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还有些茫然,但人确实已经醒了过来,跪坐在他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碰上了自己的嘴唇,好像怀疑那里发生过什么。
祁景的耳根一下子红了。
可他心里却在想,还好他记得,值了。
看看周围,那阵气浪爆出去之后,江逾黛和食梦貘都被冲击到了远处,原来他们在梦中待了那么久,现实中江逾黛才刚走过来。
地上的同心镯打着圈的叮叮咣咣,终于倒下了,化成了一阵轻飘飘的白烟。
是它把他送进了江隐的回忆中。
趁着江逾黛还没发难,也趁着江隐还在发愣,祁景舔着脸皮,故作镇定道:“……你听见了吧?我知道你听见了。”
“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一定也看出来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陈厝吴敖他们都看不下去了。”他的话像连珠炮一样飞快,“我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你就避着躲着……你就是装傻。”
江隐还是没吭声,他的身体像铁板一样僵硬,眼神从未这么复杂过。
祁景狐疑的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等等……你不是被吓醒的吧?!”
江隐动了动唇:“你说过……”
“你甭拿我说过的那些话堵我!”祁景知道自己说过什么,“那时候我年少轻狂,说过的话我吃回去行了吧!你就当狗乱吠了两声,当我放了个屁,行不行?”
江隐缓慢的摇了摇头:“也不用这么埋汰自己。”
祁景一噎,还要说什么,江逾黛阴森森的声音就传来了:“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他从灰尘和火海中走出来,食梦貘宽大的骨架护住了他,除了一些擦伤,没什么大碍。
“原来白泽也醒了啊。”他轻轻说,“可是多你一个又能怎样呢?食梦貘毕竟是上古妖兽,多来一个也是陪葬。”
食梦貘奔了过来,地面都在轰然作响,在它一嘴啄在地上的时候,两人早已滚开,同心镯化作的雾气散去了,中间却露出一个大大的黑包,被江隐一把攥在了手里。
黑漆漆的弓身被握在了苍白瘦削的手指中,连江逾黛见了都要震颤的名字——折煞。
江隐滑出去的时候侧伏在地上,丝毫不耽误他弯弓搭箭,那沉重的弓身被他轻轻松松的拉开,直奔江逾黛而去,破空之声在火焰爆裂声中微不可闻。
对方险险避开,江隐一个滚地起身,又是一箭,他取箭搭弓的速度快的要出残影,江逾黛几乎以为自己处于枪林弹雨之中。
他说:“该陪葬的是你。”
不需要说话,两人就好像有了默契,祁景先一步引开了食梦貘,一边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廊庑间穿梭,一边尽可能的将所过之处的障碍物全部毁掉,坍塌下来的灰石不断的砸在食梦貘头上,让它发出了愤怒又苦闷的叫唤。
滚烫的火星和碎石砸在他脸上,让这张俊脸狼狈不堪,他的眼睛比火光更灼热。
江逾黛终于大喊道:“回来!”
他受不了了,江隐远程攻击杀伤力太大,他躲闪不过,又没法使坏,只能把食梦貘召回来护身。
祁景将食梦貘溜的满场跑,本以为至少能拖延一下时间,但就在江逾黛开口的一瞬间,食梦貘的身体忽然消失了。
他忽然明白了,江逾黛用食梦貘制造了全镇活死人的幻境,现在这个幻境破了,食梦貘本身就是幻境——它从一具骨架,变成了一个杀人武器。
食梦貘重新出现在江逾黛身前,原来还势如破竹的箭矢碰到了它的骨架,只不过窜起一捧细碎的鬼火,就熄灭了,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
江逾黛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来:“你看,就算你再厉害,但箭总有用完的时候,只要它护着我,何愁……”
话没说话,他的眼前就出现一片阴影,有什么东西兜头砸了下来,一下头晕目眩,两下直接开瓢。
扑通一声,江逾黛倒了下去,血从额头上淋淋沥沥的流下来,祁景站在他面前,一只胳膊还抱着食梦貘的腿骨。
他竟然在最后一刻抓住食梦貘,被“传送”了过来。
食梦貘低着头,拱着身子去啄他,奈何柔韧度不够好,处处卡着骨头,祁景像坐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上,被它晃了一圈又一圈。
他觉得自己脑浆都要飙出来了,还有功夫想,这可比旋转木马带劲多了。
江隐叫道:“危险!下来!”
