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并没有下轿子,她的姿态慵懒而高傲,被各种银光闪闪的刺绣和首饰环绕着,整个人小小一坨,有些病态的缩在椅子上。
白净和吴璇玑问了声好,话语中透着恭敬。
祁景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两只老狐狸在打什么算盘?”
瞿清白赞同道:“绝对是有求于人。”
神婆伸长了像树皮一样皱缩的脖子,问道:“罪人又怎么了?”
白净道:“他犯了病,普通绳索困不住他,只有放进这玄铁打造的冰棺中才能得片刻安宁。”
瞿清白轻声惊呼道:“玄铁冰棺?!”
祁景道:“这是什么?”
“我听我爸说过,这种冰棺的材质很特殊,所谓的玄铁触手冰凉,不会被人体体温同化,要是放久了,皮肉都能被粘下一层。要是把人放进去,不久就会浑身结满霜花,陷入沉眠,但……但这种冰棺一般都是用来锁凶煞极重的活死人和走尸的,活人进去怎么受得了?”
祁景心里一揪,又听瞿清白自我安慰似的:“没事……江隐不是普通人。”
神婆又道:“吴三爷,你们大老远来了,应该已经很累了。哈日格,带他们去休息吧。”
哈日格族长像影子一样时时刻刻的跟在神婆身边,尽职尽责的应道:“好的。”
他伸出一只手,用流利的普通话说:“请吧。”
吴璇玑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神婆的老脸精明又狡黠,正对白净说道:“你们既然将他送来赎罪,就要让我们来关着他,惩罚他……这口冰棺也要给我们……”
这无异于狮子大开口,白净的脸上却一丝犹豫也无:“那是自然。”
祁景都有些好奇了,这傈西族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能让白净这样巴巴的连人带棺大放送,甘愿当一只买一送一的舔狗?
几个寨中的汉子试着去接手白家人的工作,但江隐还是挣扎不休,棺材板颤的怎么也合不上。
祁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江隐知道他在这里。
他在拖延时间,等一个时机。
瞿清白有些急了:“怎么办?他们要走了!”
祁景紧抿着唇,他的身体紧绷的像一只开弓不回头的利箭,他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必须做些什么。
忽然,一丝轻轻的呼吸,携带着浓烈的腥气,吹在了他们的后颈上。
两人都僵住了。
瞿清白感受到了一点点瘙痒,好像有人拿羽毛在蹭他的头发,他没有回头,但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他在用尽全力抑制住自己喉咙里的尖叫。
“你说……”他战战兢兢的说,“红腰子……叨人疼吗?”
祁景克制着呼吸,言简意赅的回道:“它吃肉。”
后面没有什么动静,但祁景能感到周围有点闷热,那是属于野兽体温的热度——越来越多的红腰子围上来了,伸着脖子围成一圈,研究着两块不怎么好下嘴的肉。
祁景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他忽然道:“我有一个主意。你有胆子吗?”
瞿清白忍不住吐槽:“难道不是我有一杯酒你有没有故事……啊啊啊……”
他猛得闭上了眼睛,把那几声微弱的惨叫衔在了唇间,他能感觉到脖子上多出了一点冰冷的触感,试探的轻蹭着,那是红腰子绞肉机一般的大嘴。
“有有有……你说什么我都敢,只要你别让我待在这里……”
祁景低声道:“跑过去,带着红腰子冲散那群人,为我接近冰棺制造时机。你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麦陇佬,没人会认出你,冲过去就跑,跑得越远越好,不用管我。”
瞿清白皱眉:“可是你……”
“没时间了!”祁景打断他的话,江隐的挣扎已经微弱下来了,“小白,相信我。错过了这次,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接近江隐?”
他的话语里有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绝决,瞿清白鬼使神差的被他说动了,关键是脖子上的大嘴已经开始试着叨人了……
他猛的站起来,像头冲锋的牦牛一样朝惊慌失措的人群冲了过去!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样的变数,他们怔愣的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麦陇佬边惨叫边跑过来,身后跟着齐刷刷一群狂奔的红腰子,连拉着铁索的汉子都下意识的松手避开,有人惊叫道:“怎么回事?!”
