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笙说得有道理,不过要先确定下老陈的可靠,可以让老杜去调查调查。】
闻言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
沈魄问道:“你说的那个老陈,可靠吗?不会被日本人收买吧?”
郑笙点头:“他在上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早年跟着我外公走遍大江南北收书的,后来年纪大了,就去投靠弟弟一家,他们兄弟俩感情好,他拒绝了外公的挽留,去兄弟那边养老了。”
沈魄:“那怎么还回来了?”
郑笙:“那是小十年前的事情了。听说四年前,他弟弟那边出事了,全家都被灭门,无一生还,他当时正好去乡下钓鱼,躲过一劫,回去看见惨状,人都快疯了,后来就回上海来投靠外公了。我小时候,他还经常背着我到处去玩,可是四年前回来后,就再也不爱说话了,经常一个人晒太阳吃茶发呆。”
年轻人颇是有些八卦和追问的好奇心的,沈魄禁不住就追问:“怎么会被灭门,是仇家寻上门了吗?”
郑笙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在济南。”
沈魄还懵懂着:“济南怎么了?”
闻言却听明白了缘由。
他告诉沈魄:【四年前,济南。我没记错的话,是1928年日本为了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伐,进攻济南,你们某位委员长下令撤军停战,然后,济南就被屠城。】
这是历史书上寥寥的几句话,也是闻言所能告诉沈魄的内容。
他不知道的,是历史书外,老陈弟弟一家的命运,和老陈半生的飘零。
而郑笙要说的是,这样的老陈,是绝不可能出卖他们,去通风报信的。
沈魄的表情变了。
郑笙:“你想起来了?”
他不知道闻言的存在,只当是沈魄自己回忆起来了。
沈魄难得没有嬉皮笑脸,他想了想:“今天甭管你骗也好蒙也好,一定要让表舅公来参加这个饭局,必须让他亲眼看着图书馆烧起来,他的真实反应才能打消日本人的怀疑。还有,除了你和老陈之外,这件事绝对不能再传给第三人了,要是风声走漏,不仅书保不住,连咱们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郑笙郑重保证:“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的。我比任何人都想保住那些书,那不仅是外公一辈子的心血。”
两人没在树荫下停留多久,把事情敲定之后,就分别忙活去了。
沈魄这边,思来想去,有些不放心。
【你说,万一今晚浅井到了,表舅公却没到,怎么办?】他问闻言。
闻言道:【两手准备。如果他没到,你就拖时间,摆出吹牛的姿态,说老先生一定会到,指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拖到起火为止。老先生知道起火了,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到时候也能让浅井看见他的反应。】
沈魄忧心:【这么复杂,老杜会不会反应不过来?】
闻言:【……你放心,人家老杜的预案比你多多了。在上海滩摸爬打滚这么多年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有了这桩事情在,沈魄一天都心不在焉。
直到下午,老杜派人过来,告知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他务必演戏到位,不能让浅井察觉异样时,他这才打起精神。
只是沈少爷从没干过这种大事,内心难免还是有些紧张的。
【别担心,】闻言安慰他,【郑笙不是也说了吗,他成功说服张元济赴宴了,郑笙也知道这个计划,晚上有他配合你,你紧张就少说点,千万不能让浅井看出来。】
沈魄也知道不能紧张,但是——
【紧张这种东西不是我不想要它就不会出现的啊!】
闻言:【如果是领事馆其他官员过来,我可能还会有点担心,但从这两次接触来看,浅井这个人,还是比较纯粹的学者,不管他用心是否险恶,起码城府没那么深,你只要稍微表现得自然一点,他怎么都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去。再说了,不是还有一张挡箭牌吗?】
沈魄:【什么挡……你不会是说章鸣吧?】
闻言调侃:【你之前还为了人家转系,现在就用这种嫌弃的口吻了?】
沈魄:【我警告你啊,打人不打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闻言:【但现在你就必须继续早上的戏,表现出对章鸣傲慢的不服气,又对她还有一丁点兴趣,少年慕艾,懂不懂?】