祁景勉强抱住:“你先解决那个!”
江没再说话,他的箭已经所剩无多,江逾黛忍着晕眩,狠声道:“别管我,去对付他!”
食梦貘果然奔向了江隐,祁景一看这哪行,赶紧一伸手,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巨大的角力在他和妖兽之间展开,祁景虚抓着柱子的手臂青筋暴露,热风吹过,连衣服也寸寸撕裂,差点开到胸腹处。
嗖的一声,又是一箭射向江逾黛,江隐的手臂纹丝不动,在箭镞的掩护下步步逼近。
过于用力的手臂酸痛不已,筋腱都要被生生扯开,祁景的额头青筋直跳,从那裸露在外的尚嫌青涩的躯体中的每一寸都能看出他在发力,肌肉鼓胀的好像他才是偷学了余老四的功法的人。
江逾黛颤声道:“好啊,就看你这肉体凡胎和上古妖兽,哪一个更结实!”
食梦貘拼命的往前挣扎,却动弹不得,它什么本领都使不出来,好像被看不见的缰绳拽住了,另一边,祁景汗如雨下,他觉得自己就像需要菠菜的大力水手,他的菠菜就是李团结。
他在心里一千零一次呼唤:你他妈能不能醒了!
终于,江隐的声音在热浪中像一缕清风传来:
“祁景,放手!”
祁景毫不犹豫的松开了手,惯性将他和食梦貘一起带飞了出去,江逾黛好像喊了什么,惊恐中有着歇斯底里,但他没有听清,他被摔晕了,唯一想到的就是现在不能松开食梦貘,撒了手非要被叨成筛子不可。
但他万万没想到,食梦貘居然倒了下去。
剧烈的失重感传来,然后是铺面而来的热浪,祁景只来得及护住头脸,就跌在了处处是火的地上,食梦貘变本加厉,压着他滚了一圈。
白骨发出滋滋的声音,好像蒸汽一样从食梦貘身上冒出,祁景在剧痛中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江逾黛这孙子太阴了。
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一双手把他拖出了火海,用衣服扑灭了身上的火,江隐握着他肩膀的力度很大,像要掐入他骨子里:“……你感觉怎么样?”
祁景勉强坐起来,他的衣服彻底废了,一低头就看到自己外翻的皮肉,还伴随着一股恶心人的肉的焦糊味,呆了一下。
江隐的手又紧了紧:“……祁景?”
祁景抬起头,哑着嗓子说:“我得有三分熟了吧?”
江隐:“……”
阴影再次将他们笼罩起来,好像一片遮住光的云翳。食梦貘巨大的身躯横亘在眼前,江逾黛轻轻的说:“你的箭用完了。”
祁景轻声道:“怎么办?”
江隐站了起来,他的身影并不很高大,在食梦貘的阴影下居然毫不露怯。
他说:“我何时说过我的箭没了。”
江逾黛眉角一跳:“哦?我怎么没看到?”
江隐又一起拿起了那把弓,很珍惜的抚摸着它,好像对一个陪伴多年的老友。
“这把弓叫折煞。”他不知在和谁说话,“当年我第一眼在墓里见到它,就挪不开眼了。旁人都以为它是邪物,其实不是,它是镇墓之宝,通体碧绿,灵气逼人,有了它的镇压,各种走尸鬼怪才不敢出来。”
祁景看向这把弓,现在,它分明是乌沉沉的。
江隐看着江逾黛:“你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它吸附了墓中所有邪秽之物,还有……我身上的。”
那只手慢慢握住了弓,紧紧的。
有一股无形的罡风从江隐身上爆开,气浪一波波排开,风助火势,猛的又窜起了半人多高!
