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恨恨的看着他:“我不信。没人不喜欢被人喜爱和认同,我不相信你喜欢过这种被人误会,厌恶的生活,你又不是受虐狂。”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有些尖刻道,“还是说,你觉得这样无私奉献的自己很伟大?”
江隐看了看他,再次开口,好像他原本没打算说这么多:“祁景,人和人之间,语言,表情,肢体姿态……都可能成为障碍,比如一句话从你口中说出,听到我的耳中的只是我的臆断,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信息,都不能被直观的接受到,你懂吗?”
祁景眸色沉沉:“你是在告诉我要理解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真相,所以情有可原?难道一个人能简单的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就是真相吗?”他顿了一顿,低声道,“这个道理,我也是遇到你之后才明白。”
江隐摇头:“这是人之常情,但是我并不是理解他们。”
“我不在乎。”他又重复了一遍,祁景惊讶的发现,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江隐,眉目间竟真的出现了些许松懈,神态之微妙,细枝末节处,好像真的满不在乎。“这些人的任何想法,对我都无关紧要。”
祁景被他这几句震住了,一个早有苗头的猜测终于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让他的声音都有点带颤:“……你不打算在这里久留,是不是?”
江隐没说话。
祁景感觉自己的右眼皮猛的跳了一下,好像一个噩梦的预兆变成现实。
没错,就是这样。江隐不会一直留在这个大学里,不会一直和这些同学打交道,不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他受祁老爷的委托任务早已完成,他要去找画像砖,他不属于这里。
这是个多么显而易见的答案,祁景却一直避免去想。
也许江隐那么拒绝他们了解那个世界的内幕,就是知道早晚要分开,不想把普通人拖下水。不……他也不算普通人,齐流木的传人,哈,这个水分如此大的破名头,不知道江隐相不相信。
他脑子很乱,仿佛在做头脑风暴,台风过境,所有想法在脑海中飞旋打转,只剩下一片狼藉。
混乱中,江隐忽然说:“看我。”
祁景眼神聚焦,再看他的时候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你……”
江隐:“有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祁景仔细的观察着他,明明江隐并没有易容,还是那个样子,往那里一站,给人的感觉却和刚才差了很多。好像,好像……
“好像不起眼了很多吧。”江隐用一种听在祁景耳朵里非常古怪的音调说,“腰背挺直的角度,肩膀耸起的弧度,站立和走路的姿势,眼睛看的方向,嘴角向上还是向下,下巴抬起还是内缩,音调高还是低……只要稍微改变一点点,就可以让一个你从来不认识的人,变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祁景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袭击了他,他有点懵懵然的看着江隐,看他神秘莫测的眼睛,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了解过这个人似的。
“所以……”他的声音非常艰涩,甚至分不出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来,“所以我才会觉得,你回到学校后,就变得阴郁了很多……是你,是你……”
“是我在伪装。”
江隐说:“所以,永远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你也许根本不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祁景,你没必要站在我这边的。”
是了,江隐根本不想让别人喜欢他,他获得的关注越少越好,因为学生的身份只是他的伪装,他要披着这层皮,不被打扰的做事,因为他迟早要离开。
祁景紧握的拳头都有点发抖,江隐总是可以轻易的控制他的情绪,上次在云台观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他说的那么无所谓,祁景却觉得自己要气疯了。
他耳边好像回荡起了那个声音:“看吧……他不在乎你……他拒绝你……他欺瞒你!”
有谁在刺耳的尖笑,笑声狂妄又可怕:“你背叛我!你背叛我!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早就猜到了,我赢了!”
