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桑铎的脸色也变了。
他拉住几人:“你们非要在外面说话?回去吧!”
祁景回头看了一眼江隐,他的心里有多少不舍,脚步像粘在了地上似的,但守卫的身影几乎把跪着的江隐挡住了,再婆婆妈妈下去就要引起怀疑了。
他狠下心转过身,脑海里全是从江隐下巴上滴下来的血,砸在反着日光的青石板上,汇成小小一洼。
回到了阿诗玛的住处,祁景开门见山:“金鸾被杀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对吗?”
阿勒古和桑铎对视了一眼,桑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也不知道。”
瞿清白急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我都看出来了,他们都在声讨江隐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个神色那么怪异,你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桑铎说:“我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我只是一个放风的,真正进入禁地的,是阿勒古。”
瞿清白一愣:“什么意思?”
阿勒古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其实十年前我被赶出万古寨,是因为闯入了族中禁地。”
“禁地是金鸾生活的地方,只有神婆和族长才能进入。我们那时候还小,特别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在我们想象中,金鸾生活的地方,一定像传说中的大理一样美丽。”
“有一次,我们趁守卫吃醉了酒,偷偷溜了进去,我先进入了禁地,桑铎在外面把风。但倒霉的是,我被神婆抓了个正着,他们商量了很久,才留下我一条小命,把我赶了出去。”
祁景道:“你看到了什么?”
阿勒古摇摇头:“我不记得了。擅闯禁地的人都被神婆抹去了记忆。”
线索又中断在了这里,祁景望着外面渐黑的天色,终于按捺不住:“于其我们在这讨论,不如去问问江隐,他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瞿清白嘟囔道:“他是知道,但那个锯嘴葫芦会和你说吗……”
祁景啪的一下站了起来,像一根弹起来的弹簧,动作之大,让阿勒古和桑铎都吓了一跳:“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去找江隐!”
阿勒古:“……”
“先说好了,你们要救那个人,我们不去。”桑铎僵硬的说,“我们拦不住你,但我们不要趟这个浑水。”
瞿清白道:“你们真的不想知道金鸾被杀的真相吗?”
阿勒古和桑铎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眸光都闪烁不定。
忽然,“啪”的一声,光晕开了满室的阴暗,黯淡的灯泡在他们头上闪着微弱的光,映出了两张年轻又沧桑的脸。
阿诗玛大娘叫了声:“吃饭了。”
终于,阿勒古长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情了。”
“你们……”
阿诗玛大娘从帘子后探出个头,催促道:“菜要凉了!”
几人只得赶紧进了屋,围坐在一桌,沉默的吃起了饭。饭菜是这边的特色,很可口,但他们都有些食不知味,阿诗玛大娘慈爱的看着阿勒古:“……瘦了。”
阿勒古抬起头,勉强扯出个笑来:“还是阿娘做的菜好吃,我这么多年就念着这口呢。”
阿诗玛大娘道:“那就多吃点。”
祁景埋头扒饭,扒得筷子直刮碗底,米粒都吃净了还不知道,瞿清白看不下去,偷偷怼了他一下:“诶,再吃把碗都戳漏了。”
祁景这才回过神来,对上三人怪异的目光,顿了一顿:“抱歉,我出去一下。”
他匆匆离开,阿诗玛大娘疑惑道:“这小伙子怎么了?魂都像给勾走了。”
瞿清白心说,怕不是给江隐勾走了才对。
他也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祁景正站在斜斜的屋檐下,他的背影完全笼罩在廊间的阴影里,显得压抑又落寞。
瞿清白偏头瞅过去,他就像一副剪影画,侧脸的弧度英俊非常,从眉弓到眼睫,从鼻梁到嘴唇,再到延伸出的修长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都给人一种紧绷的、倔强的拒绝感。
“你怎么啦?”
