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道:“不用了。”
“穷奇这次受到了很大打击,我的伤不是外在的,基本上已经可以放弃治疗了。”
孔寅坐下来,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祁景看了他一眼:“我要和你一起走。”
孔寅:“?”
祁景说:“你说我活着还有用,但我现在这样的状态,什么也做不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的看着孔寅,“你既然救我出来,就带我走,让我发挥我真正的作用。”
孔寅看着他的眼睛,少年人的瞳孔很亮,在短短一天内失去了一切,也没有什么歇斯底里的颓唐,眼底平静而压抑。
他停顿了片刻:“……你必须在一周之内站起来。罗盘已经指向了新的方向,我没法带一个废人上路。”
祁景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已经没有再商量的余地,点了点头。
他们又说了些话,孔寅告诉祁景,在那一天之后,他又去青镇看过,那里的雾已经散了,冤魂怨魄却还徘徊不去,硕大的土坑活像乱葬岗一样,阴气森森,做了几场法也没用,正常人经过都要被魇住半晌。
他问:“你还要回去看看吗?”
祁景沉默了片刻,摇头:“不必了。我要去找他们。”
这是直接否认了他的朋友们有可能被埋葬在那里的事实。孔寅不知道他的坚持是哪来的,是真的相信,还是自己骗自己,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这天夜里,祁景总感觉心绪难安,刚眯着了一会,又反反复复做起梦来。
虽然已经知道了江隐的理由,他的脑海里还是不停放映着那个画面,江隐的目光好像有了一千种意味,有没有一点不舍呢?
他顶着暴雨头也不回的跑远了,那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感觉,像深入骨髓一样刻在了他的身体里。
梦中他还在叫着别走,明明江隐跑向的是死路一条,他还是想跟上去。
即使在那个时候,他最害怕的也不是自己会死,而是这样的浩劫中,江隐也不知如何脱身。
他终于迷迷糊糊的将最想说的说了出来:“同生共死,不好吗……”
“不好。”
祁景猛地惊醒过来,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呼吸着,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什么,呼吸一窒,又用力咳嗽起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李团结坐在对面的病床上,他的身形飘渺,透明的宛如游魂,但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他斜斜挑着嘴角,嘲笑似的看着祁景:“别激动。”
祁景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你没事?”
“事大了。”李团结说,他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出了多大的事,倒像随口打招呼一样,“我要消失了。”
祁景快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你说什么?”
“别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李团结笑笑,“我既然说了,就有办法解决。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祁景警惕道:“什么办法?”
李团结道:“那十几道天劫劈去了我大半修为,之前的所有韬光养晦,休养生息,都成了狗屁。要不是你非要替那小子硬抗,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我的残魂一直寄人篱下,与你的共生一处,现在,你少不得要付出点代价了。”
“以魂饲鬼的法子,听说过吗?”
祁景的心重重一跳。很久以前,在江隐能驱使鬼魂的时候,他怀疑过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让这些鬼魂俯首称臣。就像用胡萝卜去引诱驴往前走,那饵料就是人的魂魄。
祁景深吸了口气:“你要怎样,直说吧。”
李团结道:“很简单,我的魂魄需要静养,你要自愿把地方让出来。这样一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你的魂魄滋养我的残魂,我才能恢复,你……也不会是这个废物点心的样子。”
“好。”
李团结眉头一挑:“答应的够快啊。”
祁景道:“我还有其他选择吗?”他用了下力,手指连床单都没碰到,“现在的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你要什么割地赔款的协议我都同意。”
他好像终于理解了江隐的执念——
“我不能在这里倒下。”
李团结看着他,又道:“还有一点,既然我已经光明正大的入住了,一定会有出来活动的时间,你懂吗?”