沈魄:【我现在看见那女的就想骂她。】
闻言:【你可以把她想象成一个你一开始看不顺眼,但后来又觉得还不错,可心里总有些别别扭扭的朋友。】
沈魄迟疑:【把她想象成你?】
闻言:【?我说的是女性朋友。】
沈魄双手一摊:【那我没有这样的女性朋友,玛丽也好,小茉莉也好,全都是漂亮聪明又风情万种的!】
闻言一听什么玛丽啊小茉莉的,就知道肯定是他那些舞小姐红颜知己们。
【反正今晚计划,一半的成功与否,就看你发挥了,我只能提醒细节,帮不了你什么。】闻言叮嘱他,【你不用太把注意力放在浅井身上,那样反而太明显了。】
沈魄双手捂住脑壳:【呜呜呜,我真的好紧张!】
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少爷而言,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为他了。
毕竟再怎么样,这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放在一百年后,应该是闻言还没毕业的学弟的年纪。
闻言忽然想,要是他能连身体一块穿过来,也许现在就可以薅一把沈魄的脑袋,或者拍拍对方的肩膀了。
【有我在。】闻言对他说道,【虽然我只能和你说说话,出出主意,但你往好处想,起码不管处境怎么样,问题如何棘手,都有一个人陪着你。】
而你大哥,却永远是孤身一人,从光明走向黑暗,在黑暗中走到尽头。
浅井笑眯眯地打招呼:“沈同学,你来得这样早。”
“浅井老师好。”沈魄故意不看章鸣。“我怕我表舅公久等,就先过来了,毕竟他老人家事情太多,经常忘事儿,我们先等等,到七点半如果还没来,我就打电话去问一下。”
章鸣许是从来没有被忽视的待遇,脸色有点不好看。
浅井却不以为意,摆摆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我们等等是应该的,不必着急。”
沈魄招招手,让侍应生先上饮料和前菜。
浅井打开话匣子:“沈同学特地转系,想必平时是很喜欢文学了?”
他没有问张元济,反倒开始跟沈魄闲聊。
沈魄问闻言:【他这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闻言:【他很看重这次约会,否则不会特地这么早就来,但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否则弄巧成拙,我看浅井这人,还是挺讲究的。】
沈魄嗤之以鼻:【什么讲究,无非是怕暴露了嘴脸!】
沈魄跟闻言吐槽,不耽误他回答浅井的问题。
“是挺喜欢的,我最近在看《仲夏夜之梦》,这种男女之间的凄美爱情是挺让人感动的。”
闻言扶额:【你是不是把书名记错了,《仲夏夜之梦》好像是喜剧吧,哪来的凄美爱情?】
沈魄:【啊?两人最后不是殉情死了吗?】
闻言:【……你说的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吧》吧?】
沈魄:【对对对,难怪我觉得名字长度好像不一样。】
闻言:【……】
果不其然,沈魄这一说出来,浅井遂微微愣了一下,章鸣的表情则一下子多了微妙的讥诮。
沈魄赶紧找补:“不好意思,我说错了,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我对外国文学不大熟悉,还是对本国文化更感兴趣一些。浅井老师,我上课时听你说起宋朝,想必你对苏轼与黄庭坚,应该也很熟悉了?”
浅井遂笑道:“我确实很仰慕苏学士的学问,特别是他的诗词,纵观中国上下几千年,能像他这样同时写出豪迈与婉约两种风格并存的,依我个人看,也只有唐代的李太白而已。”
沈魄轻轻一拍桌子:“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浅井遂笑道:“喔?没想到你富贵出身,竟然会喜欢东坡居士这首词,这好像不符合你的性格。”
沈魄下巴一扬:“浅井老师恐怕小看我了,虽然我衣食无忧,但内心还是向往苏东坡的精神世界。”
“精神世界?”浅井遂咀嚼,微微点头,“这话说得有点意思,看来你是真的喜欢。”
沈魄暗暗松了口气,这些话当然不是他自己想的,是闻言同步给他的。
简而言之,他现在是闻言的同步传译机。
见浅井遂居然认可沈魄,章鸣有些不满。
她盯着沈魄,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对方不学无术的蛛丝马迹,但出乎意料,沈魄居然就苏东坡跟浅井聊得渐入佳境,殊不知沈魄“背后自有高人”——闻言用超过一百年的眼光,正在与一百年前的浅井遂对话。
刚才还牛头不对马嘴的沈少爷,何时变得这样出口成章,机敏应变了?
