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战斗应该还在继续,但沈魄去不了,也帮不上忙,他现在就想尽量把图书馆留住,如果留不住,也得换成另一种方式,让它们永远存在。
只是,偌大一个图书馆,里面这么多书,古今中外,他相机里连同从约翰那里“抢来”的胶卷,最多也就只能拍几十张,还不一定能全部成像。
浩如烟海的书,肯定无法收录在这几十张照片里。
他拍这些照片,不是给当代人看的。
全上海所有人,几乎都来过这座图书馆,他们知道图书馆长什么样,也知道里面有什么书,知道它有多珍贵,但后人不知道。
连张元济也没料到这场战争说爆发就爆发,没有人想到提前给这些书备份,哪怕拍些照片存档,如果图书馆付之一炬,就算码头那五十箱书最后能保住,那也是沧海遗珠,憾恨难免。
那么,既然要拍照,就要考虑后人的想法。
后人希望能从这座图书馆里看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换了别人,也许不知道答案,但沈魄知道,有一个人能问到答案。
【闻言,你想看什么?如果在一百年后,图书馆依旧不存在,你最想看见它在照片里出现什么?】
【外观,它曾经的模样。】闻言回答他,【但这些照片已经有了,我曾经在博物馆的老照片上见过。我希望看见图书馆内部有多少书,那些珍本长什么样子,里面有什么内容。】
沈魄:【你说的那些东西,不是几十张照片能拍完的,胶卷不够。】
就算胶卷够,他一个人,怎么一页页拍过去?
闻言沉默片刻:【挑几本拍吧。】
时间没有给沈魄更多犹豫考虑的机会,他直接冲进图书馆,一张张拍过去。
老陈起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过来看,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出去搬书了。
胶卷用得很快,转眼就剩下最后两张。
沈魄左看看右看看。
该拍的都拍了,书是拍不完的,他只能挑几本拍了一些内容,剩下两张照片也不可能把剩下的都收进去,他实在舍不得浪费。
沈魄抬起头,目光从天花板扫过,最后落在门口。
外面,老陈和几个街坊还在搬书。
他们的小板车满满当当装了一些,但比起图书馆里的书,也就是沧海一粟。
老杨父女也过来帮忙了,他那小铺子已经被烧毁大半,幸好出门前重要的东西都带上了,带不了的,就算这次在家守着也带不了,还亏得离家了,否则半夜烧起来,人安不安全都是两说。
老杨没有急着去投奔郑笙,而是先过来看老陈,见大家讨论这小板车要拉到哪去,就出主意道:“不如就近先找个地方放着,等沈少爷联系的车子过来,再一并拉走。”
主要是图书馆的目标实在太大了,大到所有人都产生危机感。
约翰紧赶慢赶跑过来,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听见最后一句,顺口接道:“要不就先放我那,日本人应该暂时不敢炸教堂的!”
沈魄走出去时,众人正错落站着。
有的扶腰擦汗,毛巾搭在脖子上,有的坐在小板车上,却只是虚坐着,没碰到后头的书,有的正在给小板车腾位置,想多放几本。
这一幕被沈魄咔嚓一声,记录在相机里。
呼啸声由远而近,众人下意识抬头,而后变色!
“快跑,飞机来了!”
老陈还想去拉小板车,被沈魄眼明手快一把拽走,直接躲入附近的屋檐下面,抱头贴着墙壁。
电光火石之间,沈魄最快的反应也就只来得及拉上老陈,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脑海一片空白,自己躲避尚且反应不够,更勿论救人救书。
也就是在这几秒之间,头顶炸弹落下,直接砸在图书馆门口不远处!
轰的一声巨响,炮弹重重落下,炸起无数烟尘,旁边的建筑物受其影响,纷纷震颤,就连沈魄也感觉后背贴着的墙壁在震动,仿佛即将碎裂,头顶落下不少砂石,也不知道是地面被炸开飞溅过来的,还是屋顶的砖石落下。
“书!”
沈魄的耳朵嗡嗡作响,一瞬间几乎失聪,平时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又模糊,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说了这么一个字,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原先几辆小板车停靠的地方,现在已经被炸成废墟,连带图书馆大门,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损毁。
也就是说他们辛辛苦苦搬出来的书,都毁于刚才那颗炸弹。
沈魄呆呆看着,心想他们如果不折腾这么一遭,那些书现在是不是还好好地躺在里面书架上?
他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历史终究将回到既定的轨道,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干涉吧。
【不关你的事,沈魄。】闻言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声音适时响起。
其实最近,沈魄已经渐渐很少听见闻言说话,他不与对方说话的时候,就几乎感觉不到闻言的存在,对此闻言的回答是,自己最近时长感到困倦,容易陷入打瞌睡时那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玄妙状态。
沈魄一度很恐慌,他忍不住想到“魂飞魄散”之类的说法上去,还寻思过要不要找个和尚或道士问问,可最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如果历史一定会有一个必然的结果,那你也曾经为这个结果付出过努力,你无愧于心了。】闻言对他说道,【但其实,历史已经改变了。】
是的,历史已经改变了。
如果没有闻言,就一定不会有沈魄救书的事情。
也许老陈这帮人还会救书,但其中却一定不会有沈魄。
沈魄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努力的结果。
再微小的改变,也是改变。
沈魄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巨响。
“小心!”
