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笑了:“那你可没看走眼。”
周伊边走边说:“其实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发现你俩不太对了。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我开始还跟自己说,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的。但是后来……你的眼神也太露骨了点。”
祁景好奇:“怎么个露骨法?”
周伊想了想:“怎么说呢,太热烈,太诚恳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看到江哥哥的时候,眼睛会发亮,好像满腔的喜欢要溢出来了。”
祁景失笑:“这么明显吗?”
周伊也笑了:“真的很明显!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那时,你对我还有些敌意,对不对?”
祁景有点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不懂事,还请周小姐见谅。”
他用了第一次见面时江隐对她的称呼,周伊忽然想到,江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疏离的叫自己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死,彼此间亲近了许多。
物资运到了之后,由吴敖负责分配。他发着发着,忽然对面前的人说:“等一下。”
他探过身来,悄声问:“你们是不是拿少了?分到这就没有了。”
祁景皱了皱眉。
不能够啊,他和周伊清点了三遍。
周伊也说:“不可能。食物这么珍贵,我们数了好几遍。”
“那就是掉路上了?”
他们只得回去找,可这短短的距离,什么也没有。
排着队等待着的人由迷茫到焦虑,最后有不耐烦的提高了声音问:“怎么了吗?”
“是不是食物不够了……”有人悄声说。
“不是有五天的量吗?”
“我们交上去的东西也不少,我看到了,堆的小山似的。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吃完?”
眼看人群越来越躁动,祁景大声说:“没什么事!是我们少拿了一些,大家稍安勿躁。”
他们又拿了些食物回来,发了下去,排队的人们领到了各自的晚餐,这才散开。
从第一天开始,本着民主公开的原则,祁景每天晚上都会跳上高台,将这一天用掉的和剩余的物资数量向人们宣布。这是他们讨论后的结果。
无知滋生恐惧,恐惧引起猜疑,猜疑激发愤恨。蒙住人们的双眼,堵住人们的口,愚弄人们的心智,把每个人都当成傻子或者孩童,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欺骗会带来信任危机,管理和分配物资的权力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慷慨激昂的演讲只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们决定,将可控的焦虑平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
“今天怎么办?缺了的食物……”周伊悄声道。
“只能从我们的里面扣除了。”祁景也有些恼火,难道真的是他们漏查了?
不,不可能……
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夜深了,祁景和江隐靠在一起,半睡半醒之际,忽然被一阵争吵声吵醒了。
“什么啊……”旁边的瞿清白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大晚上的吵什么呢?”
那边,女人激烈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一定是你!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站在她对面的男人也满面愤怒:“我没有!”
祁景上前道:“怎么了?”
女人一见他,好像找到了青天大老爷一样,立刻叫了声:“阿郎!”
自从祁景不让他们叫神明大人了之后,他们都叫他阿郎。这是傈西族对年轻俊俏的小伙子的称呼。
“阿郎为我做主啊!我的吃食原本好好的放在这里,一转身就没了,这块地方只有我们两家,除了是他们拿的还有谁?”
男人怒道:“我们都不是那种心黑手短的人,你凭什么这样污蔑我们?”
“不是你们,又是谁?”
“我看是你没保管好吃的,丢了还赖我们!”
两家人,七八张嘴,一场混杂着傈西语和汉语的战争打响了,像一群叽叽喳喳扯着嗓子叫的鸟。
祁景头都大了:“停!”
他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两家停止了争吵,齐刷刷的看向他。
他问女人:“你确定在你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过?”
女人重重点头:“我确定!我家多尔西也在,他可以告诉你。”她将一个脸蛋黑黢黢,眼睛亮闪闪的孩子抱过来,“多尔西,告诉阿郎,是不是你一直在好好的看着我们家的吃食?”
多尔西吮着手指:“是!”
男人说:“小孩子说的话算什么数!一定是他自己贪玩,没看好,又或者是自己嘴馋吃了!”
女人猛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瞅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忽然后面跑来一个女孩,拽了拽男人的袖子:“阿爹,我们家的食物也不见了!”
“什么?”
男人壮硕的胸膛上下起伏着,狠狠的瞪着女人:“看见没有?我家的也没了,我看是你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
女人气的眼眶都红了:“你是说我家孩子偷了你们家东西?”
“不是他,还有谁?”
女人一把拉过小孩,扯着他的领子让他站好,指着男人对他说:“多尔西,你告诉他,你告诉他你偷没偷东西!”
“我……我没有……”
小孩被这场面吓的脸都皱了起来,要哭不哭的样子。
男人说:“那你看着那堆东西,是怎么没的?”
“我……”
女人也说:“是啊,是怎么没的?”