瞿清白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他的断腿机械的前后移动,酸得发疼,一溜烟就没了影。
红腰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他们被眼前活生生的,更多的血肉迷了眼,发出了嘶哑的尖叫,在惊惶之下,开始攻击所有附近的人。
“这些肥鸟从哪跑出来的?”
“滚开,滚开!别咬我,啊啊啊——”
原本寂静的晒谷场上混乱一片,在嘈杂的人声中,又有神婆厉声尖叫和哈日格族长雄浑的低吼:“……不要伤害他们!不要伤害他们!”
祁景趁乱猫着腰出了躲藏处,几乎是匍匐前进到了冰棺旁边,所有人都在忙着对付红腰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没人注意到他像一只蛇一样游近了冰棺。
江隐在冰棺里半倚着,他的身体被锁链勒成了一个扭曲的姿势,铁索横亘在惨白的皮肤上,有种受虐的美感。
他目无焦距的望着天,疲乏的喘息,对祁景的到来无动于衷。
祁景知道这不是叙旧的时候,他用尽了最大力气去扯那锁链,想把那缠绕得像毛线球,又像耳机线一样的铁索从江隐身上解开,但他越拉扯越发觉,那锁链就像嵌在了肉里,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围的嘈杂也在渐渐平息,祁景的额上已经有了汗意。
“江隐,听得到我说话吗?”他的喉咙哽住了一样,“我……我是祁景,你醒醒,你动一动,和我走……”
“求求你了,和我走啊!”
他的五指深陷入铁链中,拉扯的青筋暴露,手掌通红。即使用上了李团结的力量,铁索仍旧纹丝不动,江隐像具尸体一样任人摆布。
他躲在棺材一侧,已经听到了接近的脚步声,再不跑来不及了。
但江隐冰冷的手就握在他胀痛不已的手掌中,这是近三个月以来,在生离死别之后,他第一次触碰到这样真实的江隐,这样牢固的将他抓在手中。
他放不开手。
……怎么办?怎么办?
脚步声越来越近,祁景心头陡然生出了一种虚无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人是虚无的,红腰子是虚无的,生死是虚无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面前的江隐……是实实在在的。
他用力的抹了把脸,低声骂道:
“……都去他娘的吧。”
祁景一个翻身,悄无声息的滑进了寒冷彻骨的冰棺里。他好像在主动迎接即将被冻成一根冰棍的死亡,但心头确是炽热的。
冰棺不大,却很深,祁景将江隐移了下位置,勉强挡住了自己,却不抱几成把握,只有一点飘渺的希望。
脚步声停在了冰棺前。
吴璇玑的声音远远传来:“小敖,怎么样?”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棺材上,轮廓分明一如从前,表情却是祁景从未见过的冷漠和呆滞。
吴敖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冰棺里的人,祁景有一瞬间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对上了。
但是眼前的景色黑了起来,巨大的棺材盖的阴影缓缓将他们掩盖住了。
吴敖的话像一锤定音,随着棺材盖的落下发出“嘭”的一声,重重敲击在祁景的心上。
“……没事了。”
第232章 第二百三十二夜
祁景抱着冰棍似的江隐,感觉一股凉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蛇一样从每一个孔窍往身体里钻,不过片刻就冻得他牙关咯咯哒打颤。
他低头看了眼,江隐闭上了双眼,脸上结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霜花,看着更加不似活人了。
祁景艰难的拿手揩了揩,把江隐的头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与他满足的叹息同时响起来的,是李团结的冷嘲热讽:“好一对苦命鸳鸯。”
祁景:“……”
“生同寝死同穴,小两口双双下地狱,你们也算得偿所愿了。到了地下请阎王爷帮你们结个阴婚,我也好讨杯喜酒喝。”
祁景头都大了:“你在说什么屁话?有时间阴阳怪气,不如帮我想想怎么办吧。”
李团结笑吟吟道:“你作死,倒要我帮你擦屁股?是我按着你的头往棺材里塞的?”
