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一接通,贺灼听到对面的人叫:“先生,我、我听说您借用了我的石头送给小少爷,我可以帮他准备其他的礼物,您能把石头还给我吗?”
他那样笨拙又讨好的语气,让贺灼觉得如鲠在喉,怎么都开不了口。
挣扎半天,还是坦诚道:“小季,对不起,石头被海水冲走了,我买些更漂亮的送你好吗?”
对面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贺灼以为他生气不理自己了。
可季庭屿却像个罪大恶极的重刑犯一样忏悔道:“是因为我今天非要出门吗……”
“对不起先生,我以后不会再出去了,我会乖乖接受治疗,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能不能请您……把它们还给我……”
他的声线颤抖得厉害,贺灼甚至能想象到他在电话对面发抖的样子,只能徒劳地解释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当时就放在客——”
“我不是故意的!”季庭屿激动到打断他。
“我没想把瓶子放在客厅占家里的地方,因为今天下雪了,尼威尔已经很久很久没下雪了,我想带着石头一起去看看雪,但是您回来我很害怕,就把它们忘了。”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犯了,求您把它们还给我吧,求求您,别这样……”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像被训练过似的不停道歉。
贺灼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对不起在此刻显得毫无意义,只能认真告诉他:石头找不回来了,它们被水冲到了很远的地方。
季庭屿睁着空洞的眼睛,一串串水珠像血一样从眼窝中滚落,连委屈都显得那样卑微。
“可是您…为什么要送掉我的东西啊……”
“我什么都没了……”
“我连最后的证据都没有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了……”
从那之后季庭屿再没踏出过阁楼一步。
他的体重在急速下降,瘦到只有薄薄一片,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的尸体,从根系开始腐败。
贺灼知道季庭屿出了问题,可他害怕这种“知道”。
他不愿意深思,更不愿意相信,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因为被小孩拿走几块石头就崩溃呢?
归根结底其实是他的懦弱在作祟——他不敢承担自己将自己的爱人搞“坏了”的事实。
于是他放下工作,花费很多时间来陪季庭屿,态度强硬地把他从非要住的阁楼里搬出来,还为他买来很多石头,让他随意挑选。
季庭屿不理他,他就换成宝石,珍珠,翡翠原石,可季庭屿还是无动于衷。
贺灼也来了脾气,攥着他的肩膀大发雷霆。
“我擅自送了你的石头我和你道歉,但是我帮你追过了也找过了,石头早就被冲走了,我甚至还找人去海里捞了!捞了半个月一块都没找到,可以了吧!闹够了吧!就几块破石头你至于吗!”
季庭屿呆呆地任他摇,不再因被碰到身体而应激。
因为他连恐惧和委屈的能力都消失了。
他身上没有一丝人气儿,崩溃和绝望却那样显而易见。
贺灼这才知道害怕,彻底慌了。
他跪在季庭屿面前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半死不活的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好吗?我陪你去旅游,我会帮你捡很多很多石头的。”
没想到季庭屿居然笑了。
就像曾在雪山上让人惊鸿一瞥的少年那样,他意气风发地撩起唇角,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远山,用一种回忆往事般的叹息语调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战地记者呢……”
之后不到半个月,他就去了叙斯特。
贺灼从他离开的第一天就感到心慌。
说来可笑,人都走了,他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三年来对这个口口声声说深爱着的人关心太少。
他打开尘封已久的小阁楼的门,企图找到一丝季庭屿快乐过的痕迹。
可别的没找到,却找到了那只空瓶子——放在书架最高层一个小角落里,被几本书挡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看到又要抢走一样。
瓶子里的石头没有了,全换成了药。
长胶囊,扁药片,有糖衣的,没糖衣的……很多很多药,一颗颗拆出来,放在玻璃瓶子里,和五颜六色的糖混在一起。
贺灼这才知道,他原来要吃这么多药。
他知道自己生了病,他一直在好好吃药,他从来都没有不想活的。
拖着被烧伤的双腿都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歹徒吓退的战士,怎么可能因为抑郁症就放弃求生呢?
