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脸色是不太好,人也瘦了不少,但是没看出别的什么来,哦,对了,这药是不是要送到宫中一些?”
阎云舟看了看那盒子里的东西:
“这药对症吗?你们那是如何医治的?”
痘疫不是小事儿,他看着宁咎心里就没底,不过宁咎本身是大夫,说不准他会治呢?宁咎微微摇了摇头:
“痘疫在我们那里又叫天花,是由天花病毒引起的,我们那里的人发明了天花疫苗,打进去之后人便不会再得天花。
这疫苗接种了很多年,再后来天花病毒便绝种了,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在1983年的时候便停止了天花疫苗的接种,我是1994年才出生,所以根本就没有接种过天花疫苗。”
他这幅身子里根本就没有被接种过疫苗,谁知道到了这里能碰到已经绝种的天花病毒啊?阎云舟想到了宁咎之前做的那么多的药:
“这个疫苗?你可以做出来吗?”
他不敢想这一次若是宁咎没有挺过来会怎么样?宁咎也知道他害怕,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他抬手捏了一下那人的手,叹了口气,声音嘶哑:
“做出来也没用的,当年的疫苗是将天花病毒种在牛的身上,从牛痘中提取抗体注射到人的身上。
但是单独使用这种疫苗副作用极大,很有可能引起全身的大面积溃疡,所以在现代接种的时候要同时在疫苗中添加免疫球蛋白。
这种东西据说是从刚刚得过天花的人的血液中提取出来的,但是我出生的时候天花病毒早已宣布灭绝。
我从未接触过疫苗研制,就是现在给了我痘疫痊愈的人的血我也做不出免疫球蛋白。”
现代的医学发达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研究基础之上的,宁咎并不是万能的,哪怕他知道疫苗是从牛痘中提取的,他也没办法在这个时代复制出安全有效的疫苗,人力终究有限,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阎云舟的脸色也白了下去,紧紧收紧了握着宁咎的手,声音都带了两分轻颤:
“煜安。”
这人惶惶不安的神色让他看着心疼:
“我在呢,没事儿的,你相信我,虽然这天花没有直接对症的药,但是说到底这天花病毒也是病毒,我带的那些药中好歹是会有效的,我平时身体也很好,不会有事儿的,我哪舍得丢下你啊。”
宁咎撑着起来了一些,将那个盒子拿了过来,他从里面挑挑拣拣出来了不少的药,然后看向了身边的人:
“我实在没力气写字了,我说你写呗。”
阎云舟点头,拿来了纸笔在榻上支了一个小桌板,宁咎口述他写。
宁咎将手中的药编上了号,然后披着一个被子坐起来,高烧之下他有些打寒战,他详细说明每一种药的作用,什么情况下可以服用,药量几何,间隔多久再次服用。
“这些药虽然并不能直接治疗天花,但是总归是能起到积极作用的。”
阎云舟点头:
“好,我这就命人送进宫。”
“这个时候宫门还会开吗?”
“我会着人联系洛月离的,他那里有令牌,可随时进宫,这个时候他必然是比我们还着急。”
阎云舟说的确实没错,洛月离就是用令牌强开了宫门,进宫之后他几乎没有片刻的停歇直接便往李彦的寝宫而去,但是此刻寝宫外面围满了侍卫,这个阵仗让洛月离的心都沉了下去。
为首的侍卫正是从前一直跟在李彦身边的亲卫,见到洛月离便立刻过来行礼:
“洛大人。”
洛月离的脸色惨白,甚至有些不敢问出口:
“让我进去。”
那人面露难色:
“洛大人,陛下有旨,这寝殿谁都不能进去,尤其是洛大人您。”
这句话出口洛月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李彦无事绝不会下这样的旨意,他思及这些天他和那孩子之间的种种,自从圣旨下来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上过朝,就连过两日的中秋宴,他都是打定了主意称病不去的,但是此刻,却是见都见不到了。
痘疫何等可怕,他现在连李彦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巨大的恐惧裹挟了他的全身,他猛然抽出了身边侍卫腰间的佩刀,直接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断然打不过这些侍卫,唯一能闯进去的办法无非就是用他这条命,洛月离急于知道李彦的情况,下手是丝毫都不手软,那锋利的刀刃几乎是立刻便将脖子划出了血痕。
这一幕将所有的侍卫都吓着了,能在这个时候把手皇帝寝宫的,都是李彦身边的近臣,更是潜邸旧人,哪个有眼睛的能到现在都不懂他们陛下对洛大人是什么感情?