郎朗清音声如洪钟,穿破了这片无处不在,迷障一样的笑声:“穷奇,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祁景猛的睁眼,冷汗淋漓。
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跌坐在了地上,江隐跪在他两腿间,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肩膀,嘴唇蠕动,好像在念什么咒语。
他的脸色也十分奇怪,苍白中透着点不正常的红,好像皮肤下面被硬逼出来的血色,呼吸的频率也很快。
祁景大口喘着气,盯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他想都没想就捧住了江隐的脸,强迫的把他头拉过来,强迫他们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他的气息还有些不稳,声音发哑,却急着说话:“……你不在乎,我在乎。你越不让我站你这边,我非要站你这边。江隐,我告诉你,我祁景从小到大没别的,就是脾气特别拗,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那种。我讨厌谁就是真讨厌,喜欢谁就是真喜欢,我认准的人是你,我只相信我的眼睛。”
他说道这里才觉得有点不对,舔了舔嘴唇,加了一句:“再说你是我兄弟,怎么能被别人欺负。”
江隐看着他,脸上那点怪异的红慢慢褪去了,他忽然站了起来,偏头没看他:“快去吧。”
祁景知道他说的是班里的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好,我去。可我等会会回来找你。”
他走出两步,忽然回过头,对江隐笑了笑:“你看你刚才嘴里叽里咕噜的,要是我心思重一点,是不是要怀疑你给我下降头了?你说语言表情什么都是障碍,可我通通不管,只要相信你就足够了。”
他走远了,背影终于消失在夜色里,江隐忽然抬起手,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
第84章 第八十四夜
祁景回了队伍,那里虽然还有些混乱,好歹平静了一点,班长见他回来,赶紧趁机说:“走了走了!”便赶鸭子一样把这些人赶成一堆,终止了混乱的局面。
虽然还有人嘟嘟囔囔,但夜色渐深,困意袭来,他们也懒得再争辩了。祁景和班长说江隐已经先走了,默默退到了最后,像一只牧羊犬跟着羊群后面。
他走的很快,想快点完成的任务,立刻赶回去。
也正因为如此,一向敏锐的他没发现,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少了一个人。
那边,江隐绕了个路往回走,他方向感很好,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远远的看过去,居然还亮着灯光。
他在树影里换了个角度,往窗户那里看去,隔着陈年的脏污和半遮半掩的布帘,竟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江隐放下背上的黑包,以神一样的速度弯弓搭箭,在那人影再次闪过的时候,猛的松开两指,只见木箭嗖的蹿了出去,在黑夜中划出一道虚影,对面玻璃发出嘭的一声巨大的碎裂声!
弓弦铮铮作响,屋里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了。
江隐等了一会,摸黑走过去,身子伏低,被蹭过的草木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进了杂草丛生的院子,推开了那扇老旧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仿佛声带撕裂,江隐像一抹影子一滑了进去,用最快速度找遍了整个屋子。
没有。什么都没有。
屋子还是那个样子,但透出一种久未有人居住的荒凉感,和刚才有人烟,有声响,有灯光的样子截然不同。
那个婆怪去哪了?那男人又去哪了?
他从后院出了门,弯腰查看地上,就捡黑黢黢的土地上,清晰的印着几个鞋印。
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婆怪和男人就逃走了?
不,不对…………
他眯起眼睛,借着月光仔细看去,越看越觉得不对,那脚印的花纹很奇怪,并不像是隐居在大山里的人会穿的鞋,反而……
他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风声袭来,眼角余光瞥去,就见一个夜色中人影炮弹般的撞到了他身上,把他扑倒在地!
………………
祁景喘着气,急奔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
他好不容易把这些人送到了山下,半刻都没停就往山上跑,他的速度很快,心脏砰砰的跳动,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小屋前堪堪刹住车,同样从前门进去,谨慎的搜寻了一圈,也没有任何人影。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就像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那副血腥的场景再次出现了。
凳子上的两个小孩瞪着泪眼汪汪的大眼睛,祁景迟疑了一下,他伸出手去,竟然触摸到了他们嘴上塞着的布条。
布条被扯了出来,祁景却倒吸一口凉气,那俩小孩大张的嘴里居然没有舌头,只一团血肉模糊,布条居然是为了止血,而不是阻止他们发出声音。
想想也对,小孩的呼救哭喊对婆怪来说一定是非常麻烦的事,还不如这样割了舌头一劳永逸,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出声。
血滴滴答答的顺着他们的下巴流下去,祁景还是问出了口:“你们刚才看到什么人没有?”