祁景道:“那你就行行好,闭上嘴,好歹让我在死前清净一下。”
李团结果然不说话了。
棺材不停的晃动,不知被抬向何处,祁景的肩臂轻轻撞着棺材板,竟产生了一点奇怪的睡意,好像在摇篮中一样。
“嘭”的一声,他的头不知磕到什么地方,像一记警钟,激灵灵把他敲醒了。
绝对不能睡过去。这么低的温度,睡过去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祁景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盯着眼前的黑暗,最初的颤栗早已麻木,冰棺像温水煮青蛙一样麻痹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棺材终于被放了下来,祁景这才想到,棺材的外面还缠绕着一层坚固的铁索。
如果出不去,不需要一夜,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活活冻死在这里。
等到第二天早上打开棺材,他们才会发现这里凭空多出了一具尸体。
外面有轻微的人声,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但这棺材板太厚,传到人耳朵里就像蜂子一样嗡嗡作响,听不清在说什么。
祁景只剩心口一点热气,全凭意志坚持到了现在,好不容易挨到没声音了,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冻在了江隐身上的铁索上。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在东北用舌头舔铁栏杆的传说,满心悲壮的把手撕了下来。
呲啦一声,浓郁的血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祁景清楚的听到自己的皮肉发出了丝帛之声,瞬间就疼得面目扭曲,冒出一身热汗。
他抱紧江隐,深吸了两口气,又把另一只手扯了下来。
李团结适时的刺了一句:“清醒了?”
祁景的声都抖了:“……这他妈简直是在上刑。我告诉你,这要是在旧社会,我绝对能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
李团结道:“别想着英勇就义了,看看你的棺材板打不打得开吧。”
祁景试探的推了一下,并不是想象中的纹丝不动,棺材板发出了一丝牙碜的轻响,再一用力,相对明亮的灯光灌进了棺材里,居然给开了。
……谁将棺材打开的?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棺材,把江隐连着铁索也拽了出来,从嘴里呼出几口掉着冰碴的气,才有功夫抬头看看这是哪里。
头顶的穹窿高低起伏,无数钟乳石一样的岩石静悄悄的往下滴着水,把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周围森冷异常,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一口棺材,像一个空荡荡的山洞。
江隐并没有像他一样浑身冻的邦邦硬,他的皮肤触手软滑,冰凉的像一条蛇,祁景心里七上八下的,抓起他的手钻木取火一样来回揉搓着取暖,往自己刚有一点热气的胸口塞。
两只手都被搓热了,刚掀开江隐的衣服,就听李团结戏谑道:“不合适吧?”
祁景一点也不亏心:“你满脑子都是什么黄色废料!我这是正常的救助行为。”
李团结悠悠道:“我的意思是,你最好不要再刺激他了,不然……”
话未说完,祁景就感觉一股大力袭来,天旋地转之间,就被按在了地上。江隐骑坐在他身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无机质的盯着他,仿佛在打量着到口的一块肥肉。
祁景这才发现,自己的血早在揉搓间沾了他满身,对于一个饥饿许久的江隐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难以抵抗的诱惑。
“我就知道……”他很是释然,“来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
他忽然怔住了。
江隐并没有像想象中的一样扑上来,他只是看着祁景,轻出了一口气。
祁景不敢确定似的:“江隐,你……”
江隐开口了,他的声音细弱嘶哑,却出自一个完全清醒的人:“……还好你没事。”
祁景的喉头哽住了。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千言万语都抵不过这一句话。
江隐表现得那样平淡,好像他们从没有经历过分离,但话中又有那样明显的如释重负,好像心心念念的记挂着他。这样的矛盾,这样的深沉,不亚于砒霜裹着蜜糖,总能让人不知所措。
祁景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在自己心底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他忽然想,要是早遇到江隐了,他阅读理解一定次次第一名。
江隐和他对视了一会,目光移向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嘴唇动了一动,好像要说什么,唇侧却忽然贴上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他没有动,五指却突然攥紧了。
祁景干燥,滚烫的唇瓣颤抖的贴着他的,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但那种剧烈到近乎痛苦的情感,仿佛通过这一个动作尽数传达了过来。
短短的几秒漫长的不可思议,祁景退开了一点,低声道:“江隐,我好想你。”
热气在咫尺之间打着旋儿,两双唇近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像吸铁石似的“啪”的贴上,吻得如胶似漆。
但祁景只是停在那里,垂着眼问:“怎么样?”