这洛月离若是真的在陛下的寝宫外面抹了脖子,他们的小命也就跟着玩完了,没准还要连累亲族。
“洛大人,属下这就去通禀,您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冲动。”
进去的那个侍卫几乎是飞奔去的,洛月离脖子上的血线简直就像是一个催命符,他怕他跑慢了一家老小都要跟着葬送进去了。
寝殿内是浓郁的药味儿,层层帷幔都被放了下来:
“陛下,洛大人此刻就在寝宫外面,他,他抢了侍卫的刀,此刻刀胁在颈上,已经见了血,洛大人说若是不见到陛下,就…”
帷幔内的人脸上是病态的嫣红,脸上和锁骨处已经见了血他的脸色就变了,几乎是立刻便要出去看,但是床都下到了一半又顿住了,老师的身上没有半点儿痘疫之后的疤痕,他不会出过痘的。
“让他进来吧,就在门口。”
洛月离进了院子手中都始终没有放下刀,李彦此刻的身上刚刚上了药,衣襟半敞,一个人靠在龙床上,透过那层层帷幔看着窗外正在靠进的人影,眼底还是露出了几分温和眷恋的光。
而后他终于听到了那声带着无尽担忧和恐惧的“彦儿”。
洛月离被拦在了门口,闻着那浓郁甚至有些刺鼻的药味儿,所有的冷静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彦儿,你怎么样?让我进去,我就看看你好不好?”
他不知道李彦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甚至想要冲进去,宫人也不敢真的伤了他,直到屋内的一个略低沉的声音响起:
“洛大人,这里有御医,朕一切都好,不会死的,你回府吧。”
李彦的手捏紧了被角,眼底的缱绻之色也渐渐变冷了,痘疫,谁都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活过去。
现在他倒是觉得洛月离从未点头答应他是个好事儿了,若是两个人刚刚在一起,他就驾鹤西去了,徒留洛月离在世上,岂不是比现在的境况更惨?
现在他只是梁景帝,没有皇后,没有妃子,没有子嗣,更没有爱人,挺好的,真要是走了也算是了无牵挂了,这大梁有母后在便能压住宗室,有阎云舟在军中也不会哗变,到时候扶立新君,也不会葬送了祖宗基业。
一句“洛大人”让洛月离的心都被刺了一下,李彦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声线他都了然于心,李彦话中的情绪让他心慌,他这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他顾不得眼前的侍卫,骤然冲到了门口,推开了门,身后的人反应过来去拉他,便看见他横在脖子上的刀。
屋内的药味儿更加的明显,甚至有些熏人,他看向了龙床的方向,层层叠叠的帷幔遮掩着,他只能隐约看到里面靠着的那个人影。
李彦见他闯进来手立刻紧张地收紧,哪怕是隔着这么远的位置他都能看到洛月离的手上拿着一把长刀,眼底的紧张骗不得人,出口的话却变了味道:
“洛大人可知带刀闯寝宫是什么罪过?”
