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隐一直默默的,此时忽然道:“看井底。”
陈厝离得最近,一眼望去,惊诧道:“怎么好像有光?”
几人一起围过来,就见井底可怖的尸骸缝隙间,果然隐隐透出幽幽的红光来,陈厝干笑了一声,打趣道:“难道这底下还埋着个红灯笼?”
瞿清白沉吟片刻:“井底有东西。”
“挖吗?”
“挖。”
并未做什么迟疑,他们现在对接触尸体这事已经没什么避讳了,其他人只有自求多福而已,陈厝猜想瞿清白恐怕还会在心里默念什么金刚经大悲咒无量天尊之类的。
一具有一具尸体被拽上来,瞿清白期间还去旁边干呕了一会,毕竟他们家职业搞收鬼的,又不是刨坟的,很少一次性见到这么多乱葬坑里一样的尸体。
祁景也有些恶心,但已经有点麻木了,反观陈厝也是如此。到了最后,手够不到了,江隐便跳下去,一具具往上抬,到了最下面,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将将隐匿在那狭小井口的黑暗中了。
祁景有些紧张,他往下叫了一句:“江隐?”
陈厝在他旁边探头下去:“找到了吗?是什么东西?”
江隐的声音有点空灵的从下面传上来:“找到了。拉我上去。”
两人对视一眼,陈厝从掌心放出了血藤,感受到重量后,慢慢往上拉,不一会,江隐就出现在了井口,祁景刚想伸手去拉他,动作却一顿——江隐一手拽着血藤,另一只手上还抱着一个人。
江隐把这人递给了祁景,祁景愣了下便接过,放到地上后又拉了江隐一把,等他们围过去细细端详,才发现这是个扎着辫子的大姑娘,一身老式旗袍朴素却干净,宛如新的一样。
她紧闭着眼睛,手伸过去,鼻底一丝气息也无,可是任谁也无法说出来,这是一个死人。
因为她的皮肤,气色,姿态都太鲜活了。即使被压在暗无天日的井底多年,那张脸蛋还是水灵灵,红扑扑的,让人觉得她只是好梦正酣,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醒来一样。
瞿清白首先发出了一声惊叹:“她不会还活着吧?”
祁景摇摇头,他刚才接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指指这女孩腹部的一处伤痕,因为红光的原因并不容易被注意到,现在一看,那处早已晕染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她是被人捅死的。”
陈厝疑惑道:“那她的尸体怎么会保存的这么完好?简直和活着的时候没两样。”
江隐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和祁景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看向了女孩摆在身体两侧,紧紧攥着的手。
这姑娘的整体姿态都是比较放松的,可以说死相非常好看,但她全身上下只有一个突兀的地方,就是那双紧紧攥着,快要绷出青筋的拳头。
瞿清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道:“莫非……”
两人一边一个,用力掰开了那两只手,祁景眼前一闪,下意识的闭了下眼,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映在眼皮上,一片血红色。
他慢慢睁开眼,就见那摊开的掌心里,一颗小小的珠子静静躺着,刚开始红光大作,不一会就渐弱了下去,最终,就是一颗棕黑色的念珠了。
祁景道:“这就是那佛珠了。”
陈厝一拍巴掌:“就是因为有这个东西,她的尸身才能不腐不朽,像活人一般!可是这又是怎么到她那里的呢?”
江隐道:“若是陆银霜在杀她时不慎被扯掉了一颗,遍寻无果又急于抛尸才没发现,这一切就有可能了。”
瞿清白点点头:“我猜她那串佛珠应该是十四颗,本代表观音菩萨的十四无畏,是无上功德,扯掉了一颗就变成了十三,沾染了血光。”
就在这时,钟声忽然响了。
咚——咚——咚——
祁景这才意识到他们自进宅后消磨了多少时间,现在看来,午夜已至,那种诡异的场景又要重现了。
想象中吱呀呀的收音机声却并未出现,没有了尖利到刺破耳膜的戏腔,几人也能稍微镇定下来一些,在渐起的浓雾中,江隐摇响了那串古老的风铃。
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所赠,韩尚这风铃真是好用,浓雾像被风吹散了一样潮水般褪去,瞿清白刚呼出一口气,眼睛忽然睁大了:“那……那是什么!”