章鸣稍稍有些疑惑。
但这并不改变她对沈魄的反感。
她热爱学习,因而看不上依仗家世就成日游手好闲的少爷小姐们。
她一心上进,眼光自然也就放在欧美与东洋这等先进国家,而非如今军阀混战不休,疮痍满目的本土。
在章鸣眼中,浅井才是博闻强识的化身,她对先进强国的滤镜都浓缩凝聚在了浅井身上,而对自己国家,那并非是不爱,可能更深层次源于一种恨其不争哀其不幸,就像沈魄的存在,让她想到如今富家子弟里,沈魄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坐拥优秀资源却依旧两手空空,而这样的人将来依靠家里,什么都不会,也可以比大多数人过得好。
章鸣下意识厌恶沈魄这样的纨绔,她仿佛能看见整个国家也是由这样的“糟粕”组成,越发死气沉沉没有希望,她迫切想要挣脱出去,想要拥抱绚丽灿烂的新世界。
这样的心理,其实代表了这个时代很大一个群体。
乱世之中,大家各谋出路,各怀心思,人性错综复杂,并非一字一句能够描述清楚。
要不是遇上闻言,沈魄到现在,可能确实是章鸣所厌恶的那种人。
就在章鸣胡乱想的时候,张元济携郑笙到了。
沈魄下意识低头一看手表,刚好,七点半。
这位老先生的时间观念也太强了,幸好他今天早来一步。
他本来已经做好老先生死活不来的心理准备,大不了拖到图书馆起火,没想到郑笙还真把张元济给说服了,当下赶紧起身迎上去。
“表舅公,您可算来了,快上座!”
张元济拄着拐杖,步履缓慢,却不是因为走不动路,像是想把接下来的话都藏在每一步思考里。
他看了沈魄一眼,另一只手点点他,带了点长辈的嗔意,似在责怪他自作主张。
沈魄的皮早就被家里人骂厚了,哪里在意这点无关痛痒,嬉皮笑脸把老爷子摁在主位上,拍手让侍应生上菜。
他趁着没人注意的角度,冲郑笙挤眉弄眼。
郑笙看懂了,那意思是: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明明是沈魄出的主意,怎么就变成他的任务了呢?郑笙有点无奈。
他不知道沈魄已经快把天聊死了,虽然有闻言在旁边代答,但是浅井像是为了试探沈魄的文学水平,问的问题越发深奥,沈魄听都听不懂,觉得浅井根本就是故意在刁难他,再聊下去就准备少爷脾气发作了。
幸好郑笙来了。
张老爷子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来了。
有前面林下要书法的事情,张元济现在也明白了,日本人现在看他的商务印书馆就像看一块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他拒绝一次两次,惹恼了对方,回头直接用些下作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又死不承认,后果会更严重。
他原本坚定不外借的心开始动摇,今天来之前,张元济也开始思考对方如果再开口借书,自己要怎么应对。
但浅井很客气,比上次在文化沙龙还要客气,一嘴也没提借书的事情,反倒是围绕印书馆里的藏书,跟张元济讨论起来。
这让张元济觉得印书馆就像一个米仓,被老鼠一直围着惦记,但老鼠就是不下嘴。
守株待兔比直接拒绝还要难熬。
沈魄不说话了,他埋头吃东西,偶尔问章鸣这个菜喜不喜欢,那个菜要不要吃,一副纨绔子弟对小姑娘感兴趣的作派,章鸣正专心听浅井和张元济对话,忍不可忍,又不好发火,只得一次次强忍不耐摇摇头。
【你看看她那表情,像是快要跳起来咬我了!】沈魄乐不可支,跟闻言交流。
闻言:【你小心玩过火。】
沈魄:【不会,她在浅井面前不敢破坏自己的形象,我早就看透她了,哈,一个假洋鬼子!】
闻言:【我看她是真心觉得日本比中国先进,不是故意仗着外国人狐假虎威,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前者可以扭转摆正,后者无药可救。】
沈魄:【我听不懂你这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这女的瞧不上我,我也不喜欢她,正好相看两相厌。】
他这边跟闻言嘀嘀咕咕地吐槽,那边郑笙左支右绌在张元济和浅井遂之间打圆场充当和事老,也是心累。
