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笙刚站起来,似想起什么:“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天也得上课吧?”
沈魄:……
郑笙:“你又打算逃课了?”
沈魄:“你为什么要说又?”
郑笙:“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说又?”
沈魄:“……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主要是郑笙也是他们家亲戚,回头跟他爸妈告上一状,沈魄非得吃不完兜着走。
为免父母啰嗦,沈魄匆匆回家,换了身衣服,连澡都来不及洗,就跟家人说自己与郑笙约好了,拉着司机小吴直接出门。
一路上,小吴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少爷,你昨晚是不是发现什么新地方了,怎么没带上我呢?”
沈魄语焉不详:“昨天跟老爷子吃完饭,就和郑笙去玩了,又不是连体婴,哪能次次带着你?”
小吴:“幸好呢,要是我在,你肯定要让我开去舞厅的。”
沈魄:“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吴:“少爷你还不知道吧,翡冷翠舞厅昨晚出爆炸案了。”
“嗯?嗯?!”
沈魄瞌睡飞了一半,整个人如坠冰窟。
“什么情况,谁干的?”
小吴没发现他的异样,兀自看着前方路况:“不知道啊,好像是有人把爆炸物带进去了,当时冯小璐正在台上唱歌,冯小璐你知道吧,新晋那个歌星,被翡冷翠请来了,每周一到周四常驻,所以据说台下客人也挺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桌突然就爆炸了,当场伤了好几个人,客人们吓坏了,争先往外跑,还有踩踏受伤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沈魄没说话了,却有些坐立不安。
【你觉得这是不是日本人发现翡冷翠跟我们的关系了?】他问闻言。
闻言:【冯先生那种游走黑白两道的人,平时朋友仇人都不少,日本人如果真想警告,直接对你下手不是更快吗,除非……】
沈魄也有点想不通:【除非,冯先生和王先生另外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人,但这时机也太巧了些。】
昨晚枪声,老杨隔壁起火,翡冷翠爆炸。
不管是不是巧合,接二连三的,都让人心生疑虑紧张。
【回头你跟老杜说一声,书运到码头仓库之后先放着,别急着跟冯先生那边接头,免得连老杜都被牵连进去,到时候那些书也会有危险。】
沈魄:【我知道了。】
经过这些事,他好像成长不少,也没心思玩乐了,到学校之后就老老实实上完一上午的课,听同学们说起昨天日本人殴打三友实业工人的事情,几个校内积极分子要去游行抗议,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竟也没闹出什么严重后果,大家骂几句也就散了。
许许多多飘絮微花正在往某一处飘动,渐渐汇聚成闻言所熟悉的方向。
他明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却仍希望它到得慢一些,自己能做更多一点。
沈魄跟郑笙约好晚上继续去运书,对家里的说法是最近转系功课吃紧,去郑笙那边温习功课,沈家人自然乐得儿子回头是岸,跟郑笙这样的好学生在一起,总好过出去跟舞小姐厮混。
接连几天,下学之后,沈魄都去了图书馆,张元济还以为他跟郑笙关心图书馆修缮建设,老先生感动之余,让人做了丰盛晚饭给他们带过去,如此几个人也不用再在外面叫餐,有时候还能喊上老杨女儿过来一块吃。
半夜的时候,老杨也经常会煮上几晚热腾腾的馄饨送过来,给他们当夜宵。
日子紧张而平静。
像半夜枪声这样的小插曲,偶有发生。
二十三号当天,还有过一伙小混混路过图书馆,借酒闹事,想要闯进去搞破坏。
老陈一个人拦不住,郑笙又是个文弱书生,关键时刻,还是沈魄机灵,他抬出老杜的名头,喊了几个切口,说自己是老杜的拜把子小兄弟,唬得那些人一愣一愣,最后把人给吓跑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老陈和郑笙逐渐认可沈魄的说法——图书馆确实不安全,这些书放在这里,就像珠宝没有上锁,引人犯罪。
在尽量不引起张元济注意的情况下,他们每天最多只能搬走三箱书籍,绝大部分是精挑细选的绝版。
当日历翻过二十七号这一天,连迟钝的郑笙,也终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过了好几秒,他慢慢重新躺下,伸个懒腰。
昨晚沈魄凌晨三点才回家,照例又是在印书馆跟着郑笙他们厮混到半夜,三人去老杨那吃了夜宵才散场。
十来天的时间,三人统共整理转移了五十箱书。
由于要层层垫着油纸软布,避免潮湿撞击,还要方便搬运,真正被装进一个箱子里的,顶了天也就二十来本。
这些数量对于整座东方图书馆来说自然是沧海一粟。
可那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
要知道,这些书的转移,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张元济的。
而张老先生爱书如命,每两天都要到那里去巡视,什么书多了少了,他心里清清楚楚。
沈魄他们还得用空箱子来伪装成装书的箱子,蒙混过去,可这种蒙混要是多了,肯定会引起张元济的怀疑。
更何况,这一切还得瞒过日本人的眼线。
谁也不知道暗处有没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做起来心理负担很大,他们每天高度紧张,动辄就草木皆兵,还要在人前作戏,还得经常检查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精神压力极大。
沈魄也就罢了,他平时胡作非为,家里人早就习惯了,他现在能白天按时上学,沈太太已经觉得烧了高香,沈老头最近早出晚归,也没空多过问。
但郑笙这种好学生,每天都三更半夜才回家,难免引起郑家人关注,郑家家风甚严,决不允许家中子弟在外面无所事事厮混江湖,幸好他抬出外公的名头解释,又让兄长过来,亲眼见他每天下学都泡在图书馆里,这才算没有横生枝节。
郑笙并不知道月底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他觉得还有时间,他们还能把更多的书籍转移。
就算转移不了,余下的那些,回头再跟张元济说一声,老人家即使不得不对日本人作出妥协,内心肯定也希望日本人“借走”的是一些不那么珍贵的书籍。
所以他虽然也紧张,却没有沈魄和闻言那种焦虑。
至于老陈,他固然不像郑笙那样读了许多书,也不像沈魄那样家里有人在当官,见过大场面,他只是出于自己家的遭遇,和这些年来的阅历判断,认为日本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从而支持沈魄和郑笙的行动。
三个人,经历不同,心态也各不相同。
沈魄这边,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
敲门声响起。
“少爷,该吃午饭了,太太问您起来用吗?”