薄雾中,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不远处,单薄又婀娜,裙角被风吹的微微卷起。
嗒、嗒、嗒。
高跟鞋踩着青石板的声音,像踩在人心里那根钢丝般的弦上,不紧不慢,悠然自得。
瞿清白毛都要炸开了:“是陆银霜吗?”
他往后退了两步,想要扯扯陈厝,手上却摸了个空。他猛的回头看过去,哪里还有陈厝的影子?
耳边一凉,仿佛有人冲他吹了口气,又轻又浅的一声哼笑,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
瞿清白汗毛倒竖,他厉声道:“谁!”
他深知自己可能陷入了短暂的幻境中,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把一把破桃木剑横在身前,一剑劈开了眼前迷雾,谁知迷雾后居然有一张脸,他动作一顿,就见近在咫尺的陆银霜对他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那张脸还是那么美,但她是那么苍白,那么虚弱,两颊都深深凹陷了下去,何况,她的神态邪恶的让人不寒而栗。
瞿清白立刻稳住了心神,毫不犹豫的一剑斩去,谁知半空却受到了阻力,一个声音穿破了重重迷雾:“……瞿清白,你干什么!”
眼前的幻境烟消云散,瞿清白就见江隐一手接住了他的剑,正看着他。
他楞了一下,赶紧放下了剑:“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
他摇了摇脑袋,又望向江隐,不知是不是假象还没完全消散的原因,他模糊的视线中几乎把陆银霜那张脸和江隐的重叠起来。
瞿清白又摇拨浪鼓般甩了甩头。
江隐道:“这迷雾中可能有致幻的成分,捂住口鼻,尽量不要吸入太多。”
他说完就掏出一整片布条撕开,分发给几个人。祁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这不会是裹尸布吧?”
江隐看了他一眼:“你猜。”
祁景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脱口而出:“裹尸布算什么,你给的寿衣我都穿。”
陈厝没想到他这么骚,都瞅了他一眼。
江隐围住口鼻:“谨言慎行。”
祁景咳了声,默默的把布戴好了。
高跟鞋声越来越近,但却始终没有定处,好像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样,饶是以祁景的敏锐也难以分辨,这样过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道:“这个陆银霜到底要干什么?吵死我们?”
江隐道:“她这时候出来,一定不是为了吓唬人……”他想起了什么,猛的道,“不好!”
此时几人已经因为混乱离开了井边一段距离,江隐直直向井的方向冲去,就见那具倒在井边的尸体,由刚才的妙龄少女已变成了干尸般的样子,棕灰色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手掌中的佛珠已经不翼而飞了。
江隐抿紧了嘴唇:“陆银霜想要的是凑齐佛珠。”
仿佛在呼应他的话,四面响起了轻轻浅浅的的笑声,终于,一个人影慢慢从薄雾里走了出来,陆银霜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这个在照片中端庄而典雅的女人,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带着一身冤债罪孽,站在了他们面前。
和瞿清白看到的一样,她的五官并无多少变化,那种文人的气韵却已经被多年的古宅幽闭消磨成了阴郁森冷。
一种奇特的冲击力,让他们一时间都无法发声。
“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她淡淡的说。
瞿清白声音有点发紧:“你也不是这里的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这本就是逆天之举,更不用提你之后造的杀孽……二十年前,你就不属于这里了!”
陆银霜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你怎知我没有尝试离开过?”
陈厝道:“你被困在这里了?”
陆银霜道:“我出不去,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瞿清白有些激动:“为了活下去,就可以牺牲这么多条人命?何其无辜,何其不公?”
陆银霜蓦地上前一步,上好蚕丝织就的旗袍在月光下摇曳出水波一样的光:“那我又何其无辜?上天又对我何其不公!”