祁景没有回答。
许久,他才偏了偏头,以一种非常压抑的目光看了过来。他的脸全然再暗处,浓黑的睫毛下是一双同样漆黑的眼,有混乱的情绪在里面激烈的碰撞着,颓丧、愤怒、激动、热切、冷酷。
瞿清白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祁景本来就是一种浓墨重彩的俊美,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瞿清白总觉得他的脸越来越给人一种不可逼视的感觉,就像……
他莫名其妙的想起了一张脸,那张脸印在一张老旧的照片里,透纸而出一种穿越了年代感的妖气。
瞿清白把这个没来由的念头挥开,鼓足勇气叫了声:“祁景?”
话刚出口,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你是祁景吧?”
祁景从暗处走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不像吗?”
瞿清白有些警惕的看着他。
祁景长舒了口气,他的神情放松了一些,瞿清白那股违和感很快消失了:“抱歉,小白。我只是……我原本没见到江隐,抓心挠肝的想见,可见到了,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罪,什么也做不了。”
瞿清白叹了口气:“嗨,我明白的……谁会在朋友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还毫无感觉呢?其实,我也非常担心江隐,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救他,但守卫还在那里,我们不能冲动……”
祁景没有怎么听他后面的话。
李团结的声音像一道缠人的鬼魅,又或许根本是他自己在问自己:在想什么?
“我在想……”祁景呢喃道,“朋友。”
哪个朋友会让他拥有有这么复杂和剧烈的情感?那种迫切的,即使距离也无法阻挡的动心和鼓噪,让他每时每刻都心悸得厉害,在担忧之外,更多是想要拼命触碰,抓住实物的思念。
是即使面对面也止不住的思念。
想要触碰,想要确认这个人的存在,对视不够,拥抱不够,亲吻也不够。要更亲密,更紧贴,更粘腻,更激烈,最好能把两个人都毁灭掉的,实实在在的,触碰。
祁景忽然道:“我明白了。”
瞿清白愣愣的问:“明白什么了?”
祁景:“陈厝问过我,有没有过那种想法。我以前说没有,但现在,我有了。我非常、非常想。”
瞿清白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堆话整懵了:“什么跟什么?想什么?有什么?”
祁景瞟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小白。”
瞿清白被他的语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原地抖三抖:“干……干嘛!你你你,你到底怎么了?”
祁景发自内心的说了一句:“你好蠢。”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顶天了,没想到还有你后来居上。”
瞿清白:“???”
他头大如斗:“祁景,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别这样神神叨叨的,我……我好害怕……啊!”
忽然,在悄无声息的寂静中,黑暗像雷霆一样瞬间笼罩了大地,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触目可及的所有灯都灭了,世界像盘古开天地前的状态一样,混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瞿清白迷惑得要命:“又怎么了?”
祁景道:“村里断电了?”
瞿清白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停住了。他伸出有点哆嗦的指头:“好像……不是。”
祁景看过去,就见漆黑一片的街道上,忽然亮起了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第231章 第二百三十一夜
夜色深重,街道上的眼睛像漂浮在空中,等到他们逐渐适应了黯淡的光线,才勉强描绘出那眼睛主人的轮廓。
瞿清白说:“是我看错了吗,那影子有点像,像……”
祁景接道:“一只鸡。”
他们并没有看错,那眼睛的主人小脑袋长脖子,圆滚滚的肚子细脚伶仃,屁股后面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极了一只鸡。
可是哪有鸡会长得这么大?即使远远望去,祁景也能看出这鸡至少有半人来高。
瞿清白数着数:“一、二、三、四……这群鸡至少有十几只!”
他们还在发愣,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悄悄拽住了祁景的胳膊。祁景激灵一下,下意识就要挣开,却听一声轻轻的:“..别动。”
阿诗玛大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一手一个,把他们两个拉了回来。她不知从柱子旁拿出了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祁景过去搭了把手,才发现是一片又一片竹席。
竹席下面还垫着木头,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变得和屋顶的茅草别无二致,阿诗玛大娘把一连串的竹席从柱子那头拉到这头,将整个开放的门廊都严严实实的挡住了。
她看着祁景和瞿清白疑惑的脸,嘘了声,指了指楼上。
两人只得跟着阿诗玛大娘上了楼,低矮的楼梯口站着两个人,桑铎和阿勒古也上来了。
阿诗玛大娘让他们在原地待着,自己走进了黑暗中,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祁景悄声问:“怎么回事?”
