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昭驻足观望。身旁时不时有人经过,皆往影院方向去。其中大都是情侣,有些第一次看,充满好奇心,也有些手牵手,重温旧日。
两年前,他邀请程诺文一道来看,那时对方不情不愿,排队走路总是比他快几步。丁昭只能跟在后面,一边欣赏程诺文背影,一边傻傻计算自己何时能够攀上这座高山。
为此他吃尽苦头。现在想起,神经仍会不由自主跳痛——回忆痛苦,身体保护机制也告诉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记起,这样会轻松许多。
跌倒过的人在坑边凝视,理应选择一走了之,但丁昭想了想,反正晚上也没事做,他还挺喜欢那个故事,不如重看一遍。
由于是临时买票,开场后丁昭才进影厅。这次左右也都是互相依偎的情侣,他卡在中间倒也没太尴尬,只是放下纸袋,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
重映是导演剪辑版,比初映多出五分钟。丁昭记得原先的大致情节,前一个半小时未有更改,男女主角互生情愫,又因现实分开,普通人的都市生活,爱恨纠葛都在鸡毛蒜皮中建立磨灭,看客共情时分,总能听见周围传来几声哽咽。
丁昭默默看,到女主角努力存钱买衣服的那段独白,初看时,他心中酸涩难忍,现在听见那句“无论够不够格,我真的只想要他”已能理解——并非你不够好,只是有时候,爱总容易来得太早。
片中的智者再度发出感慨,指责现代人比起坦诚,更快学会忽略自己的真实感受。观众听闻,淹没于一片抽泣声中,丁昭的手指微微颤动,这次身边却没有另一双手能够握紧。
故事如过去一般发展,直到最后,导演弥补的五分钟姗姗来迟:女主角的笑容不再是最终定格。画面晕开,变为异国他乡的晴空。
女主角展开新旅程。平平无奇的一天骑车路过某间咖啡店,下一秒,有人推门而出。她如有感应般停下,并没有立即回头。
她已穿上那件最喜欢的衣服。镜头此时拉远,她与他现在是平等姿态。
春夏秋冬,四个分明的季节,彼此靠近、伸手,失去后终于真正长大。当他们成为两个更好的人,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直至画面消失,导演也未点明,依旧狡猾地做了开放处理,放人自行思考。只是终曲情绪饱满,并不像一首用来结束的音乐。
影厅灯亮,情侣们手握手,眼泪汪汪离开座位。丁昭没动,他坐着看谢幕,长长的工作名单向下滚动。周围观众陆续离场,渐渐剩他一人。
工作人员见时间差不多,准备进来收拾垃圾。丁昭赶忙擦泪,拿起脚边纸袋,抬眼时,他发现原来影厅还有一位观众与自己坐到最后。
两位心有灵犀者同时起身,对方在前几排,回过头与丁昭四目相对。
——你们明明都有感觉,却要奋力抵抗这种吸引,违背本意做出的决定,一定会教你后悔。
人的一生,唯一缺的就是if only。被击落的那个瞬间,心弦振荡,爱神落下两次敲击,第一次远在眼前,第二次近至身边。
程诺文也发现他,惊讶后转为欢慰。他原本想着这部电影怕是只有自己愿意跑来重看,没想到丁昭竟挑中同一天的同一场。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部片子。”
出影院时,丁昭突然冒出一句。
“是不喜欢,”程诺文诚实回答,他看到江天禹那张脸还是会下意识产生厌烦,“但这部片子是我们一起看的。”
丁昭低头不再说话,程诺文注意到他手上提的纸袋,问重不重。丁昭避过对方主动伸出的手,说我自己能拿。
程诺文被拒绝,只消沉两秒,即刻恢复,与丁昭并肩往回走。老天好像也懂得一些旧时场景,配合地下起毛毛雨。他受到启发,直接去牵丁昭的手,起先是轻轻握一下,丁昭没有甩开,受到鼓励的程诺文迅速与他十指相缠,握住后不再放开。
行至中途,老天转变心情,决定给凡人来点考验,瞬间雨势陡增,越下越汹涌。他们离家至少还要步行十分钟,硬要闯关必定全身淋湿,只好先选地方躲雨。
马路边的店铺过了营业时间,紧闭的店门落上锁。两人挤在窄小的屋檐下,程诺文见丁昭发梢肩膀都沾了雨水,替他擦去,“冷不冷?”
