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一步跨下四五级台阶,像阵风一样冲下了六楼,他的呼吸就响在耳边,急促又轻快,带着雀跃的呼呼的风声,转眼间就到了底下。
可楼下什么人也没有。
连刚才短暂的驻足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一两个打量着他,别着手悄悄拍了张照片,打算发到校论坛上。
寒冬腊月,他硬是出了一身汗,还没穿外套,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就像个散发着白色蒸汽的火炉。
连偷拍的人都走了,祁景还没回过神来,他不明白,江隐怎么能这么狠?就连一眼,一眼都……
他的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祁景回过头,江隐就站在他身后。
那一瞬间,他受到的冲击比刚才还大,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的血液都充上了头,祁景几乎抑制不住这种冲动,他向前一步,抬起了双手,又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卡住了,然后又放下了,攥紧了。
最后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呼着白气,用明亮湿润的眼睛看着江隐:“你没走?”
江隐说:“刚才人太多了。”
“是……是人太多了。”
这话听起来傻呵呵的,祁景的目光如有实质,只盯在江隐身上,好像要一次性看个够似的,并不知道自己嘴里秃噜出什么来了。
江隐看了他一会,把目光移开了:“有什么事吗?”
祁景说:“事……”他绞尽脑汁,“你东西忘带了。”
江隐“嗯”了一声,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一个盯着另一个不放,一个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放。
“我回去取一下。”
祁景说:“我也去。”
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往宿舍楼里走,祁景忽然小声道:“你刚才怎么不走?”
江隐没有回头:“刚才你的样子,好像我走了就会跳下来一样。”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夜
天色很暗,地平线处微渺的光映出了原野的轮廓,李团结和齐流木推着自行车走在小路上,两个人间的气氛压抑,面色沉重,准确的说——是齐流木一个人的。
李团结的语气和以往一样轻快,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被他放在眼里:“所以,又出现了?同样的病例?”
齐流木沉默的点点头。
“还是嘴里念念有词,混沌什么的?”
又是点头。
“死了几个了?”
齐流木比出三个手指。
李团结拦住了他:“哑巴了?”
那边这才开口:“没有。”
“我在想事情。”齐流木皱着眉头,慢慢的说,“如果这是一种诅咒,施咒人一定想要通过这种传染恐慌的方式表达什么,那两句词是关键。天地鸿蒙,混沌初开……这是什么意思?”
李团结心不在焉的说:“想那么多做什么?我饿了,回家吃饭了。”
齐流木还在梳理思路:“再来就是下咒对象,是随意挑人下手的,还是有什么规律?”
李团结不太喜欢他不理自己的样子:“你的问题还真多。”
他今天不知那根筋不对,居然答应帮韩尚做事,去了厂子什么也没干,在女工间溜了一圈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把韩尚气的够呛。广大妇女同志们的脸蛋红扑扑的,虽然都知道这人一看就是个浪荡子,不爱劳动的绣花枕头,他的人气还是不减。
他刚翻了翻办公桌上的书,被韩尚拦住严厉的教训了几句,桌子的玻璃板底下有几张灰扑扑的照片,韩尚顶着一张黝黑的脸,露着雪白的牙齿咧嘴笑,怀里抱着一个呆呆的女娃娃。
李团结问:“这是你女儿?”
韩尚的眼里露出一点慈爱:“对,今年五岁了,不听话,皮着呢。”
李团结道:“齐流木家也有这么张桌子。”
没等韩尚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就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需要外派的职务?”
韩尚一心想改造他,闻言精神一振:“那边有个村子造楼盖小学,我们这边出几个人去工队里帮忙,你去不?”
“去,怎么不去。”
一天忙完,齐流木背着包出来,刚卸下车上的锁,就看到李团结站在自己身后。
他把车支脚蹬上去:“你怎么来了?”
“惊不惊喜?”李团结说,“我来为人民服务了。”
齐流木忍不住笑:“韩书记一定高兴坏了。”
“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家看你画符有趣。”
齐流木稍微紧张了一下,他看了看左右:“你小声点。”
李团结倒把声音扬起来了:“你怕什么?”
齐流木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情怎么能大声说?”
李团结奇道:“什么大小声的,咱俩一没偷二没抢,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偷情呢。”
齐流木不再答话,他推着自行车快步走开,李团结追了上去,在后面晃悠,慢慢的,他走的就没那么快了。
李团结看着他的背影,洗的泛黄的领口在夕阳下发着光:“你那么不想别人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齐流木慢慢的走:“这是封建迷信。”
李团结道:“你觉得这是封建迷信吗?”
齐流木摇摇头:“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怎么会是假的。”
“那就是害怕被发现了?”
齐流木说:“也不怕,可是说出来没意思,说了他们也听不懂——我就是不想被韩书记教育。”
李团结低沉的笑了:“伪装成正常人的感觉一定不太好受。”
齐流木没再说话。
李团结看了会他,随口道:“走累了。”恶名昭著的凶兽哪里会因为这点路累,借故加餐而已。
谁知齐流木停了下来:“我驮你回去吧。”
李团结看了看他那个破自行车摇摇欲坠般的后座:“你行吗?”