今日的行径但凡换一个人,一家的九族都不够诛杀的,洛月离一步一步走近,李彦没有再出声,只是一个手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影卫便立刻出现,打落了洛月离手中的刀。
直到听到那刀落地的声音李彦才失了力气靠了回去,影卫其实从最开始就可以夺下洛月离手中的刀,只是李彦贪恋再见那人一面而已,哪怕隔着重重帷幔。
“送洛大人出去。”
洛月离没有再挣扎,因为他知道李彦不会见他的,只是在跨出门的时候开口出声:
“我在偏殿陪你,你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老师便去陪你。”
李彦的神色一僵,洛月离从不是什么高洁的谦谦君子,否则那么多年在幽州他也不可能有本事在朝中安插眼线,七窍玲珑心多是算计的时候,他知道只要他说了这句话,李彦断然不敢让他回府。
洛月离果然在偏殿住下了,他见了太医,也问出了些李彦的情况,李彦现在身上已经开始出了疹子,人一直在发高烧,喝了药也不怎么见退烧,洛月离的眉心几乎拧成了川字。
他想到了宁咎,这样的情况这里的太医没有什么办法,他会不会有办法?他站起身就要亲自去王府,只是人还没有出去,他留在宫门口的侍卫便进来禀报:
“洛大人,方才焰亲王派了府上的暗玄过来,送了几样东西,说是交给您。”
洛月离立刻起身,接过了那个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些药片,小瓶子,和一个袋子。
他赶忙打开了信件,在看到上面的字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对着编号找到了那药片。
这信中最后还提到了一个叫防护服的东西,说是穿上那防护服,戴上手套便不会被传染,里面详细介绍了防护服用完如何处理,消毒。
这防护服也是阎云舟临让人送信的时候宁咎才想起来的,想来这个时候的洛月离会需要。
洛月离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刻换上了那身防护服,蓝色的防护服和这个时代的衣服格格不入,甚至宽大的袍袖都没有办法塞进去。
洛月离这等平时最讲究穿着,礼仪的人,此刻也顾不得别的,直接脱下了外面的袍服,只着了里面的里衣,这才穿上了防护服。
他带着药剂进去:
“彦儿,宁咎送了药过来,还送了一身衣服,穿上这病便不会过人,你听话,开门。”
他没有到门口叫门,而是站在了离龙床最近的窗户下面,声音就像是响在李彦的耳边一样,他一下坐起身来,着了暗卫去看,那身古怪的衣服确实不是方才洛月离身上穿的那一件。
洛月离进了屋子,掀开了一层一层的纱帐,里面的人影渐渐清晰,两个人都在看着彼此的方向。
直到最后一层纱幔被掀开,洛月离才看清了那一身明黄色寝衣的人瘦了一圈的身体,还有那病态嫣红的脸色和额上已经能明显看到的出痘。
洛月离坐到了床边,李彦却轻轻别过了脸,两个人上一面算起来还是在洛府上,说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这些日子哪怕是在朝堂上都没有见过一面。
“是宁咎送过来的药,阎云舟的信中说宁咎恐怕是也中招了,痘还没有冒出来,但是人也在发烧,这药虽然不是主治痘疫的,但是应该有缓解的作用。”
李彦听到这话忽然转过了头,骤然想起来那日他召宁咎进宫的事儿:
“是我过给了他。”
那几日他就有些低烧,当时他只当是太累了,没有休息好,过几日就会好,现在想起来其实那个时候他应该便已经得了痘疫,只是痘疹还没有发出来。
他已经下令去查宫中最早是谁得了痘疫了,正是私膳坊负责送膳食的小太监,好在宫中的膳食各宫都是分派不同的人,现在母后那倒是没有发现有人发病,其余一些染病的宫人也已经清到了宫外的一处院子隔开医治。
“宁咎平素身体好,他既然能送药过来,总该是有些办法的,你们都会没事儿的。”
这一晚宁咎同样不好过,那退烧药起了作用,烧虽然是褪下去了一些,可身上还是提不起力气来,人就像是一摊泥一样,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美好,从后半夜开始身上的疹子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冒出来了。
每个疹子都很痒,宁咎恨不得使劲儿挠两下,但是每每忍不住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会扣住他的手腕:
“别抓,不能抓破。”
宁咎也知道不能抓破,但是这痒的感觉真是谁痒谁知道啊,疼他其实都能忍,可是痒他是真的受不了,睡都睡不着,本身身上就是又困又乏,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在熬鹰一样,他的情绪都有些崩:
“难受,太痒了,阎云舟…”
他不断地喊着身边人的名字,阎云舟实在是心疼的紧,但是现在却几乎没有别的办法,他初痘疫的时候还非常的小,就算是当时难熬他也片刻都不记得了:
“方才太医熬了些药汁,涂在身上应该可以止痒,来,你趴过去,我给你涂。”
宁咎趴了过去却还是严谨地让人带了手套,虽然得过天花的人几乎可以终身免疫,但是医学无绝对,谁也不能保证得过的就一定不会得,这种痘疫注意是靠接触传播的,只要不接触问题一般就不大。
阎云舟也听他的话,戴上了手套帮着涂药,宁咎趴在枕头上,都到了这一刻都不忘记八卦:
“你说,洛月离和陛下这一次会不会借着这个病的关系就在一起了呢?”