“为什么我们要住到这个被诅咒的宅子里?为什么我们一家都厄运缠身?为什么我的丈夫会惨遭飞来横祸,为什么我要被困在这牢狱般的阴森之地数年不得脱身?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生出那样一个……怪物来!”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含恨带怒,腮边都微微颤抖。
“你看,上天本就不公,我不过绝地困顿,求一生路而已!”她深吸了口气,把所有情绪压在了那张冷漠的面具下。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就不要怪我了。不过就冲你们帮助我拿到了遗失已久的佛珠,我会留你们全尸。”
她携着一身冷冰冰的寒意,像索命阎罗一样慢慢朝他们走来。
祁景忽然道:“你说的,是这个吗?”
他举起手来,指尖用布裹着的,果然是一颗通体乌黑,细看又泛着一层诡异的红光的佛珠。
陆银霜大惊失色,伸手一看,果然不过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珠子罢了。
祁景把佛珠收回掌中:“趁乱捡漏,你未免想的太美了点。有便宜不占是大傻子,你来迟了一步。”
“那珠子是我在小白的剑上随手扯下来的一颗,让我有点惊讶的是你居然没有在接触到佛珠的第一时间辨别出真假……这说明你很久没有接触到它了,或者根本无法感知到它的力量,对吗?这样看来,你也只是一个绣花枕头罢了。”
陆银霜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夜
祁景上前了一步,他面容俊美,举止自若,在月色下熠熠生辉,陆银霜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她感受到这人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气场,竟然把她都衬的畏缩了起来。
陈厝也由如临大敌变得放松了起来:“行了,既然咱们半斤八两,你也别装大尾巴狼了,我们来这也不是替天行道的,我们想知道你这养没养一个野兽,叫……叫什么来着?”
“食梦貘。”瞿清白严厉道,“但是该路见不平的事我们还是要管的!”
陈厝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小白,这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不对,距我们真正的时代已经四五十年了,你怎么管?”
瞿清白道:“难道这些人就白死了不成?”
陈厝:“这不是重点……现在最重要的是从这里出去……”
瞿清白看了他一眼,不知是失望还是震惊,随后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他的脖子上,抿紧了唇。
陈厝脸色微变,也不说话了。
他两个这边气氛正有点诡异,陆银霜却突然笑了:“好,好!”
“你既然觉得我不配做你们的对手,那就换个人!”她厉喝一声,“出来!”
她话尾的余音落到空荡荡的院子里,坠在青石板上好像能发出清脆的回响,就听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像有什么在从黑暗中走出来。
陆银霜不耐道:“快点!!”
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光影的交界处。他的半边脸被皎洁的月光照亮了。
那是个孩子。
年龄最多不超过五岁,瘦小,肮脏,赤着脚,长长的头发垂到胸口,穿着一件跑棉的夹袄和单裤。他看起来像个路边随处可见的小乞丐,但是只要一对上那双眼睛,没人会这么想。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的神采和情绪,连冷漠也无,空荡荡的,好像一片无底深渊,让人望之生寒,一眼不敢再看。
陆银霜说:“杀了他们。”
她说完就回头大步走开了,好像一点也不怀疑这小孩的能力,又好像一眼也不愿多看他。
瞿清白不忍又畏惧:“这就是那个孩子?陆银霜当年生下的傀儡婴?”
祁景道:“应该不会有错。”
瞿清白道:“可是我还没见过哪个傀儡婴可以……啊啊啊啊!!”
他后面的话断在一声惨叫里,在祁景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黑影就像从天而降一般,直直冲瞿清白扑了过去,他放慢的视野里,那孩子的侧脸麻木又狠厉,好像看着一个死人。
江隐出剑挡住,那小孩的五指和木剑相接,竟发出了一阵阵金石之音,江隐扬手一甩,那小孩飞出个五六米远,又很快站住了。
陈厝也没见过这种场面,试图和他交流:“小孩,你能听懂我说话吗?我们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瞿清白打断了他:“没用的!傀儡婴生来就是个空壳子,谁的话也听不懂!”
