感觉的一件事。
感觉这东西, 说来很玄幻, 你越需要它,它越不准确, 就和对着干一样。
江秋凉不认为自己方向感有多好, 但也算不上傻白甜的路痴, 他对自己有非常准确的认知, 同一条路走上三遍,他基本可以保证近三个月不会迷路, 走上一遍,能在有个大概的印象,只要不是太远,基本上能做到八九不离十。
走了不过十分钟,江秋凉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这个城市的道路错综复杂,或许受到悬崖之上地形的起伏影响,这里的道路不是城市规划中应该有的规矩笔直,而是弯弯绕绕的,遇上了阻碍物,路就往左右两个方向延伸,这里完全不像是常规思路中的道路,更像是随遇而安的河流,或者说,是有意设计的迷宫。
建筑物鳞次栉比,更要命的是外墙的颜色太过于艳丽了,仿若调色盘上没来得及化开的颜料,富有攻击性地闯入视网膜,留下一连串让人头晕目眩的脚印。
江秋凉很快就察觉到,不同颜色的建筑随着前进显现出一种熟悉感,同一个颜色的建筑物外观大多相似,起码一晃眼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之处,颜色之间的交替遵循着规律,像是接近于1而又无法抵达的无限循环。
“这个城市太容易迷路了。”江秋凉停住脚步,“和酒店一样,我们有一定的概率把同一条路走了很多遍,还误以为自己一直在前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需要求救吗,江教授?”
江秋凉看了凌先眠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会需要吗?”
很利落的回话,显露出几分江秋凉一向来掩藏在随和冷淡外壳之下的锋芒,凌先眠的唇角翘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没有搭话,无声接纳了江秋凉的拒绝。
这座城市是安静的,可又不是全然安静的,一点点小的动静像是进食中的蚂蚁,一下下啃噬着听觉神经。
女人说过,“它”在日历上画下日期,开启倒计时以后,这里的人就很少出门了。
很少出门,从正面角度看,是城市里的人深居简出,因为畏惧而进行徒劳无功的躲藏,从侧面看,是这里的人根本没有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