房屋倒塌就在一瞬间。
他看见老陈他们转头望过来,也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往外跑,哪怕是翻滚,但沈魄刚想站起来,蹲麻了的膝盖窝一软,身体跟着往前倾,双手下意识撑地,反应慢了半拍。
肩膀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随后是脑袋,一秒被切割成无数等分,即使脑海已经转过无数念头,身体却无法反应。
他要死了吗?
他会死在这里吗?
沈魄不知道自己露出什么表情,也许是扭曲恐慌,也许是一片空白的木讷呆滞,他甚至来不及害怕,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大好年华热血生命,难道真要就此终结?
他甚至还没能好好完成一件事。
他抬起头眯眼打量,亭子上头有两个字,浩然。
浩然亭么,很常见的一个名字,全国所有亭子,每十个里起码有一个叫浩然亭。
闻言走到亭子中间的碑前,将花放下。
他望着碑上的字,好像在端详思考什么。
沈魄见不得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喂,你没看见我么?!”
闻言没有回头,好像真没听见他的声音。
沈魄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之前闻言说过,他在地震中救人被砸晕了,才会跑到自己那里,暂时回不去。那么,现在是地震之前还之后的时间?应该是之后了吧?毕竟闻言看上去沉淀内敛不少,穿着也有些不一样。
这么说,一百年后的闻言,是安然无恙了吗?他回去了吗?
闻言回去了,那自己呢?
一个问题冒出来,疑问就接踵而至。
但他眼前的景象陡然模糊破碎,站在碑前的闻言离他越来越远,沈魄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他蓦地睁眼。
浓郁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粉刷过的顶墙。
沈魄呆呆看着,直到有人发现他苏醒。
沈父,沈太太,还有郑笙,老陈等人纷纷围过来,又在医生的劝阻下陆续离开,留下满屋子的补品和鲜花。
从沈太太喜极而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沈魄才知道,此时距离他被坍塌的房子埋在下面,已经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场仗远未结束,非但没有结束,规模还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要扩大,影响逐渐发散,南京方面终于从最初的懵懂中醒悟过来,上海绝大部分人也抛弃了退让妥协就能换来和平的幻想,但许多民居已经被轰炸,人员伤亡惨重,这间单人病房还是沈魄伯父通过关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比如,东方图书馆最终还是没有保住,那天老杜派人过来的车子被堵在半路上,最终没能及时把图书拉走,而在沈魄住院之后的隔天早上,图书馆就被人放火烧了个精光,当时赶到的老陈还要冲过去跟对方动手,却被老杨他们死死拦住,否则现在沈魄醒来,就差不多顺便能赶上老陈的头七了。
再比如,沈家也经历了不小的变故,沈魄老爹的工厂同样毁于战火,沈太太听说沈魄出事之后,当场晕倒,也就是这两天才好转下地,又不肯去休息,几乎日夜不停守着沈魄。
又有印书馆出事之后,张元济气得差点病发,拖着老迈残躯就想去守着图书馆,被家里人拦下没有成行。郑笙为了安慰外公,也没再隐瞒,就将自己与沈魄他们为了保护这些图书,跟老杜合作,提前转移了一部分书的事情如实相告。
到了这个地步,老爷子自然不可能生气,还得感激沈魄和郑笙他们,如果没有这些年轻人的“胡闹”,在图书馆也被烧个精光之后,他现在连那仅存的五十箱书都保存不了。
乱世飘摇,从大国到小家,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
郑笙说了很多,从情绪激烈到平静。
对图书馆被毁的事,他依旧气愤,依旧会在说的时候红了眼圈。
毕竟那曾是他们努力想要保护,却护不住的存在。
反倒是沈魄表现得过于平静,默默听着郑笙讲述,自己却没说过一句话。
郑笙见状,不由担心:“你没事吧?医生说你没伤到脑袋和内脏,骨头断了几根,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多休养几个月就能好,到那时,战争应该也结束了。”
最后一句话,郑笙也并不确定,属于美好的寄望。
仗打到这个地步,真的还能说结束就结束吗?日本人现在是没有占到上风,可他们既然已经染指上海这种重要城市,如何还能说服自己继续麻痹下去。
之前沈魄坚决要求转移图书的时候,郑笙其实内心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事情不算严重,未必真就会到了那个地步,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图书馆和印书馆,变成一片废墟,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集大成者之文脉”,再也没有“上海的骄傲”,看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图书碎片,他尚且觉得心痛不已,更何况是亲手一本本收集过来的外公。
然而更让人忐忑的,是对于未来的彷徨与迷茫。
这些天,由于所处阶层的缘故,郑笙知道,从陆路和水路陆续离开上海,乃至离开内地,逃往国外的人,不计其数。穷人往周边跑,富人往国外跑,上海曾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都市,这里的人自诩比天子脚下还要时髦,但现在,他们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待过这座城市,争相恐后逃离,生怕晚了一步,会被打上烙印永远留在这里。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我三舅从西安打电话过来,问我上海是不是守不住了,要不要举家搬到西安去投奔他。但我是不会走的,要走也得等这场仗打完,现在前线还有人在作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岂能扔下他们自己逃跑,如果士兵发现身后的父老乡亲都跑光了,他们还会有战意吗?要是上海都失守了,那岂不是如了敌人的愿?”