他破破烂烂的身体里装着顽强又颓败的意志力,他也曾无数次期待自己有一天会好起来,再去外面看看太阳,看看雪。
是贺灼,连续两次,将他最后的一线生机都扯断了。
第一次,给他赏了一个下午的假太阳,代价是将他最珍贵的东西拱手送人,还要怪他矫情胡闹。
第二次,就是季庭屿去叙斯特之前。
贺灼受不了他这样死气沉沉的模样,故意说要找一帮少爷小姐来家里陪自己消遣,想让他有点反应。
季庭屿麻木地看了他良久,倏地笑了。
“我接受了去往叙斯特的任命,一个月后就回来,等我回来后,我们聊聊好吗?”
贺灼以为他终于恢复正常,忙不迭点头。
季庭屿又露出一个笑。
因为不常笑,所以他仅有的几次笑脸都显得尤其明艳。
贺灼在那一刻久违地想起自己当初真心喜欢的、一心求娶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男孩儿,心口蓦地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和不舍。
他突然很想留住季庭屿,让他不要再去战区了。
但季庭屿只是低下头,钻出两只枯黄萎蔫的小毛耳朵,问:“先生,你要摸摸我的耳朵吗?”
“贺灼……贺灼?醒醒贺灼!”
季庭屿叫到第三遍,贺灼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手里攥着的石头已经将掌心硌得通红。
猫咪长出了一口气。
“我天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鬼上身了!”
贺灼有些恍惚,抬眼看向他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季庭屿发现他眼眸的颜色浅了很多,就这么几秒钟就纵横交错地生出好几道殷红的血丝,像一块被打碎的冰蓝色宝石,毫无生机,痛苦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一个人到底是失去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怎么啦?怎么像丢了魂一样?”
贺灼摇头,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季庭屿的心跳传递进他的胸腔,那么的鲜活有力。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好地活在我身边,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的事。”
“哎呦这么多愁善感啊。”季庭屿从他怀里仰起脸来,笑话他:“要我哄哄你吗?哭包。”
“那就哄哄吧。”贺灼说。
“嗯……”季庭屿想了想,低头将自己的小猫耳朵送上去,“你要摸摸我的耳朵吗?”
只这一句,贺灼就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无声地流泪,环在季庭屿腰上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就像抱着一段随时都会散掉的鬼魂。
“为什么……你每次哄我,都要给我摸耳朵……”
季庭屿不知道“每次”是从何而来,这分明是自己第一次做。
但贺灼哭得这么伤心,让他的心也一同沉没进海里。
他不再口是心非,挠挠脸,很难以启齿地说:“因为这就是猫科老土的求爱方式啊,我们这辈子总要给……喜欢的人,摸一次耳朵的。”
呼吸一滞,贺灼蓦地僵住了。
这是猫科动物的求爱方式……
一辈子总要做一次……
那季庭屿前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向他伸出耳朵的呢?
是知道自己这一去会凶多吉少,所以求他帮忙完成最后的遗愿吗?
可贺灼却连这个都没做到。
那天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摸季庭屿的耳朵。
他自以为是地想等到季庭屿回来的那天,给他一次爱人之间的拥抱和抚慰。
可他没等到季庭屿。
只等来了小猫被烧焦的尸体。
贺灼是什么时候真正意识到,季庭屿是被自己害死的呢?