火光摇曳中,他的影子映在地上,像盘踞一隅的怪物。从影子的手中,那把漆黑的弓上,又冒出了无数影子,好像几十个,几百个人从那里长了出来,被江隐一手握在掌中。
祁景猛地抬头,再看他的眼睛,已经全黑了。
那把通体漆黑的弓慢慢褪去了颜色,露出底下漂亮的惊人的碧色来,然后一寸寸的裂纹出现,它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哔哔钵钵的一片片掉在地上。
而那黑色,像一股火光中的浓烟冲天而起,化成无数鬼影憧憧,每一张脸都狰狞,每一声嚎叫都凄厉,却困于牢笼不得脱身——
他们像牵丝木偶一样,被攥在江隐青筋暴露的手中。
祁景忽然想起来很多事情。
在古宅中,和小江隐对上的时候,他曾使出这一手风云为之色变的厉害招数,在梦中,他也看到过。但最后这种可怕的力量,被江逾白用同心镯锁住了。
现在同心镯已经没了,是什么束缚了他?
是折煞。
这把弓将那股邪门的力量封印了起来。
江逾黛面色青白,半晌才说:“我竟没看出来,你也是个怪物。”
他招来食梦貘挡在身前,一边道:“你被什么妖物附身了?混沌、梼杌、还是饕餮?”
江隐道:“都没有。”
他缓缓拉开弓,那一定很费力,承载着上百条鬼魂的弓弦沉重的如同棺椁,江隐的手臂用力出分明的线条,青筋浮起,虚搭弓弦。
“我是人。”
弓如满月,两指松开,增冷冷的一声嗡鸣,伴随着嘁哩喀喳的碎裂声,这把弓终于彻底报废,碎成了一地。
好像囚笼被打开,鬼魂们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比火焰还凶猛的,疯狂的扑向了江逾黛!
食梦貘挡在他身前,像一堵城墙,将所有飞箭都挡在了外面,但鬼魂更加难缠,每一个怨气滔天的鬼都像饿极了一样啃咬着食梦貘的骨头,和刚才的活死人毫无差别。
食梦貘像漏气的皮球,摇头摆尾,不断挣扎,还是全身上下都发出滋滋的白气来。
江隐长出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一下,祁景要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了。
“别碰我……走远点。”他的眼睛还是纯黑的,像两块镶嵌在冰冷白玉上的宝石。
祁景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下,立刻明白了。
“你能量消耗太多了吧?”他把脖子一伸,“来,往这咬,这个节骨眼了,还跟我客气什么。”
江隐摇头:“我能撑住。”
祁景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喝一口怎么了,我又死不了!”
江隐喘了口气,他的面色红了又白:“谁说死不了?要是我控制不住,你变成一具干尸都说不定。”
祁景顿了一下:“那喝点别的?”
江隐也愣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少有的噎住了。趁这个机会,祁景把血抹到了他唇上。
江隐下意识舔了下,甘甜的腥气传入口中,全身上下都激灵灵一颤。
那双漆黑眼珠中的波动更加明显了,好像一个深沉的,欲望的漩涡,污黑的水源满的要溢出来,将人吞噬殆尽。
祁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你……”
江隐将他推开了,这次用的力极大,自己也用力掩住了嘴,清削得手骨突了出来,急促的喘息都被压抑在下面。
祁景再要上前,他却抬起一只手,那是拒绝的姿势。
“别过来。这种状态下给我喝你的血,我会完全失控。”他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粘稠浓重的吐息,“我……属于傀儡婴的力量太过邪气,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被封在了折煞里。现在折煞没有了……”
“你再过来,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祁景愣了一下,看来江隐找回小时候的力量并不是好事,那毕竟是人命和鲜血堆砌出来的,一担子冤孽。
“那你之后……”
江隐摇头:“先把江逾黛抓到再说。”
两人再看向江逾黛,那边鬼魂已经把一人一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蚕茧,在那之中,扎出来雪白的骨头,回荡着万千凄厉的惨叫。
江隐看了眼,又转过了头。祁景感觉出他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能力,但这些冤魂却无法普渡,也无法消灭,只能通过这样的驭鬼之道附着在某一物或者人上。
利用他们,和江逾黛又有什么区别?