说到这里,郑笙也渐渐带上一丝迷茫,像是在问沈魄,也像是在问自己。
“上海,真能守住吗?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要当亡国奴了?”
“啊!”
沈魄一声干嚎,把郑笙吓一大跳,人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还以为是敌机又来空投了。
“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沈魄嚎啕大哭。
郑笙是真被吓住了,结结巴巴手足无措:“你、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出去给你喊医生,你忍忍……”
说罢就要跑出去,又被沈魄喊住。
“别去,我没事。”
沈魄抽抽鼻子,眼泪流下来,嚎啕大哭却变成无声流泪。
“我不是因为身体……”
沈魄自醒来之后,就一遍又一遍喊着闻言的名字,但无论他怎么喊,都没能得到回答。
他对房子倒塌之后的事情毫无印象,唯一能够隐隐绰绰回忆起来的,是在自己被压住之前,似乎有一双手,紧紧护着他的脑袋,为他挡下最致命的伤害。
那双手是谁,那个人是谁?沈魄以为是老陈,可老陈没事,他被推开之后安然无恙,当时千钧一发,也不可能回身再来救沈魄。
难道是闻言?可闻言只有一缕意识寄托在自己这里,如何能救自己?是他神志不清产生的幻觉吗?
沈魄不愿将那理解为身体在极度危险下产生的幻觉,更愿意是真的,因为那意味着闻言曾经真实存在过,但闻言不在了,再加上那个梦,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闻言可能已经回去了,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本来是好事,可他眼泪止不住,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块。
那个陪伴的自己无数个日夜,从灯红酒绿到炮火纷飞,看着他从纨绔少爷沈魄到有条不紊救书的沈魄,那个同生共死的伙伴兄弟朋友——闻言,他消失了。
虽然沈魄常常嫌弃他没见过世面,说他有幸生活在一个新时代,可除了科技上的便利之外,根本不会享受生活,像个一百年后的土包子,但如果不是闻言,沈魄也不是现在的沈魄。
郑笙发愁地看着他,还以为他是为了图书馆被毁难过。
“唉,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外公他也伤心得很,到现在还起不来床,但他很感激我们保全了那五十箱书,说等你醒了,亲自过来看你,还说你要是有兴趣,以后可以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学习,他以前到处收书的时候认识的人多,连蔡元培也是他的莫逆之交,你能跟着他,是天大的运气,连我都没有这种待遇呢!”
说到书,沈魄似被提醒了,蓦地抬头。
“我相机呢?!”
他左右张望,越发慌了。
“那相机呢,我拍了好多照片的,是不是摔了,还是你们扔哪儿了?”
“看把你急的!”郑笙转身从椅子上一个包里把相机拿出来。“约翰神父本来要把相机拿回去,把照片冲洗出来再拿来给你,但我说了,你醒来肯定到处找相机,所以我就把相机要过来,我那里正好也有一台柯达相机,就跟他换了。”
郑笙把相机递给他。
“喏,胶卷在里面,其它的也在包里!”
沈魄抢过来,低头检查了好几遍,他紧紧攥着相机,最后几乎搂入怀里,不是因为他有多宝贵这个相机,而是因为里面的照片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几乎是他这段时间的见证,也是闻言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郑笙道。“准备出国吗?”
沈魄抬起头,声音沙哑:“你准备出国?”
郑笙也没隐瞒,点点头:“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日本人退了一次,以后还会再来,山河破碎,刀兵不比别人强,就只能任人鱼肉。等上海事了,家里准备送我先到香港,再转道美国,我想学工程设计。”
沈魄一愣:“你说过要当文学家。”
郑笙苦笑:“写文章的,能救国吗?我自认文笔比不上鲁迅先生,他能以笔为刀,我不行,倒不如干点实际的,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用场,战争总有打完的时候吧,到时候总得重新建设吧?”
沈魄不知想到什么,过了半天,才道:“我还没想好。”
郑笙也能理解,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谁能马上下决心?
“我听沈伯父的意思,也想送你出国,但最后去不去,还得取决于你自己。你昏迷这几天,我和外公都给他们讲了你的事情,陈叔也说,当时要是没有你,他可能就没命了,我瞧沈伯父已经对你刮目相看,已经不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你可以放心。”
沈魄不怕老爹要送他出国,他自己要是不想去,总会有一百种办法逃避,可他现在也有点犹豫了。
国家如此,难道一个个都走了吗?
可他如果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当兵,沈魄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虽然现在也成熟了,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沈魄,只怕扛枪不过三天就要倒下。
跟着张元济读书,当个文人?沈魄也知道,自己混个中文系,一开始还是为了追求姑娘,要让他提笔写一首诗,比母猪上树还要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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