他的脸色青白,显然还没从冻死人的低温中恢复过来,颊边却染上了一抹突兀的红,长睫下的黑眼睛碎光闪闪,兜不住满心的温柔,却发狠似的带着点侵略性的直视着江隐的眼睛,固执的要一个答案。
江隐双唇动了动,吐出一个气音似的字:“麻。”
祁景:“……”
他有点破功了,强挂着一点咬牙切齿的笑:“哦?还有呢?”
江隐没有说话。
祁景终于忍不住了。所有的情绪压抑到这一刻终于爆发,要不是江隐还坐他身上,他下一秒就能跳起来:“就这??就这???”
“江隐,仨月了!仨月了!我们这么久不见,你惜字如金一句话打发我也就算了,连我亲你,你也……仨月了,你还没想明白?你当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是开玩笑?我说了至少有,一二三四五六……”他数不过来了,“不知道多少遍!我恨不得把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塞到你脑子里去!雷声再大也该听见了,你还应了的!你呢?你呢?麻!谁……谁问你物理感觉了?”
他越说越委屈,喉咙抽抽嘴唇打颤:“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是什么心情!开始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后来想明白了,我怕你出事,再后来我看到你了,却什么也做不了……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垂头丧气的坐着,只露出乌黑的发旋。
江隐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祁景深吸了一口气,心说咱不跟木头计较,气沉丹田的蹦出一句话来,归纳总结了所有中心思想,“我想问问,你到底……对我是怎么想的?”
江隐没有看他,他眼中的污浊逐渐褪去,露出黑白分明的底色,像一副不近人情的水墨画。
祁景发觉,他的气息并不平稳,额头渗出一点汗意,好像忍耐的辛苦。
他说:“我不知道。”
祁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三个月,他只换来了这样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不知道?”他几乎有点疲惫的轻声道,“江隐,你也太狡猾了。没有你这样吊着人的,是死是活,你一句准话也不给我。”
江隐说:“祁景,我不骗你。我实在是……”他顿了顿,“想不明白。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祁景好像有点明白了。
江隐和吊着人玩的渣男不一样,应该说他和普通人都不一样,他作为傀儡婴出生,在世事蹉跎中体会到了酸甜苦辣,人间百态,亲情,友情……唯独没有爱情。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正是最可悲的地方。
祁景几乎有些挫败了。他觉得自己像霜打的茄子,江隐就是那没有缝的鸡蛋,他一腔热血,满心赤诚,也敲不开那么厚的铜墙铁壁。
他自暴自弃的抱住了江隐,有气无力的把下巴搁在了那瘦削的肩头,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或许只是在固执的剖白自己,绝望的希冀能将那份炙热的感情传过去哪怕一点点:“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我想你,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一遍又一遍,固执的呢喃着。
江隐忽然轻声道:“别说了。”
祁景僵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不会痛了:“讨厌?”
“我不舒服。”
祁景苦笑一下,自己都震惊自己的死皮赖脸:“我不说,就不存在吗?我的感情,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不管我说还是不说,只要我在你身边,只要我看着你,你就应该能感觉出来啊……我喜欢你,江隐,喜欢得藏不住了。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