一声接一声的逼问,让小孩的脸憋的越来越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呜呜呜……我不知道,它就那么没了,呜呜呜,我没有偷东西……”
祁景真想叹气。
他把小孩抱了起来,让那小小软软的生物靠在自己宽阔的肩头,一只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好了,不哭了,不哭了,乖啊。”
小孩抽噎着,被他一哄,哭的更欢了。
祁景这辈子还没干过哄小孩的事,今天赶鸭子上架,也算体验了一遍。这几天把他的臭脾气都磨没了,要想当一大堆人的主心骨,他必须更加耐心,也更加稳重。
他看向两个大人:“不管事情怎么样,不要拿孩子出气。”
男人还有有点愤懑:“可是,要是真是他……”
“已经问到这个地步了,不是就不是了。”
祁景说:“这次的事就这样吧,再掰扯下去也没用。我再去给你们拿一些,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会让所有人都保护好自己的那份食物,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东西太珍贵了,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下次再弄丢,就自己饿肚子吧。”
听到还能分到一份,两家人的神色都轻松了一些,连声道谢。
小孩还在哭,祁景拍了下他屁股:“收!”
小孩吓的一噎,没声了。
祁景一边把他还给他阿娘,一边对江隐说:“咱俩走一趟。”
可脖子上一紧,他被两只小胳膊揽住了,那小孩竟不愿意从他怀中离开,搂着他的脖子,咧着嘴,好像又要哭了。
女人赶紧拽他:“多尔西!”
多尔西不为所动。
“我可打你了啊!”
多尔西:“呜呜……”
祁景侧过身,挡住女人眼看就要打过来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他为难的看着怀里的小东西,打也打不了,骂也骂不得,怎么办呢?也不知道他爸妈怎么把他养这么大的。
他用手抹去了小孩脸上的泪水:“别抽搭了。跟我去拿吃的吧?”
多尔西立刻不哭了,干脆而响亮的说:“好!”
这一声把周围人都逗乐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因为这笑而轻松了不少,连刚才还愤懑不已的男人也憋不住似的,脸上出现一丝用力忍住的,别扭的笑意。
祁景对女人说:“我们去去就回,你放心吧。”
女人笑道:“把孩子交给阿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抱着孩子回来了,吴敖挑眉道:“哦?一会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祁景笑骂:“去你的。”
他们都好奇的围过来看小孩,这孩子可能才三四岁,一张脸肉嘟嘟的,话却说的很利落。
瞿清白戳戳他的小脸蛋:“你叫什么名字啊?”
“多尔西!”小孩很熟练的教他发傈西语的音,“多——尔——西——”
瞿清白学他讲话,一大一小嘎嘎直乐。
祁景说:“你就留在这吧,让小白哥哥带你。”
“不行!”多尔西说,“我要去拿吃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知道了知道了。”祁景头大道,“走吧。”
江隐和他走了,吴敖看着他们俩的背影:“你说他们像不像一家三口?”
瞿清白咳嗽了声:“谨言慎行。”
俩人慢慢走着,江隐举着烛火,墙上映出了摇动的影子。
多尔西一直在他怀里乱动,祁景说:“你在干什么?”
多尔西两只手交缠着,对着墙比划:“你看,你看,是兔子——”
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一个兔子的形状。
“是小猫——”
影子又变成了小猫。
“是老鹰——”
一个振翅欲飞的老鹰出现在了墙上。
祁景失笑:“你还会挺多花样。谁教你的?”
“没人教啊。我自己就会了。”多尔西一边比划,一边自得的说,“刚才我就在对着火苗玩这个游戏,那只老鹰可大了!像要把我吃了一样!”
一丝异样划过祁景心里,但又说不清为什么。
江隐忽然问:“老鹰怎么会变大呢?”
“就是会变大啊。”
“是这样吗?”江隐一边问,一边把烛火靠近了,“这样就小了……”
他又拿远了,手在墙上映出的影子慢慢放大了,“这样就大了?”
“对!”
多尔西兴奋的说,又顿住,有些疑惑的说:“可是那时候,我没有动蜡烛啊。”
祁景把他抱了下来,认真的看着他:“你再跟我仔细说说,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就是……阿娘让我看东西,我对着火苗玩影子的游戏,然后,墙上的老鹰忽然变大了。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把整张墙都占满了。它好像要扑过来,有一阵风,我闭上眼睛,蜡烛就灭了。”
“东西呢?”
多尔西懵懵懂懂的说:“也没了。”
他说的有点磕巴,可两人都听懂了。
一个诡异的想法不约而同的浮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接二连三莫名其妙的消失的食物,没有第三人在场。如果说还有谁是犯人,难道影子能活了吗?
祁景望着墙出神,墙上的影子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终于,他呼出一口起来,又问江隐,“你收过这样的鬼吗?”
江隐摇了摇头:“没有。”
“但是,我总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在哪里见过呢……”他喃喃。
祁景正要往前走,忽然,一股针刺一般不舒服的感觉爬上了他的脊背,好像被谁不怀好意的注视着一样。
他猛得回头,身后长长的甬道中,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
“没什么。”祁景说,“可能是我有点疑神疑鬼了。”
忽然,多尔西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有些瘆人。
“阿郎,阿郎,你看,他和我打招呼呢!”
祁景一惊,四下张望:“谁?”