桑铎指指阳台:“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祁景和瞿清白走上阳台,这里的小楼都古色古香,云南人爱美又有生活情趣,阳台就是个小花园,各色各样的花绕着竹栏,异香扑鼻,花团锦簇。
阳台下狭窄的街道上,一群鸡一样的生物正昂首挺胸的踱着步,祁景仔细瞧了,那动物长得有点像孔雀,长长的尾羽尤其像,但比孔雀肥圆了许多。
瞿清白悄悄道:“这是吃了什么才能长得这么肥?”
他话音刚落,就见对面楼探出一个人影,把什么东西飞快的扔了出去,啪唧一声砸在了地上。
还没等祁景看清是什么,就见那群鸡一拥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那东西啄食了干净。他皱了皱鼻子,敏锐的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祁景低声道:“这是……肉?”
桑铎也走到了他们身后,闻言点了点头:“没错。”
他帮阿诗玛大娘搬来了一筐血糊糊的东西,拎起一条就往下丢,阿诗玛和阿勒古也帮忙丢,一块块血肉下雨一样砸在石板路上,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沉默的扔着生肉,好像喂鱼一样自然。
瞿清白的迷惑已经到达顶峰:“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祁景忽然道:“等下,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他们……是……在那个小庙里,对不对!”
在通向万古寨的吊桥两侧,分别有两个小小的庙宇,里面有三尊一摸一样的石孔雀,通体鲜红,色泽斑驳,是开启吊桥的开关。
阿勒古点了点头:“对。这东西叫红腰子,是我们寨子的守护神兽。但在我看来……”
他看了眼阿诗玛大娘,凑过来悄悄的说:“就是一群蹭吃蹭喝的野鸡罢了。”
瞿清白扑哧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阿诗玛大娘神色淡淡,语气种却带着严肃:“不要那样说。”
“寨子里的老人都说,红腰子路过哪家,哪家不给它上贡,就一定会迎来厄运。它是神明的使者,不能得罪的。”
阿勒古清了清嗓子,掩饰去那一点尴尬,眼看那群红腰子走远了,又说:“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讨……要贡品,所以家家户户都习惯了,只要发现了红腰子,为了不惊扰到他们,就立刻熄灭灯投喂生肉。”
祁景和瞿清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和万古寨成犄角之势的吴家,养了一群由族人变的猫头鹰,那这些所谓的红腰子……会不会也是人?
他看了看筐里的东西:“这是什么肉?”
桑铎道:“鸡鸭牛羊的肉。不然还能是什么,人肉?”
祁景盯着漆黑一片的街道看了一会,忽然说:“我今天太累了,先去睡了。”
瞿清白愣了一下,随后道:“我也是。”
阿诗玛大娘指着二楼尽头的一间小屋:“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家里小,你们不要嫌弃。”
两人连连摇头,感谢了大娘后,刚走进房间,瞿清白九说:“你要去找江隐,是不是?”
祁景回过头:“你看出来了?”
瞿清白一笑:“你刚才看着街上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其实我心里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趁着寨民们都在投喂红腰子,没人注意,我们可以趁着夜色溜到晒谷场上。”
说走就走,两人商量好了立刻行动,幸好他们的房间有窗户,这种竹楼大多低矮,抓扶的地方很多,他们被各种墓练了这么多遍了,区区一栋二层小楼不在话下,猴儿一样三两下就落了地。
街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味,又生又腥,闻之令人作呕。
他们掩着鼻子,蹑手蹑脚的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奔向晒谷场,祁景的心里有无数个不确定,守卫还在吗?江隐怎么样了?他们能做什么?……
与心理上的踌躇不决畏首畏尾不同,他的脚步飞快,坚决而果断,好像急不可耐的奔赴一场时隔许久的约会。
江隐,江隐……
浑身的细胞都在雀跃的欢呼,热烈的涌动,轻快的不像是奔向黑暗和恐怖,像阳光下暖融融的风。
……他忽然停下了。
眼前,黑黢黢的场子里,只有一根空荡荡的铁柱,江隐不见了,守卫也不见了。地上有一滩凝固的污渍,昭示着他曾被绑在这里的事实。
瞿清白的嗓子眼发紧:“怎么回事……人呢?”