“上来吧。”
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在一个男人的后车座上吹风,野花野草的香气随着风略过鼻端,李团结一只手揽着齐流木干瘦的腰身,在晚风中倏忽的笑开了:“真有意思,我从没这样过。”
齐流木以为他说的是坐车:“我也从来没驮过人。”
土路坎坷,他驮着个百八十斤的大男人,骑得有点费劲,不知哪里磕碰到了石子,车身一歪,李团结长腿一伸支住了。
他站了起来,齐流木轻喘着说:“你有点重。”
李团结哈哈大笑了起来,正要挤兑他两句,韩尚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他是一个暗下来的天色里小小的黑影,追了上来,只一句就破坏了所有的氛围:“又出事了。”
不知他把人叫到一边嘀嘀咕咕了什么,他走之后,齐流木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放松了,虽然原本他也不说话,可心思还是在他着个同伴身上的。
李团结忽然从他手里夺过了自行车,齐流木道:“你干什么?”
“骑车。”他邀请一句,“我驮你吧?”
齐流木犹豫了一下,往后车座上坐了上去。谁知还没做稳当,车座就猛的一甩,他重心不稳,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
李团结戏谑的看了眼他,脚下一蹬,自行车刷一下骑走了,很快就成为了原野中一个模糊的背影。
齐流木站起了起来,看着那一骑绝尘的背影,拍拍屁股和腿弯上的土,追着那个背影往家里走去。
等到了家,他照常做菜,饭菜摆上桌,李团结就跟个大爷似的吃开了,等吃的差不多了,用筷子戳戳他的碗:“不生气?”
齐流木看了他一眼:“你性格确实有些古怪。”
李团结笑了起来,他想到这句话之前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正道人士也说过,齐流木似乎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齐流木收拾着碗筷:“不过,我很喜欢你在这里。你说的没错,伪装成正常人的日子确实不太好受,但是至少现在,我说的话你都懂。”
…………
祁景睁开了眼睛。梦境来的如此真实和具体,李团结的心境他甚至都可以窥探一二,感同身受一般。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看连续剧一般的回忆片段,醒了后也只是坐起来,对着空气说:“你和齐流木到底什么关系?”
李团结在空气中浮现出来:“你能看到我的记忆。”
祁景道:“难道不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
李团结轻嗤一声,他一向轻佻的神情中蕴藏着些阴霾莫测的东西:“我闲的没事让你看我的记忆干什么?我魂魄离体,寄人篱下,无法控制罢了。如果你能早日拿到摩罗,让我们各归其位,事情会好办许多。”
祁景沉默了一下:“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
“回归肉身后,你还会为祸人间吗?”
“不会。”
祁景道:“此话当真?”
李团结狡黠的说:“自然当真。”
“你还有什么选择呢?难道真要我一辈子都待着你身体里,像跗骨之蛆一般无法剥离?你就不怕我像寄生在陈厝身体里的血藤一样,慢慢的吞食掉你的全部?”李团结悠然自得,他好像料定了祁景不敢,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祁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陈厝的诅咒,用摩罗也可以解除?”
“可以一试。”
祁景张了张口,他的手机忽然叮的一响,是有了新信息的声音。他点开一看,是周炙的,这才想起今晚有个聚餐,算是临走前最后一顿……呸,不是这个意思,但祁景怎么想怎么觉得像上刑场前的断头餐。
但是……江隐会来。
想到上次江隐拿完包后,两个人默默分离时的场景,祁景一下子精神了,他冲到洗手间里用力抹了两把脸,捯饬了一下自己,又换了好几件衣服,看起来足够光鲜亮丽了,才准备出发。
李团结恼人的声音又在他脑海里响起:“你不觉得你这种心态有点问题吗?”
祁景本来就够烦了,想都没想就呛了回去:“那也没你和齐流木有问题。”
那边居然沉默了下来,祁景整理的动作一顿,他几乎有点想探究下去了,这两个人之间究竟……
但是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只能暂时搁下了心思,打个车赶去了白家。
李团结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若是江隐是饕餮,你们的这段关系会非常尴尬。”
祁景冷冷道:“尴尬的不是我们,是你穷奇和饕餮吧。”
李团结:“…………”
祁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他们都认为我是齐流木的传人……莫非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李团结幽幽道:“手脚吗,也不算。”
“只是当年我们反目的时候打的昏天黑地,血肉横飞,残魂也有相融之处吧。”
祁景心说就你们那演乡村爱情的劲,真想象不出来反目的时候是什么样。
他想起周炙说过的话:“有传言你当年死前下了咒术,让自己的残魂和齐流木的魂魄一起转生,生生世世永不得摆脱,真是如此吗?”