多尔西指着墙上他的影子:“就是他呀!”
祁景的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在他转过头去的瞬间,还是后脖子密密麻麻的炸开了一片凉意。
他忽然明白刚才不对劲的感觉是哪来的了。
他动了,但是墙上的影子没有动。
墙上的影子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直直的看着他。
忽然,影子脸的部位裂开了一条缝隙,那是一个从嘴角裂到耳根的笑。还没等祁景喊出声,它就像点在宣纸上的水墨一样飞快的蔓延开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出现在了墙上!
忽然,一直背着身思考的江隐说话了:“我想起来了!”
“《奇物志》中曾记载过一种妖怪,叫做影流兽,可以在影子中行走,经常有夜行的人被它吃掉。可是,从唐代百鬼夜行的鼎盛时期之后,影兽就已经灭绝了。”
那影子忽然转过了头,像被风吹倒的黑漆漆的枝桠一样扑向了江隐。
祁景大叫道:“小心!”
江隐下意识的抽刀回头,可只劈到了一团空气,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拽倒了。
刚才还占满了整面墙的黑色影子,竟然跑到了他脚下延伸出的影子中,一把拽住了他的腿!
江隐猛得冲那笑脸踹去,但影子水流一样离开了。
他一刀掷过去,只扎到了地面,刀身震动不止,发出嗡嗡声。
祁景将他扶起来:“这影兽能在影子中活动,咱们还是先去光亮的地方吧。”
他将烛火弄的明亮了些,江隐摇头:“有光的地方,必然有影子。影兽是无处不在的。”
祁景抱起多尔西,小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江隐摔了一跤,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的哈哈直笑。
他有些疑惑:“如果影兽只存在于妖兽时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不清楚。如果它真的是妖兽时代活到现在的影兽,一定非常强大,但它走的这样干脆……”江隐沉吟,“简直就像恶作剧一样。”
“又或者,它只是一缕残魂?”
他们讨论着,回到了人群中。
其他人听了这件事,也都大惑不解,瞿清白想了想,忽然拍手道:“我知道了!”
“我读过那本《奇物志》,它记载的不是鬼魂,而是妖怪。这就意味着,所有妖怪都是有形体的,影兽也一样。当它不能行走在影子里的时候,就会露出本体。”
吴敖说:“可是,光影相伴相生,有光就有影。就算把这里全都照亮,也会有蜡烛的影子,人的影子,食物的影子……影兽仍然可以自由活动。”
他们沉默了一会,绞尽脑汁的思考着。这个影兽实在棘手的很。
忽然,周伊举手道:“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影兽,是只能在影子里活动,还是能在黑暗中活动?”
吴敖说:“既然叫影兽,自然是……”
他的话止住了。
大家对视一眼,祁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今晚,他跳上高台,要求人们将所有的火烛灭掉。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多尔西的阿娘问:“阿郎,这是为什么?”
祁景说:“这几天,我们丢了不少东西。在我们这群人中,有一个小偷。”
他这样宣布,人群哗然,互相之间的打量的目光都带了些许猜忌。
“但是,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现在,所有人把烛火熄了,闭上眼睛。谁都不要动,拿了东西的人,自己放在地上。”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没过多久,人们就纷纷吹灭了蜡烛。他们坐在地上,屏气凝神,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周围的动静,想要知道小偷在哪里。
瞿清白抬头看着天,等到乌云把月亮完全遮住,对旁边的陈厝点了下头。
就在那一瞬间,一片寂静里忽然响起咣啷、咣啷两声,好像有什么掉到了地上!
“就是现在!”
陈厝的血藤猛的窜出,像一条条蜿蜒在地面上的蛇,穿过人们腿脚的丛林,飞快的向那发出响声的地方疾驰而去。
“呜呜——”
一阵哀鸣声响起,江隐紧随其后,啪的一下子,把一张符贴了上去。
祁景点燃了烛火。
光亮处,是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在用力挣扎着。它长的又圆又长,嘴巴尖尖,眼睛像两颗小黑豆子一样,一身黑毛油光水滑。
“小偷找到了!”祁景宣布,“这是一只……”
他纠结了半晌:“大耗子?”
陈厝紧了紧血藤,下意识的回道:“非要说的话,像一只鼬才对吧。”
那鼬一样的动物挣扎不休,气的胡子都抖动着,忽然张开了小嘴:“我草你……”
江隐一把抓住了他的嘴。
“呜呜!呜呜!!呜呜呜——”
祁景也吓了一跳,幸好没让它口吐人言,虽然傈西人见惯了大场面,要是听到一个动物大骂我草你马,还是会吓一跳的。
小东西气性还挺大。
一个男人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原来就是这个畜生偷走了我们的食物!我非要宰了它不可!”
祁景拦住他,把地上掉下来的东西一半塞到了他手里,一半塞到了多尔西的阿娘手里。
“这下,误会解开了吧。”
两家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好意思,男人搓着手,挠着头,女人也臊了一脸。最终,他们齐声道:“……刚才真是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