沈魄将脸埋进被子,动也不动一下。
“不用,别等我。”
刚回答完,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候,沈太太早就出门找她那些朋友打麻将去了,怎么还会留在家里吃午饭?
难道她那些阔太太朋友过来聚会了?
不对,如果太太们在,绝对不会这么安静,那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早就传过来了。
过了几分钟,佣人再度敲门。
“少爷,老爷也在,让您下楼吃饭。”
沈魄:……
他就知道,他妈不会无缘无故喊他下去吃饭的!
可老头子平时都是大早上就出门了,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更是早出晚归,父子俩愣是一面都没碰上,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沈魄忽然想到上回全家齐聚餐桌,还是听见他大哥噩耗的时候,心底不由一沉。
【你觉得老头子找我有什么事?】他忍不问闻言,心里忐忑。
【应该没什么事吧。】闻言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魄觉得无趣,磨磨蹭蹭穿好衣服,再慢吞吞下楼。
他以为自己又要挨骂了,结果竟然没有。
老头子和老娘坐在餐桌边,后者看见他下楼走来,冲他使眼色。
沈魄看懂了,意思是老爹心情不佳,让他别顶嘴。
桌上已经有了两道热菜,刚端上来的。
沈魄本来过了饭点,已经没有饥饿感了,看见自己最喜欢的糖醋小排,又感觉胃部开始蠕动。
他看了老爹一眼。
脸色阴沉,但没注意自己这边。
沈魄悄无声息伸出筷子,精准下手。
“你这几天天天早出晚归,上哪去了?”
沈老爹冷不丁出声,差点把沈魄筷子吓掉。
“啊?”沈魄心虚,难得结巴,“没、没啊,我在印书馆,表舅公那里。”
他本以为老头子肯定要追根寻底,但竟然没有,对方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也不在乎沈魄的回答是什么,随即盯着眼前的菜开始走神。
还是沈太太开口道:“这孩子最近懂事许多,经常去印书馆给张老帮忙,张老也看重他,这不,连郑笙都跟他待一块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老爹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左右学校也放假了,这几年没事就少出门。你也是,少和那些牌搭子凑一块,消停点!”
后半句自然是对着沈太太说的。
沈太太不明白战火怎么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你这几日都愁眉不展的,每日也没吃多少。”
沈老爹原本是不打算说的,他没有跟家里人讨论时政的习惯,也觉得沈太太听不懂,但今日隐隐约约的动静,让他出于商人的直觉感到不妙,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偏生没个人能倾诉,很是烦恼。
“昨天报纸你看了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妻儿透露一二。
“看了呀,哈尔滨那边出事了,写得怪瘆人的,不过应该影响不到上海这边吧?我听他们说日本人的军舰现在停在黄浦江外头了?他们想干什么?应该就是虚张声势吧?”
沈太太不是不知世事,她只是找不到机会聊,一旦沈老爹开了头,她的问题就会源源不断。
沈老爹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是道:“前几天,重光公使的宅子起火之后,日本那边抗议不止,说是中国人干的,又是叱骂又是威胁,吴市长吓得不轻,听说连夜就发函请示南京那边,还把各区商会代表找过去开会了。”
沈魄忍不住了:“吴铁城不会是想跪吧?!”
沈老爹张了张嘴,好像想骂他,又觉得这儿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最后只是狠狠瞪沈魄一眼,继续道:“日方提出四项要求,道歉赔款抓人,还有取缔抗日团体,赔款抓人都好说,吴市长能办,但出面道歉,丢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脸,那些抗日团体里边,也不乏有身份有背景的,所以他只能把各界人士都请过去,想让大家达成共识,免得事后追究他。你爹我在商界还算有几分面子,也被请过去列席表态了。”
沈魄脱口而出:“不是因为大伯的面子吗?”
沈老爹:……这儿子要不是亲生的,他是真想直接掐死啊!