是季庭屿去世半年后,贺灼收拾他的遗物时在阁楼里发现一枚被倒掉内容物的空胶囊,里面残留着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和季庭屿常吃的药非常像。
贺灼心下生疑,将所有药都拿去化验,这才查出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他坚持服用的抗抑郁药,被添加了破坏神经的毒素。
贺家负责照顾他的四名下人,对他施行了长达三年的虐待。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要追究到他27岁时出的那场意外。
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季庭屿被遣送回国时就已经性情大变。
他脑部遭受重创,记忆缺损,而和那件事相关的所有线索都随同他的名字一起,从记者部档案中被彻底清空。
但即便这样,幕后黑手也就是威廉,都没放过他。
他派出四个人和季庭屿一起回国,当时正值季氏破产,季听澜被管制在国外,季拙权为保家业卖子求荣,将当时就已经重病不治的小儿子嫁给贺灼。
那四人便伪装成两名佣人一名厨师和一名园丁,在贺家筹备婚礼时潜伏进来,由于做事麻利又极擅察言观色,顺理成章地被留在主宅,来到季庭屿身边。
自此,开始了对他长达三年的精神虐待。
本来这一切并不容易。
虽然季家破产了,但贺家在宜城依旧如日中天,贺灼更是难以对付。可那四个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贺灼成了他们最大的助力。
因为他大张旗鼓娶回来的爱人,却并不珍惜。
新婚夜当晚被厌弃,负气出走,正巧贺氏在国外的生意就赶在那个时间接连被查出问题,贺灼只能立刻赶往国外救急,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半年时间足够那些人把季庭屿的药全都换掉,并完成对他的第一步心理暗示。
——先生之所以不回家,就是因为你是个疯子。
他们知道季庭屿渴望贺灼能拯救自己,更知道他害怕身体接触,就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贺灼喜欢家教良好、举止得体的omega。
在季庭屿尝试控制自己的应激反应时,又派出一名beta佣人不断地触碰他的手腕和肩膀,让他连续数天都处在一种胆战心惊又不敢发泄的状态。
直到半年后,贺灼回来的当天,beta趁人不备直接抓住了季庭屿的手腕,积压多日的恐惧到达临界值终于爆发,季庭屿当场失控把beta打倒,连同桌子一起掀翻。
菜汤酒水溅了贺灼一裤脚,他手里拿着亲手做给季庭屿的钻石胸针,终究还是没能送出去。
贺灼饭都没吃就走了。
这下不仅季庭屿,就连其他佣人也以为先生是被他气走的,因为他们没看到beta抓季庭屿的手,只看到他无缘无故地发疯。
季庭屿想为自己解释,可他还没说话,beta就跪在他面前大声道歉痛哭流涕,说自己家里困难还有生病的孩子,求季庭屿不要把他赶走。
这时已经没人站在季庭屿这边了,因为他们都是佣人,只会和佣人共情。
季庭屿崩溃了,他歇斯底里地想要为自己自证,哀求管家放出监控。
可那四个人之中的厨师却站出来仗义执言:“难道佣人碰了主人家一下就罪大恶极了吗?季少爷已经把先生气走了,还要把这个小伙子逼死您才满意吗!”
他说完一个又一个佣人站出来附和,他们站成一排,仿佛正义的使者,用看待疯子的眼神看向季庭屿,既不同情也不惋惜,只有嫌弃和鄙夷。
到最后就连季庭屿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向所有人道歉:“对不起,都、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犯了……”
但那四个人不会让他“不再犯”。
掀桌事件当晚,就如同设计好的一般,贺世锋再次将贺灼紧急派往国外,因为他进购的大批仪器被海关查出携带非法内容物。
如果罪名做实,对整个贺氏都是毁灭性打击。
四名佣人就趁贺灼离开的这段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如法炮制季庭屿的“发疯场面”,让家里所有人都对他厌恶至极,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得了疯病。
可他不想变成疯子,于是他开始疯狂地吃药。
这正中了那四人的下怀。
药物让他的精神错乱,经常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另一位佣人趁机潜入他的房间,砸烂他的东西,还划伤自己的手,在季庭屿醒来后看着满屋狼藉不知所措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哭啼啼地和他道歉:“对不起季少爷,我不是故意碰掉您的东西的,求您不要生气……”
季庭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看一眼佣人的伤,再看看杂乱的地面。
不用人提示,就如同被训练的狗一样听话道:“我又发疯了吗?还弄伤了你?”