他们有些慌张的环顾着周围的黑暗,忽然疑神疑鬼,好像黑暗中突然出现了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明枪暗箭的埋伏。
祁景深吸了口气,蹲下来查看柱子四周,脸都要贴到地上了,才发现几滴小小的血迹延伸向远方。
“江隐被人带走了。”
瞿清白犹豫道:“追不追?”
“追!”
掷地有声的一个字,两人沿着血迹的方向,像猎狗一样谨慎的嗅探和前行,直到远处出现重重人影,才飞快的躲在了墙垣后。
一口巨大的黑棺放在地上,周围站了不少人,像围观一样低头看着棺中的人,几个汉子拉着六七条铁索,满头大汗,坚持的分外艰难。
难道江隐又开始了?
瞿清白慢了一拍:“怎么把人往棺材里塞?这是要当场送走吗??”
祁景嘘了一声,示意他继续看:“那棺材是封印江隐的工具,他们制不住他了。”
乌云出月,白惨惨的月光像蒙面的纱,飘飘忽忽的勾勒出围观人的脸。为首一人鼻子微勾,双目精光四射,瘦削的脸颊锋利得怕人,这是一张熟悉的,理应出现在噩梦中的脸。
瞿清白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吴璇玑。”
他一字一顿,好像在齿间咀嚼着那人的血肉一样,将这几个字从唇舌中滚落了出来,砸碎在地上,迸溅出滚烫的火星,流淌出青镇浸透石板砖的鲜血。
就是这个人,这只老鸟,在他面前把陈厝的颈动脉割开,在他面前把他的朋友劫走,拖入漫天大火中。
祁景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也许是因为激愤,也许是恐惧,又或许是终于抓住一丝线索的狂喜,他用力按住了瞿清白的肩膀,低声道:“小白,冷静。”
瞿清白深吸了一口气,咬了下自己的舌头,慢慢止住了颤抖。
他一直是讨喜的,温和的,活泼的,像被点了一点朱红的又白又软的寿桃,古板中又有暄软可爱,祁景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仇恨和憎恶的表情,几乎有些违和了。
瞿清白悄声说:“我说的没错吧,吴璇玑也来了。登天节,他们一定会参一脚。”
那边,吴璇玑开口了,有些感慨似的:“没想到白泽也有这一天。”
他忽然一笑:“把他送给傈西族人当祭品,难道不会于心不安吗?”
熟悉的声音应道:“是他杀了金鸾,与我何干?”
白净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慈父般垂怜的看着棺材中奋力挣扎的江隐:“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毕竟……”
吴璇玑接道:“毕竟,是你让他杀的金鸾啊。不是吗?”
他满脸刻薄和促狭,白净顿了一顿,微笑道:“怎么会这么说?”
“我特意去查了查,白泽杀金鸾的那段时间,刚好是待在白家的时候,那时他不过十几岁,对你唯命是从,不是你的命令,难道他会自找麻烦?”
“白五爷好一手驭人之术,我实在佩服得很啊。”
白净沉默片刻:“若我说确实不是我的命令,你会信吗?”
吴璇玑还没有开口,远处忽然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祁景定睛看去,就见一行人抬着一顶轿子似的东西从夜色中走了出来,说是轿子,其实就是一张竹椅绑在四根竹竿上,竹椅上躺着一个老太太。
祁景心说,神婆也来了,这下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