可惜“地主家的傻儿子沈魄”不会看脸色,还在追问:“然后呢,爹你倒是别卖关子啊!”
沈老爹:“当时我在想,日方欺人太甚,便是道歉这种事,吴市长可能答应私下赔礼,但是登报公开有伤大体,还是不太可能的,谁知吴市长一上来就定了调,表示南京那边已经同意他答应四项要求,希望在场所有人能体谅党国苦心,回去好好说服工人学生们,不要继续闹事。”
让沈老爹更没想到的是,在场各界认识,竟然绝大部分都同意吴市长的论调,认为只要息事宁人,不再刺激他们,日方就会跟着退一步,大家你好我好,继续发财。
像沈老爹这种抱有异议,认为就算妥协退让,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倒不如强硬一点,后面再伺机慢慢谈条件的人,竟然是在场的异类。
“事后我从大哥那里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是南京那边判断日方可能要控制长江流域,从而冲着南京去,上海只是他们的前站,所以很害怕起冲突,再三电令吴市长要忍耐要柔婉,切不能衅自我开。”
听到这里,沈太太大吃一惊:“这么说,他们是真的要对上海下手?”
沈老爹摇摇头,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也是没有答案的。
“我不赞成答应四项要求,但是我孤掌难鸣,还有几个人与我一样的,我们都没法改变他们的想法,我甚至还跟大哥争执了两句。”
沈魄的大伯沈市长,那是个官迷,南京方面说怎么走,他就怎么走,虽然没什么能力,但能这么多年都稳坐上海副市长的位置,必然是因为这手不倒翁的功夫。
沈市长是不可能跟南京那边唱反调的,而且他和汪行政院长一样,对日本人蒸蒸日上的威势也感到畏惧,所以一听见自家弟弟提出异议,他马上就想把这种想法给掐灭在摇篮里。
驰骋商界这么多年,沈老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预料无处着手的茫然。
沈太太半懂不懂,只是劝道:“大哥是为我们好,又是咱们沈家的顶梁柱,这也不是为了咱们一家的事情,老爷你还是多听听大哥的话。”
沈老爹摇摇头,不想多说了。
他觉得自己本来也没必要给家里人讲这些,他们根本听不懂。
要是自己长子沈充还活着,说不定能讨论一二。
他正想强调这几天别到处乱跑,就听见沈魄说话。
“妥协退让只会让对方看见中国不想不敢开战的软弱,之前那些日僧事件,四项要求,说到底都是在试探,现在试探结果出来了,他们肯定会动手的,而且一定会闹出大动静!”
沈老爹不意沈魄经常能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愣了一下。
“你又是从哪听来的一些话,就胡说八道?”
沈魄也不高兴了:“什么叫听来的胡说八道,这些话哪里胡说了?”
沈老爹还是不信:“是张元济老先生说的吧?”
沈魄:“我那表舅公跟你们一样,一心觉得日本人不敢对上海下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天我也看了不少,听了不少,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沈太太忙打圆场:“小三,好好说话,不要激动。”
沈魄深吸口气:“爹,你的判断是对的,但现在从上到下,没有人听你的,现在的主流是绥靖,别说主动打了,就是谁出来喊一声不能退,都要被打成不识大体,你现在就是个不识大体的人!”
沈老爹没计较他语气里的不恭敬,看着他:“这些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你以为我真在学校里混日子吗?最近我跟郑笙他们泡在图书管里,也学到不少,再说我本来就聪明!”沈魄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当即就有些小得意地翘起下巴。
其实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他跟闻言讨论得来的,耳濡目染,日久天长,虽然还不可能马上量变发生质变,但就连沈魄自己可能也没发现,他的谈吐和视角深度,比起以前,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了。
毕竟他也是见识过百年后世界的人了。
但想想闻言说的日子,正以倒计时的方式一点点逼近,沈魄那点小得意,又转瞬即逝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吴市长觉得答应四项要求就没事了,可按照我的判断,答应这些要求,才是刚刚开始,日本人得寸进尺,一定会有所行动,你那些工厂,不行就先关了吧,还有妈,你也少出去打牌了,老老实实待在家看会书吧!”
说到这里,沈魄忽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今天就二十八号了,上回我给老陈说,让他晚上别住仓库里,他嘴上答应,肯定没照办,我得去看看!】
沈魄嘴里还塞了一块糖醋小排,身体却腾地站起来。
沈太太被他吓一跳。
“我刚想起图书馆那边还有点事,得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随手抄起桌子上两块点心就往外跑,嘴里喊司机。
“小吴,小吴,你送我过去!”
沈老爹刚想呵斥,忽而想起沈魄刚刚发表的意见,想了想,话又咽下去。
沈太太忧心忡忡目送儿子离开,转头对丈夫道:“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不仅仅这么想,刚才沈魄一番话里,能听出这个从前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是真的有点出息了,起码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连沈老爹都一时无语。
沈太太又是欣慰,又有点忧虑。
沈老爹没好气:“你用不着急着袒护他,我又没拦住他!”
他拿起餐巾抹抹嘴,正要说自己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了,就看见秘书匆匆从外面进来。
“沈先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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