陈厝道:“可是他刚才对陆银霜的话还有反应……”
瞿清白道:“这点我也很迷惑……”小孩又一次飞扑了上来,他闪身一躲,“而且,一般的傀儡婴就是块木头,和洋娃娃也差不了多少,这个怎么会这么厉害,没道理啊!”
谁知那小孩的目标看似是他,却在半空中灵活的一转,祁景没有防备,被撞倒在地,小孩伸手就要去抢他手上的佛珠,祁景想都没想,手一扬把佛珠扔向了后面,江隐稳稳接住。
那孩子本应去抢佛珠,却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似的,直勾勾盯着祁景。
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祁景认出了那熟悉的内容——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孩子就大张着嘴冲他咬了过来,祁景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看就要被咬个正着,小孩的动作却猛地一顿,好像被什么定住了一样。
瞿清白从他背后绕出来,手上拿着一叠黄符,飞快的拍在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快走,我来布阵!”
祁景刚要起身,耳边却听见一阵喀拉喀拉的摩擦声,好像有谁的骨骼在不停错位,就见那鬼孩全身毂簌,身上涌出一阵罡风,四周的黄符竟然被震飞了出去!
瞿清白也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四方锁魂阵,足以困住一只凶鬼的阵法,就这么被破了?
陈厝面色也变了,游蛇般的血藤从他身上蔓延出去,利箭一样疾射向鬼孩,可只不过眨眼间,那孩子就不见了。
他以一种非人类的速度避开了那些钢筋铁铸般的杀人利器,能见的只是几抹残影,陈厝的眼睛甚至不知该往哪看,在那一瞬间,他整个脑子都乱了——
那孩子在哪里?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只小小的手已经揪住了他的领子,陈厝清晰的听见了咔嚓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瞿清白刚爬起来,就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脖子上飞了出去,一个铜制的圆环丁零当啷的落在了青石板上。
他下意识的伸长胳膊把那圆环拿在了手里,只不过这一瞬间的工夫,那鬼孩已经把手掌贴在了陈厝的额头上。
陈厝顿时就感到遍体生寒,无端端一股阴风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头顶出去似的,身子先软了下去。
就在这时,鬼孩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缓缓回头,两只空洞的眼睛里映出祁景的样子,那人正抬着一只胳膊,臂膀上偌大的一个口子,正小溪流般往下淌血。
有口涎流出了嘴角,他像一只饿的眼冒绿光的野兽,反身飞扑向祁景。
祁景早有准备,把桃木剑随手一挥,就已经挡了十余招过去,这鬼孩的招式毫无章法,却凶猛的吓人,有种山崩地裂,势不可挡之感,祁景越打越心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黑白交错分明,各人魂魄之色清晰可见,但那鬼孩的胸口却是空荡荡一片,好像一团烧尽的旺火,连余灰也没有留下!
他猛的一咬牙,把桃木剑一扔,好像在牵扯着什么一般,手掌慢慢攥紧,就见那鬼孩如身负重担一般,脊梁蓦地一塌。
虽说李团结又一次休眠了,他的力量却勉强能用。
他蜷缩在地上,那么小小一团,祁景心里一动,想到他不过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又想到他那模棱两可的身份,不由得在夜色中搜寻那个身影——
鬼孩眼中闪过一道厉光,祁景余光瞥到一抹黑影闪过,胳膊上一阵剧透,就见那小孩像狼崽子一样挂在了他胳膊上,两排尖尖的利齿深深嵌入了肉里!
祁景脑海中突然闪过上次夜探古宅时陈厝的触手深入迷雾中,被咬的那两排深深的牙印。
现在想来,怪不得那时觉得有些古怪——那不仅是人类的牙印,还窄小的如孩童一般,可不就是这鬼孩咬的吗!
胳膊上传来被啃咬的剧痛,那小孩满面是血,把干瘦的小手伸向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