祁景嘴角一抽:“懂了,就是鸠占鹊巢呗。”
李团结道:“这叫平分秋色。”
祁景懒得和他争吵了,李团结也闭上了嘴,身形疏忽间就不见了,随后,祁景就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从身体深处传来,好像有什么在粗暴的推挤着他的灵魂,那种排斥感让他青筋都暴了出来,细细密密的黑色花纹爬上了他的脸。
李团结说:“别抵抗。”
祁景只能咬紧了牙,眼睁睁的看着他的魂魄被侵蚀掉,挤进来一个凶煞的残魂,像破碎的瓷片在嫩肉里搅动,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祁景汗都下来了,断断续续的说:“我感觉……我精神上被强奸了……”
李团结好像思考了一下这话的意思,随后笑道:“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到了话尾,他的声音已经是从祁景的嘴里出来了。
重新掌控了一具货真价实的肉身的感觉很奇妙,李团结想要起身,谁知也只是手指动了一下。
他脸色一黑:“什么破烂.儿。”
祁景咬牙:“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身体不由自己控制,寄人篱下的感觉,别提多难受了,只能抓着话头刺李团结,“我看你也不是没感兴趣的人,比如……”
他缓缓说出那三个字:“……齐流木?”
李团结顿了一下,他的沉默有点久,久到祁景都有点打鼓起来,这是要承认了吗?
作为一个直了二十多年的大老爷们,猜测归猜测,要是真板上钉钉了,他还是有点五味杂陈的。不说同是男人,这一人一妖要是真搅合到了一块,不知为什么,有种搞到真的了的感觉。
李团结终于开口了,短促的一声嗤笑:
“我会看上他?”
祁景松了口气,回想了一下梦里的场景,又感觉不对:“你们两个看起来,很……亲密。”
李团结道:“就算我失忆了,眼光也不至于差到那种地步。一个男人……”
他觉得很可笑似的,话都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祁景思索了一下:“你不会是怕他已经是你的宿敌了,要是再对他有兴趣,你就又输了一着吧?”
李团结哼道:“要是他真有那个本事,我倒想要见识一下。”
祁景感觉身体的主动权慢慢回到了他手中,微微松了口气。
他其实不太明白李团结到底想要什么,这个凶兽在六十年前选择了帮助齐流木,他追求绝对的力量,扭转乾坤,一念生死,好不快活。
可现在物是人非,四凶早就灰飞烟灭,这些老家伙好不容易从地狱爬了回来,看起来又要斗个天翻地覆。摩罗这个香饽饽,穷奇理应也想分一口。
但他又在关键时刻选择了祁景而非江逾黛,祁景总觉得,他比起摩罗,像是更想理清楚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似的。
第222章 第二百二十二夜
七天之后,祁景终于从瘫痪状态恢复过来,虽然还是虚弱,但已经能上路了。
他们避开了直呼这是一个医学奇迹要拉着他观察的小护士,离开了医院后,一路向西,过了湘之后就停下了。
罗盘指向的明显是这一带,但摇摆不定,几天的停留后,孔寅决定先回自己的老家,准确的来说,是大本营。
祁景坐在小旅馆的床上,他消瘦了不少,轮廓硬朗了很多,显得眉眼更加深邃。他正用肩膀夹着电话,另一手收拾着衣服,一冬过去,人们都换上了薄衫,他的行李也就一个背包。
每天都风尘仆仆,不知不觉,春天已经到了。
“嗯……嗯,我们都很好,不用担心。还有些事,就这样,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孔寅问:“你爷爷?”
祁景点了点头:“在外面这么久,他有点担心。”
孔寅道:“你没和他说这些事?”
“没有。”
对上孔寅审视的目光,祁景将背包拉上:“等我找到他们,会和他说的。”
孔寅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有事要出去,你自己休息一下吧。”
祁景试探道:“去哪儿?找你的小伙伴去?”
孔寅用那只可怖的青灰色眼睛瞥了他一眼:“这你就不用管了。”
他起身离开了,房门悠悠阖上,李团结道:“还不跟上去?”