双胞胎对视一眼,眼睛齐齐看向了一个方向。
祁景一秒也没耽搁,拔腿冲向了后院。
后院的地上,正上演着一副非常像凶杀现场的画面。
江隐被一个人紧紧捂着嘴按在地上,他稍微挣动了一下,就被更狠的按向地面,蹭起来灰尘土飞扬。
他发不出呜呜的声音,身上的人也只喘着粗气,用一双背光的眼睛紧紧的,阴森的盯着他。
但这人并不是什么预备杀人犯,他的力气并不很大,也没任何搏斗技巧,只是骑在他身上,就自以为占了上风。
是沈悦。
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江隐就认出了他。他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队伍,或者一直在跟着他……不,这种可能性不大,他不可能没发现被人跟踪。
沈悦的眼神很怪异,喘息比他这个被捂住口鼻的人还粗重。
江隐考虑着把他怎么办,他有一点好奇这人的目的,手指动了动,又放松了。
沈悦喘了口气,好像也很紧张似的,从唇齿中蹦出了三个颤抖的字:“………………死基佬。”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他喘着粗气说,“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真他妈恶心。祁景总护着你,我看那小子八成也有点问题……你是不是和他上过床了?”
江隐一愣,就见沈悦整个身体都压了下来,呼吸灼热的喷吐在他脸上,好像要把他看的更清楚似的。
“恶心,恶心死了…………”沈悦魔怔一样重复着,原本紧紧捏着他胳膊的手居然开始意义不明的摩擦和按揉,“男的就那么好玩吗?”
祁景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这画面的冲击力之大,让他直接僵在了门边,脑海中灵光乍现的浮现出一句话:恐同即深柜。
他早该想到,沈悦对江隐那不正常的关注度,没事找事的刻薄言辞,甚至被自己胖揍一顿后,还不依不挠的接近……
直到手指把门框抓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他才如梦初醒,积压已经的愤怒岩浆般的喷发了出来,沈悦……他怎么敢!他也配!!
他全身肌肉紧绷到了极致,眼看下一秒就要像出笼的野兽蹿出去,把沈悦撕扯成一片一片,却在最后一刻被硬生生的拦住了。
从他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以可怖的,不容反抗的力气,捂着他的嘴,把他拖进了黑暗里。
被按住的江隐眉头一跳,若有所觉的看向院门处,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他抬起手,在激动的失去理智的沈悦脑后轻轻一敲,他就软软的倒了下去。江隐把他掀开,顺手拿起地上的黑包,一步步朝门口挪去。
和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祁景在疯狂的挣扎,他身后的人极为强壮,这点可以从钳制他的力气中分辨出来。
他的腿在地上乱蹬,眼珠都爆出血丝来,却因为触不到地板,只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剐蹭声。
祁景反抗的力道几乎在搏命,那人压制的费劲,在与他缠斗中分出一只手来,两只并拢在他鼻端晃了一下。
祁景猛的一甩头,剧烈的挣扎,濒死一样疯狂,他艰难的抬起胳膊,反手揪住了那人的领子,好像野兽把利齿深深嵌进敌人的肉里,猛的发力!
只听“嘭”的一声,那人竟然被他揪着领子从背后整个拎起来摔向前面,重重砸在了地上!
那人“咦”了一声,被兜头这么一摔,竟像没事人似的爬了起来,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冲进一个人影,当胸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是江隐!