阎云舟闻言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笑骂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闲事。”
第139章 误诊?打耳光?
皇宫寝殿中,洛月离一直守着李彦,在拿出那个注射针剂和那人说明用法之后,李彦的眼睛和阎云舟刚听到这说法的时候一样睁大,看着那个被洛月离拿出来的针管。
扎屁股?李彦忽然想到了就之前在寝殿中他喝醉了的那一夜,他闭了一下眼睛,声音有些暗沉的低哑:
“洛大人若是不愿出宫就去偏殿歇着吧,这药让太医来就好。”
那一晚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想来若不是因为他得了痘疫,洛月离恐怕也不会再来见他,他已经分外讨人嫌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再露出屁股给那人看。
一口一个洛大人叫的洛月离心中也不是滋味,他忽然想到了之前李彦不止一次说过:
“老师不要叫我陛下,我不想在你面前还是陛下。”
“老师叫我彦儿,我不要陛下。”
诸如此类的言语在三年中数不胜数,但是那个时候他却守着君臣的礼仪,不愿这份关系再进一步,一声一声的陛下听在李彦的耳中是不是也和洛大人一样呢?
“我不会出去的,小时候我还给你洗过澡,彦儿这个时候害羞是不是晚了?”
洛月离提起了从前,李彦的眼前恍惚间闪现了很多从前的画面,都是他们从前的点点滴滴。
洛月离教他如何治理幽州,他们在幽州外的草地上骑马,一块儿到城中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吃豆浆,他和军中将士比赛骑射,将赢回来的马鞭送给洛月离。
一幕一幕,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恍若隔世,但是最后那画面中洛月离面上的笑意却越来越少。
那个穿着狐裘一身矜持贵气的人,最终还是变成了一身朝服,面上不辨喜怒的洛大人,洛月离说的对,从前回不去了,李彦眼底涌现出了一股苍凉的悲切:
“回不去了。”
他话中的悲意让洛月离捏紧了手指,如鲠在喉地说不出话来。
李彦的头靠在了身后的床头上,他已经不是那个无忧无虑能够管好幽州就可以的景郡王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高烧之下的双眸显得更加晶亮,眼圈周围却是一片红色,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那么大的执着和留恋了:
“老师说的对,你不喜欢男子,终究会娶妻生子的,只是朕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朕已经给师母提前备下了贺礼。
无论老师日后娶的是高门嫡女也好,农户平民也罢,都为诰命,子女的封赏朕也已经备下来了,到时无论谁为继任之君都会尊朕遗旨。”
从封皇城到现在,李彦想了很多,他虽为帝王,但是此等恶疾之前,帝王与平民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纵使有再多的壮志未酬,他也只能听信天命,他要为大梁负责,自不能随意撒手人寰,他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洛月离的手指都被捏的发白,身子都在轻颤,对李彦的话又气又心酸:
“李彦,不过是痘疫而已,你这是在说的什么话?太医在,宁咎的药也在,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不会有事儿的,听老师的话,好不好?不会有事儿的。”
洛月离的眼角微红,本就是如玉一样好看的人,这般模样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他眼角的晶莹让李彦心中还是一阵心疼,手下意识想要抹去那人眼角的泪花,但是只轻轻动了一下便直接顿住了动作。
他别过了脸,不去看洛月离此刻面上的表情,他怕他多看一眼都更舍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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