祁景说:“稍安勿躁。”
他们住的这个旅馆有两层楼,在居民区的犄角旮旯里,又破又旧,整的跟个贫民窟一样,一层踩上去咔嚓咔嚓的铁梯子通向楼下,掉漆的墙上还有几只旁逸斜出的小花,顶着料峭的春风在一片脏污里独自绚烂。
孔寅的解释是要低调做人,祁景才不信他,他严重怀疑是为了省差旅费。
他等了一会,估摸着孔寅已经走到楼下了,这才推门出去,结果刚下两级台阶,就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那是一个特别瘦小的孩子,带着很厚重的帽子和口罩,全身上下都用厚棉服包裹着,在这个季节显得不太寻常。
祁景说了声抱歉,伸手想把他拉起来,但那小孩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力气大的要命,嘴里“啊啊——”说着什么。
祁景听了两句,一头雾水:“你别急,你说什么?说慢一点……”
那小孩又滋哇一顿乱叫。
祁景被他拽着走不开,但又听不懂他说什么,心想这么难懂,难道说的是南方话?
“你说普通话可以吗?要不你比划也行……”
他还在狼狈的和小孩周旋,楼梯下忽然来了一个大人,那女人脸颊粗糙,饱经沧桑,原本还满面惊喜,看到那小孩拉住他的手,瞬间变了脸色。
余习……
“你干什么?”她大步上前,一把把小孩拉了过去,护在自己身后,一边警惕的瞪着祁景。
祁景顿了顿:“这是你家小孩吗?”
女人说:“是,怎么样?”
“他刚才一直拽着我,像要和我说什么。”祁景看着她把小孩抱起来护的牢牢的样子,皱了皱眉,不会这么巧,给他碰上了一起拐卖儿童的吧?
“您有他的身份证吗?能给我看一下吗?”
女人脸色更难看了:“你谁啊?当自己警察?多管闲事!”
她说完就赶路似的急急的往陡峭的台阶下跑了,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拐角。祁景下意识要追上去,李团结在他脑海里提醒:“孔寅已经走远了。”
祁景往外面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不行!我觉得这女的有问题!”
李团结阴阳怪气:“看不出你还是个见义勇为的好青年。”
祁景一边从居民楼布满杂物的小巷寻找那黑色的身影,一边随口回道:“那是,我谁啊!”
女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抱着孩子一头扎进了小巷口,祁景四下看了看,转头抄了个进路,爬过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壳箱,那女人刚要冲出小巷,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堵了回去。
祁景步步逼近:“你是不是拐卖儿童的?”
女人虚张声势,尖声叫骂道:“哪里来的滚哪里去!别人的家务事也要你管,闲的啊!”
祁景说:“你再不说清楚,我就报警了。”
女人面色几经变化,忽然扭头就跑,祁景哪能让她得逞,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袖,拉扯之间,小孩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尖叫。
祁景把小孩抱了起来,女人厉声道:“还给我!”一边对着他又踢又打,又抓又挠,祁景被她挠出好几道血痕,只好抓住她的手腕往地上一甩。
女人跌倒在地,咬了咬牙,忽然张大嘴哭叫了起来:“抢劫啦!抢劫啦!救命啊——”
祁景都懵了:“你真是——”好几个词语在他脑海里晃了几遍,“疯婆子!”
忽然,李团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孔寅!”
祁景连忙回头,就见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孔寅正弯腰上了一辆车,车门关上,疾驰而去。
来不及思考,祁景赶紧跑出了巷子,任由那女人在身后撒泼打滚的叫骂,不断有人探头出来看热闹,他赶紧拦下了一辆计程车,一屁股坐了进去:“师傅,跟上那辆车!”
司机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远处的喧嚣:“怎么了,你犯事了?”
祁景说:“没有!我急!”