“不冷。”说完一个喷嚏,力道之大,打得丁昭头直晕。
程诺文扬起猫唇,脱掉外套给丁昭披上。丁昭看他里面衣服也不怎么保暖,皱眉说:“待会轮到你感冒了。”
有人关心就不会。程诺文手掌贴上丁昭脸颊,“没关系。”
丁昭埋进程诺文外套。他在路上担心淋湿,始终将纸袋抱在胸前,里面的礼物隔着袋子抵在胸口位置,引发昔日旧伤一阵阵细微的抽痛。
“你说晚上有事就是来看电影?”
他闷声问程诺文。对方点头又摇头,说一半一半,随后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丁昭。
“今天刚拿到的,本来想回去再给你,既然碰到了,先给你看看也好。”
丁昭以为是小王那个品牌的商标下来了,刚想说你给我看这个干嘛,结果一翻开,他怔怔,对着上面几个字半天讲不出话。
基金会的登记证书,全名:叮叮车动物救助基金会。
“你不是一直不放心领养组织那边入不敷出,可能会维持不下去吗?我去找Beth托人帮了个忙,以后就是正规的公益组织,有资金周转,不管是基地那边还是每周的领养集会,都不用担心再有问题。”
丁昭盯着证书上数额巨大的注册资金,猛地抬头问他:“你投了多少?”
“卖房剩下的几百万都在里面。”
“你发疯了。”
骂我呢?程诺文笑笑,“对,碰到你的事情,总是很容易让我晕头转向。”
又认真说:“我也不是钱多了没地方用。这段时间做下来,我知道组织对你对组员,还有对那些狗狗来说有多重要。如果想要运营下去,不能总靠几个志愿者天天在群里发红包苦熬。尽早做好规划,以后才有余力帮助更多流浪动物。我和小王也提过了,他也赞成品牌那边未来盈利可以定期捐款过来,所以就长线发展来说,不会太吃力。”
程诺文讲道理都是道理,丁昭一言不发,使劲吸鼻子,“你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
“到底是谁说道歉要很有很有很有很有诚意才可以?”
程诺文连用四个“很有”加重语气,丁昭眼睛发酸,咕哝道:“不是让你花钱的意思……”
“我又没怪你,”程诺文让他抬头看自己,“是我想这么做,你以前总是习惯付出,给我的太多了,所以从今以后,你不用再给我什么,换我给你,小昭,你只需要练习接受的能力就行。”
想到证书上叮叮车的名字,丁昭眼泪又下来,他嗓子沙沙的:“可是全部捐掉,你一分不剩,哪有钱给我交房租。”
小财迷感动了还不忘算账,程诺文无奈,抬手帮他擦眼泪,“投资小王和办基金会的钱全部去掉,我还有二十万,过日子肯定够了。”
随即正色道:“等我重新开始工作,肯定都能赚回来。”
失业半年多的人,口气还挺大。丁昭忍不住和他抬杠:“上海一套房,你当哪里。”
“多干几年总会有的,”程诺文故意捏他脸,“你也看过我做事,难道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丁昭拍开他的手,平息片刻后,他将基金会证书妥善放回口袋,同时下定决心,端上严肃的表情面向程诺文。
“有件事要和你说清楚。”
程诺文受到影响,也严肃道:“你说。”
“我最近特别在意一个人,老是想他。”
程诺文神色有变,呼吸几次才稳住心神,却不敢问是谁。丁昭继续道:“只要一想到他,会哭会恨,也会笑会开心,可最多的还是觉得这里难过,见到痛,见不到更痛。”
他指自己心口位置,程诺文默然,神情仿佛吃一记闷拳。
“和他在一起就像溺水,随时都会呼吸不上来,心里好像有把声音在说,无论如何都要拥有。他身上好的,不好的,所有地方都吸引我,所以我不想再假装我不在意,也许结果不会很理想,但我真的想和他多试一次。”
程诺文听完,没开口,斟酌老半天,沉声道:“丁昭,我不介意你找我诉苦,能帮的我都会帮你,除了这件事,你该和你喜欢的那个人商量。”
他全身绷得极紧,几乎是在爆发边缘,语气相当不友善,“我帮不到你,不想帮。”
丁昭一口气差点没背过来。委婉表述也听不懂,程诺文,你大概只在工作上用脑子。
“我不就在和他商量了?”