李团结微微一笑,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倒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恰到好处。就让齐流木亲眼看看他的传人是怎样在诱惑下自甘堕落的,现在,你和我是一边的了。”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夜
到的时候,白家大宅里已经一群人围坐在桌边了,看起来和乐融融,主宾尽欢,谁又能想到这桌上的每一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呢。
祁景在白净的示意下落座,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他的旁边就是江隐。
瞿清白和陈厝早已到了,也坐在他一边,瞿清白悄悄拉了他一下:“看那。”
祁景悄悄看过去,就见在白净坐在主位,除了早已和他们混熟的周炙,余老四,李魇之外,还有两个面生的人。
其中一个实在是惹眼,乍看过去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皮,待他回转头露出另一半脸,才发觉这人的一只眼睛竟然是浑浊的灰色,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他的额头穿到嘴角,活像遭遇了什么变态杀人魔。
偏偏他通身的气质却浑然一体,有种处变不惊淡然若水的感觉,和这道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炙介绍了一下:“这位是孔寅,是方术士,对占卜风水颇有心得,道上有句话叫掌中有日月,阴阳断五行,说的就是他。”
孔寅谦虚道:“过奖了。”
他旁边那人则长了一张还算端正的脸,不等周炙开口,就自我介绍道:“我叫魏丘,道上都叫我活泥鳅魏丘,给面子的就交个丘哥,不愿意的就叫我活泥鳅,我也没什么意见。”
周炙笑了一声:“你就会嘴上这么说,我倒要问问,敢叫你泥鳅的人都去哪了?”
魏丘哈哈大笑:“这不还有你一个呢吗!”
这个人很会活跃氛围,一看就是江湖里的老油条,一举杯就是毫不脸红的一箩筐套话,听起来还格外真情实感:“五爷,承蒙您看得起,有好活都叫上我,才有我一口饭吃。您也算是我半个的衣食父母了,我一定要敬您一杯!”
白净似笑非笑的举了下杯,酒液却只沾了下唇。
祁景几个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活像是当场就要跪下认干爹的架势,瞿清白忍不住扑哧一声,就被一只脚踢了下。
他还搞不清楚是谁踢自己的,傻呵呵的左右看了看,最终确定这个位置只有江隐能踢得到。
他的动作却把魏丘的目光引了过来,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满脸堆笑,看人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这位小兄弟是?”
瞿清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还没等他回答,江隐就开口了:“好久不见了,魏丘。”
魏丘的目光移开了,看着江隐笑的更开了:“现在白泽真人倒是肯主动招呼声了,我记得刚见的时候还把我当空气一样,一声也不吭……果然是小别胜新婚,日久见真情啊!”
瞿清白眼珠子都要脱框了,这都能圆得回来??
江隐没有和他叙旧的意思,一指这边:“祁景,瞿清白,陈厝。他们是我的人。”
魏丘“哦”了一声:“瞧你这话说的,我还能对他们做什么不成?白泽真人的人,我更要好好爱护了!”
他说的起兴,却见那个看着就有点傲的小子一眼都没看他,直勾勾的盯着江隐在看,对他视若无物一般,笑容不由一僵。
眼见着闲篇扯的差不多了,白净轻咳一声:“行了。”
“我说点正事。这次把各位召集起来,说是去探穷奇墓,其实另有隐情。”
“想必诸位都听说了,今秋的穷奇墓因暴雨塌方后,民间就有传言说穷奇魂魄已经逃窜出来,正因如此,齐流木的传人才会出现。我此次前去,却并不单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是——我接到了镇守穷奇墓的江家的求救信。”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有些惊诧之色,孔寅慢慢道:“众所周知,江家避世已久,鲜少与外界联系,近年来更是与四大世家都断了往来,这时候发来求救信,着实蹊跷。”
白净说:“正因事出蹊跷,讯息内容又寥寥无几,我便派人去探,谁想到派出去的人全军覆没,无一回来。一个月前,我又派去了一批精挑细选的人马,一直保持联系,可到了某一天,就再也没收到过他们的消息。”
瞿清白悄悄道:“这说的,简直就跟进了罗布泊一样。”他拉拉旁边的陈厝,“你说是吧?”
陈厝不知在想什么,他最近一直有些沉默,愣了一下,才“嗯”了声。
周炙道:“如果说原本穷奇魂魄逃出的事还只是传言,那后来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佐证,如果穷奇要再次为祸人间,我们身为四大世家之首,无法再坐视不理。”
如果真是如此,此次下墓,他们面对的敌人或许就是恢复了力量的穷奇,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上古凶兽。
席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忽然,只听“嘭”的一声,魏丘拍桌而起:“说的对!同道有难,我们怎们能坐视不理?白家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好大的气魄,好厉害的气量!我魏丘愿意为五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环视了一圈,忽然一指祁景:“你!”
“这位小哥,你不就是齐流木的传人吗?讲老实话,要不是六十年前齐流木舍身成仁,斩杀四凶,哪能有今天的我们?就是为了你,我们也一定得去!”
祁景连牙带脸就是一酸。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想不明白,哪有人能舔着脸说出这些话来?真他娘的又尴尬又恶心又好笑,一打眼看去,果然在场的人都面色复杂,嘴角要抽不抽的。
“来,让我们干一杯,明天好上路!”
他一举杯,没人回应,魏丘行云流水般把杯子转向了白净:“五爷,我敬您!”说完就一口干了。
这出席被唱成了魏丘一人的独角戏,白净像看耍猴似的看着他,倒是笑的挺开心,不知是真觉得有意思还是就是喜欢被人拍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