祁景半点没耽误的冲上去,一把拧过他的手臂往背后一压,那人本该顺势被按下去,却猛的发出了一声大吼,浑身肌肉肉眼可见的暴涨,硬生生把祁景和江隐都甩了出去。
祁景连翻带滚了几圈,一头撞在墙上,脑袋嗡的一声,都快脑震荡了。他咬着牙爬起来,就见江隐已经早他一步冲了过去,和那猛然变得像筋肉大魔王一样的兄弟缠斗在一起,拳脚你来我往,拳头打到肉上发出渗人的嘭嘭闷响,每一下都打到了实处,好像古早的热血漫画。
祁景吐出一口血水,随手抄起角落里的一根木棒,劈头盖脸的冲那肌肉男打了下去,肌肉男反应迅捷的举起胳膊一挡,木棒竟然应声而折,碎成两段!
这是什么怪物!
祁景心下大惊,这怪力男的路子竟和江隐用的禁术有点像,不同的是江隐只用过一臂,他却将这硬邦邦,铜墙铁壁一样的肌肉覆盖了全身。
月光下,他的面貌完全展露出来,朴实憨厚的一张脸,正是刚才从里屋出来的男人。
祁景还要上前,眼前却忽然晃出一抹虚影,呼号着撞进了他的身体里,祁景只觉得周身一片死一样的冰凉,牙齿都咯咯作响,但这冰凉只是一瞬,那鬼就被什么硬生生撞出了他的身体!
鬼尖叫着后退,青面獠牙,头发稀疏花白,竟是那个婆怪。
婆怪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痛嘶,刚才那一下好像让他受到了无可挽回的伤害,有个阴冷的声音嘲道:“不知死活。”
祁景的心猝然一跳,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一个大活人会和鬼共处一室——这男人是婆怪的主人!
鬼可以被驯养吗?可以被利用吗?当然可以!江隐曾提过用鬼打探和传递消息,只不过又是一种禁术罢了。
这下可真是腹背受敌,祁景咬紧了牙,在自己的口腔里尝到了一股铁锈味,他闭了闭眼,在心底那个越来越大的笑声中,忽然阴森森道:“去!”
一阵阴风吹过,从他背后猛的蹿出了两个鬼童,和婆怪对撞在一起,是那对双胞胎。
鬼童的灵力往往比普通魂魄强,两个小孩疯狂的撕扯和啃咬着婆怪的魂灵,带着极为深重的怨气,竟只在短短几瞬,就把那青面獠牙,形容可怖的婆怪啃的千疮百孔,破烂一般!
那男人的声音十分愉悦,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仿佛回转在山谷间:“这两个鬼童虽然功力比婆怪还深,却一直被咒术困住无法施展,多亏你给他们解了束缚,大仇得报,他们不知多感激你呢!”
祁景回他:“看来你的功力也越来越深了,不用现身也可以说话。”
李团结笑道:“只有你能听到。”
那肌肉男陡逢此变,动作也为之一缓,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鬼童就把血盆大口对准了他。
与此同时,江隐终于摸到了掉在一旁的黑包,他的手才摸上弓,那两个鬼童就像感到什么极大的危险似的,齐齐往后一退,没用眼白的纯黑色瞳仁满是惊恐之色。
肌肉男刚一转头,就被踹翻在地,江隐一手抓着他的头发,一只脚牢牢的踩住他的背,那把乌漆嘛黑的弓不知什么时候绕过了他的头顶,泛着冷光的弓弦距离他脖子只有一毫毛不到的距离。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上缓缓的流了下去。
他知道这把弓的厉害,这并不是普通的弦,是最细,最韧,用最锋利的刀切割也不会断的弦。
只要江隐现在放手,让那弓弦在他脖子上饶个一圈,他的颈口就会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更甚者他的头会无声无息的掉在地上,干净利落,体体面面,血都不会流太多。
这样的事,用这把弓,“白泽”以前没少干过。
“我认输了,别杀我。”他终于开口,“我是白五爷的人!”
祁景一愣,看向江隐,就听他说:“白净让你来的?”
那男人咬牙道:“不……是我自己想要会会你。”
祁景四下望了望,果然看到地上倒着个小炉子似的东西,和江隐的万鬼炉很像。他踢了一脚,那小炉子骨碌碌滚到了江隐脚边:“他应该就是用这个装婆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