佣人“害怕”地低下头,其他佣人则嫌恶地瞪着他。
季庭屿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他更加卑微地和佣人道歉,被“伤害”的佣人非常大度并且善良,不仅不怪他,还给他熬了一大盅补汤。
可是那汤里放了会让他过敏的猫薄荷。
季庭屿不能吃,也不敢说。
因为他是个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疯子,再加上矫情拿乔的毛病,只会更让人厌烦。
饥肠辘辘的小猫只能将汤端回房里,用一杯又一杯的白开水充饥,如同老鼠一般躲在阴暗的阁楼里,期盼着明天午饭时能得到食物。
可第二天一觉醒来,等着他的又是满地狼藉。
他看到那些碎片的第一眼就崩溃了,疯了似的抽自己巴掌,边抽边质问:为什么又犯错!为什么只会给人添麻烦!为什么连睡觉的时候都管不住自己……
他不想变成这样,他想和人求救。
可是房间里只有酸腐的空气,房间外冷漠的佣人更不会帮他,他只能躲在厚重的窗帘里,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第一个阶段完成,季庭屿已经和疯子没两样了。
他的脸像骷髅一样凹陷进去,干枯的长发乱糟糟地黏在一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盖在肩上。
昔日那个意气风发恣意风流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一面满是窟窿的破旗。
他的生活彻底和外界割裂了。
没有佣人愿意照顾他,连敲开阁楼的门给他送饭都欠奉,因为他们怕季庭屿又无缘无故地发疯。
只有那四个“大善人”还愿意关心他,被他发疯伤害了也不会怪他。
季庭屿感激他们,又害怕他们。
他每次看着大肚子厨师、面相和善的佣人、长着娃娃脸的园丁同时出现在房里就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进来得悄无声息,在季庭屿床边围成一圈,在他睡醒睁开眼时对着他微笑。
那是一种无声的笑。
嘴巴像小丑一样咧开,尖锐的牙齿露出来,可眼神却如黑洞般死死地盯着他。
季庭屿一动都不敢动,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和流汗,就像一只被虐待傻了的猫崽。
他用一种罪该万死的声音问:“我又发疯了吗?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犯了……”
娃娃脸园丁和蔼地笑起来:“您每次都是这样保证,可每次都会再犯,真是个废物。”
“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的缘故?”厨师问。
季庭屿顿时惊恐地睁大眼睛:“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很多药!那一把全都吃了!”
佣人不相信,“您一定又在骗人,药被您倒掉了对不对?倒哪了?花盆里吗?”
另一名佣人附和着去花盆里找,“呀”地一声佯装找到,然后用长长的指甲挖出一指甲泥,塞进季庭屿嘴里。
季庭屿扭头想躲,厨师就一巴掌将他扇回来,季庭屿拼命挣扎,园丁就抓住他的手腕。
肢体触碰再次让他发疯,他的应激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甚至说是惨烈。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发出猫咪被虐待时的凄厉的狞叫,爆凸的眼球淌出一道道掺着血丝的红泪,纵横交错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如同刀割开的伤口。
也许是最后一丝求生意志撑开了他的心脏,季庭屿拼尽全力朝他们释放出信息素,但他那时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信息素最多能让四个人腿软几秒钟,可几秒钟根本不够他逃出阁楼。
就在此时,窗外响起一道汽车引擎声,季庭屿猛地竖起耳朵——那是贺灼的车声!
他重新燃起希望,如同见到救世主一般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跪在阴暗的阁楼里用力捶打玻璃,向站在太阳底下的贺灼哭喊:“救救我……”
贺灼转头看向他,淡漠的目光在他唯一的生路上停留了两三秒,而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那一刻,季庭屿如坠冰窟。
他傻了似的看着贺灼离开的背影,眼中的血泪如同大水般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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