但他们聊的话题越发深入,沈魄插不上嘴,只有郑笙能勉强支应。
郑笙心里叫苦不迭,一边要压着外公不能发火,一边又要转圜场面,不至于让两人谈得太僵,可怜他一介学生,哪里做过这些。
沈魄看郑笙疲惫不堪,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还不能表现出来,他隐晦低头看一眼时间。
八点半了。
距离饭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也快到他们约定的计划时间了。
沈魄没心思再看郑笙的笑话,内心开始忐忑起来,不知道这个局开始之后,还能不能如他们预料的收场。
张元济耐着性子跟浅井遂交谈,对方固然确实学识渊博,但越聊下去,张元济就越是肯定,这些日本人,从浅井到林下,个个都觊觎他的商务印书馆,想从那浩瀚的书海里挖出宝贝,名义上是借书借字帖,实际上这种“借”,一旦漂洋过海,就不是说想要就能要回来的。
他从一开始坚定拒绝,到现在发生动摇了。
张元济深知,没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被打脸,更何况是自诩强国的日本人,如果这次浅井又被拒绝,会不会铤而走险,干出点强来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所以就在浅井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提起东方图书馆里的宋元珍本时,张元济松了口风。
“听说浅井先生对明代文化也颇有研究,我手上有一批明前期的书籍,年代久远,真假难辨,浅井先生若改日有空,可以帮我甄别一二。”
浅井遂听出张元济的言下之意,不由大喜过望。
像张元济这样的老先生,圈子里学富五车的朋友一大堆,何须他去帮忙鉴别,无非是自己终于“精诚所至”,对方开了口子,愿意让他参与其中。
那甄别之后,接下来借书,也就顺理成章了。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平地三尺,从马路对面到这边,惊得所有人悚然变色!
第29章
所有人循声望去,透过餐厅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看见马路斜对面的方向,陡然窜起火光,烟尘轰的一下占满半个视野,即便夜晚也显得动静很大,可是大半火势被建筑物挡住,骤然之间也看不出哪里是火源。
只见张元济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灵活浑然不似平时,在迈步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得亏郑笙眼明手快把人搀住,饶是如此,张元济也急得指着马路对面说不出话。
浅井同样着急,他腿脚比张元济利索多了,直接起身跑出餐厅,朝马路对面狂奔而去。
沈魄担心他坏事,赶紧追在后面。
【这阵仗会不会闹大了,明明说的是起火,怎么是爆炸?】他惴惴问闻言。
闻言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他现在不想说太多,以免吓到沈魄。
在沈魄后面,章鸣也匆匆追出来,但她追的是浅井。
郑笙则扶着张元济跟在最后。
沈魄不想让日本人跑在前面,赶紧加快步伐,超越浅井,上气不接下气直奔出事地点。
一到那儿,他就傻眼了。
确实是爆炸。
两辆车在印书馆后面的马路相撞,其中一辆汽车为了避让,撞向旁边的电线杆。
电线杆砸下来,压在汽车的油箱上,电与油擦出火花,瞬间引爆,整辆车熊熊燃烧。
司机见机得快,在爆炸前开车门逃下来,但是脚受伤了,人也跑不快,只能在地上爬,脚还被火点燃了,正大声哀嚎。
另一辆车的肇事司机已经傻了,下了车手足无措,根本反应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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