司机满面狐疑:“你急什么?小伙子,我可跟你说,年纪轻轻的不要不学好……”
祁景不想再跟他蘑菇了,随口胡诌:“我急着抓奸啊!”他掏出几张钱,“别问那么多了,跟上就完了!”
司机看到红彤彤的毛爷爷,立刻闭上了嘴,把头缩了回去,不过从他那不断从后视镜里打量的眼神看来,就知道他心里肯定自导自演了一处出年度大戏。
车子越开越远,慢慢的,周围的房屋越来越少,景色越来越荒凉,居然到了郊外。
祁景这才发现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小孩,他有些尴尬,低头道:“没事吧?”
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祁景只在短暂的一瞬看到了他的眼睛,只觉得那一眼说不出的怪异。
可没等他深究,司机就停下了车:“喏,到了。”
祁景下了车,发现自己正在不知什么深山老林里,时至春日,有的树枝还光秃秃的,有的却已开出了大多大多的花,没有绿,只有一片晕染开的粉,将荒凉的景象簇拥起来,层层叠叠漫向远方,露出一角高高的飞檐。
车一溜烟没影了,只留祁景一个人站在山下。
他迷惑极了:“孔寅来这地方干什么?”
李团结道:“这地方好像有点熟悉。”
祁景想了一会,他走过一段路,看着眼前那条被杂草掩埋了大半的长阶,脸色变了又变:“……这他妈是你和齐流木走过路?”
李团结道:“恐怕是了。”
齐流木曾上万宁宫求助张宁远道人,而后道人仙去,只留给他一个罗盘,现在这罗盘落到了孔寅手中,孔寅又回到了万宁宫……这都什么跟什么?
祁景都想哀叹了:“你是在玩我吧。”
李团结简洁有力的说:“爬。”
祁景只得爬了一级又一级的台阶,路边不知道多少年没清理的野草刮蹭着他的脸,有些石头已经烂掉脱落,陡的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他爬的气喘吁吁,才好不容易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原本被埋在花丛中的小楼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座像宝塔一样的建筑,又三面合围起来,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在一片荒山野岭中遗世而独立,衬着满山花枝烂漫,仿若仙境。
高高的匾额和楼前碑石都镌刻着三个字:
藏书阁。
藏书阁,说书人……难道这就是孔寅他们的大本营?
祁景把小孩放下了,牵着他叮嘱道:“跟紧我。”
他走上了楼梯,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光线里尘埃飞舞,活像从来没住过人一样,李团结道:“这里变了很多。”
祁景猜测道:“当年万宁宫解散之后,这里应该荒废了许久,后来才在原址上建成了藏书阁,供说书人使用。但他们人都去哪了?”
他们一间一间屋子找过去,还是没有孔寅的身影,更诡异的是,祁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奇了怪了。”祁景想了想,“会不会这里设了什么障眼法?”
李团结道:“换我。”
祁景又感到了那种灵魂被挤出去的感觉,真是浑身难受,他只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心想,这也太憋屈了,要他是李团结,不想夺舍才怪呢。
李团结寻寻觅觅,他也不管那孩子,小孩就跟在他身后,祁景抽离出了自己的视角看,这孩子走路姿势也有点怪异,弓着腰,一起一伏的,恨不得四脚着地。
不会有什么残缺吧?这也太作孽了。
正想着,李团结就停了下来,正对着一尊金刚罗汉像。那罗汉慈眉善目,面容安详平静,周身却爬着六个胖乎乎的孩童,有的掩耳,有的遮眼,好像在和罗汉玩乐。
李团结指着他笑道:“这里什么都变了,我可还记得你。”
罗汉低眉不语,又好像在颔首致意。
祁景道:“这是什么?”
“六贼戏弥勒,六个小孩分别代表眼、耳、鼻、口、舌、身,意在告诫佛门弟子不要被凡情所染,我六十年前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在意的爬上了莲花座,踩在罗汉身上,伸处一指,对着他的眉心轻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