脸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祁景伸出手,再看天上,雨丝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好像要坠入人的眼底,织成了一片帘幕。
他说:“下雨了。”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样的滥杀无辜,生灵涂炭,作恶之人却仍旧逍遥法外。
雨在短短几个眨眼间就变的非常大,劈里啪啦的砸在头脸上,祁景觉得自己光裸的地方都要冒烟了,烧伤一阵阵的剧痛,一件外套却抛了过来。
祁景心里美滋滋的,刚要穿上,眼前却一道电光闪过,晃得视野里一片白光,在勉强睁眼看清的缝隙中,江隐立在雨幕里,抬头望天,脸色大变。
“不对。”他说,“有哪里不对……”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携着熊熊奔雷之势,几乎让人五感失调,然后,一道似乎要把天空劈成两半的闪电咔嚓嚓裂开,白光炸开,云层被映出了壮丽的蓝紫色,原本的黑云压境在这闪电面前,竟不值一提。
一道闪电,像枯树枝条,又像蔓延开的静脉,仿佛天降利刃,狠狠劈砍在那鬼影堆砌的蚕茧上!
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和雷声,雨声混在一起,那蚕茧像蛋壳一样破碎了,鬼魂们哭叫着逃开,谁也无法和老天的力量抗衡。
祁景被这副场景惊呆了:“这是……天劫?”
江隐道:“如果有人作恶天多,在一个地方积聚起了滔天怨气,影响了因果循环,天道法则,也许会引来上天的不满。但我个人认为,它并不是那么好的东西……”
祁景现在还不敢置信自己真的看到了老天爷金刚怒目重拳出击这一出,从小到大的认识让他觉得这种事情只有修仙小说里才会有。
但他还是问:“为什么?”
正在此时,一束闪电咔嚓一声劈到了他脚边,江隐拉了他一把,险险避开,看着那地上出现的一个焦黑大洞,说:“因为这种惩罚,从来不分敌友!”
祁景脸都白了:“这不是瞎胡闹吗?”
“老天爷从不公平。”江隐拉住他,“我们得离开这里,去找陈厝他们……这个镇子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
祁景再看向江逾黛,他同样暴露在了雷电和暴雨下,食梦貘的骨头像被酸雨腐蚀过一样七零八落,身形小了一圈,他的长袍被浇透了之后更显瘦弱,狼狈不堪。
“别想走。”
他惨白着一张脸,沙哑着嗓子说,“祁景,你可知道我为了找到你,花费了多大力气?只有有了你身上的穷奇残魂,我才能真正完整,我才能彻底摆脱这该死的诅咒,改变这世道……你看,老天都在帮我,它说我命不该绝,我不该死在这里!”
祁景说:“你他妈是不是疯球了?拿到这块魂魄,只会让穷奇完整,你的身体只会成为他的宿主!”
江逾黛厉声道:“我和白月明不一样!我不会让穷奇控制我,我会,成为它的主人!”
他周围都是火被暴雨浇灭后的浓浓烟雾,但闪电打下来的地方,又有新的鬼火燃起,光怪陆离。在刷刷的雨幕中,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好大的口气。”
那声音三分慵懒,七分不屑,还有十二分的讽刺,祁景心突兀的一停,大脑里的神经像在跳皮筋舞,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感觉有什么在从身上剥离出去,一点一点,痛得他弯下了腰,含糊不清的嘶吼,直到水洼里映出了他布满了黑色花纹的脸。
和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
穷奇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踩一步地上都要抖三抖,它黑金花纹交织的毛皮被打湿了,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来。
祁景说:“你出现的……真是及时。”
李团结道:“你在心里骂我那百八十遍,我可都记住了。”
祁景感觉这幻影存在的每一秒,他身体的力气都在飞速的流失,连江隐的反应都顾不得注意了。
李团结显然也不是很好的状态,那雾池像酒一样让他醉在了过去的回忆中,沉眠修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万不得已,只能出来,这出现就是以祁景的消耗和更久的沉眠为代价。
他勉强笑了下:“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吧。那家伙……”他指了指江逾黛,“说他身体里有你的魂魄,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