“你和谁——”
程诺文刚要发作,理性思维先一步走清逻辑线。他怔住,再三消化丁昭这句话,一张脸想信又不敢信,模样非常滑稽。
丁昭放他一个人解题,从护在胸前的纸袋中拿出玩具,“这个给你,我找人修好了。”
程诺文还在重启中,看到丁昭递出的玩具,终于缓过神,久久不能言语。他的收集癖,过去无人理解,那些面目模糊的过客看过他的玩具柜,总是嗤笑,说你怎么还像小孩那样喜欢这种东西,大人该有大人的爱好,至少也该收集威士忌或是艺术品。
他从不辩解,与不对的人多说无用,纯属浪费时间。他以为独自守着这座三层王国也很好,但其实,他始终都在等那个愿意和他共同搭建第四层的人出现。
“虽然修好了,可和原来还是不一样的,需要更小心,更仔细维系才不会再坏。”
今天从刘师傅那边拿回玩具,确实修好了,结结实实连到一起,但丁昭第一眼仍是看到麦叔叔腰上有条明显的红色印记,那是它曾经坏过一次的证明。
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消失,你的痛,受过的伤害也不会,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创造正面经历来覆盖负面记忆——发生的好事情足够多,你感受到快乐的概率也就越高,总有一天,这个数值会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仰望山的人,最终都会皈依。只有越过去,山成平地,彼此才能拥有辽阔风景。他重新爱上程诺文,一个新的、跌倒后站起慢慢学会走路的程诺文:不完美,有裂痕,开始会爱,会被爱。
现在的程诺文是趋于健康的人,在真正恢复健康前,努力的人值得获取多一次机会。
机会仅有一次。程诺文似被击中,他喉头动了动,转过身捂住脸。
“你哭了?”
丁昭凑近要看,程诺文匆匆擦一下,眼圈有点红,他问丁昭:“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
“你知道我不说谎的,”丁昭定定说,“而且我认准的事情,一辈子都不会改。”
他自己先笑:“一根筋嘛,你最讨厌的。”
“不讨厌,”程诺文抵住他额头,“我最喜欢。”
喜悦如此剧烈,再多一分都无法承受。程诺文顺着亲吻丁昭鼻尖,再到嘴唇,温存没几秒,他突然想起什么,拉开丁昭急于确认:“你和翠湖天地那男的已经结束了?”
丁昭正等他吻,不曾想等到一句质问,拉下脸问谁啊,随后自己反应过来,哦一声,抿紧嘴唇忍笑,说你怎么还记得他呢。
开玩笑,因为那个人程诺文开车还扣了三分,这件事他能忘吗?
丁昭假装回忆:“嗯,他不住翠湖天地,那次我过去,是因为他被思加带到Reid家了,Reid倒是住那边。”
程诺文难得思路打结,“所以到底是谁?”
“你见过的。”
不可能,程诺文印象里够得上超级大帅哥的人,无。
丁昭不逗他了,“Kate家的拉布拉多,退役巡逻犬,狗狗里的超级大帅哥,我没夸张啊。”
程诺文的第一反应:幸好是狗。
接下来才觉得自己实在愚蠢,居然吃了一只狗大半年飞醋——难怪那时他和Kate咨询,对方上下打量他,最后欢乐来一句Nate,你笨起来也真够可以的。
丁昭绷紧嘴唇憋笑。程诺文明白他在寻自己开心,气过两秒,散了,重新抱住他,“算你厉害。”
阴雨缠绵,屋檐窄窄不够躲藏,必须拥紧彼此才不至淋湿。丁昭闻程诺文怀中气味,戒烟后程诺文不再用淡香水遮掩,身上只有洗衣液的朴素香气,他贪图这份纯粹,蹭到程诺文胸前嗅得更深。
对方也发现他的小动作,有些僵硬地按住丁昭后背。
“你别乱动了。”程诺文警告。
丁昭抬起头,流过泪的一双眼睛湿润,堪比多面钻石,闭起睁开都在发光。他不听劝诫,非要动,扬长脖子吻程诺文。程诺文被他一碰,略微后退——不是拒绝的意思,人在外面,他忍得相当费劲。
和好堪堪五分钟,两次都不给亲,丁昭不高兴,赌气用脑袋撞程诺文。
这头真够硬的,对方再次摁住他,“我认真说,你再动我今晚可等不到回家。”
这句话伴随剧烈心跳。程诺文有这么紧张吗?丁昭得出自己的答案,心生愉悦,伸手出去试探——老天似乎也在可怜程诺文,雨势不知不觉已经转小。
“跑回去几分钟就到,很快的,”丁昭缩回手,揪着程诺文衣服下摆,“还是说你不想?你难道不想吗?”
程诺文的一生注定要被小狗折磨。他不再忍,将外套盖到丁昭头上,宣布即刻回家。两人冒雨奔跑,一路踩水仿佛逃亡,好在双手紧握,不再留谁形单影只。
从公寓楼下开始就有预兆。他们进到昏暗的门洞,一旦没有光线,身体就如磁体般自然吸引,嘴唇相贴,吻得几近忘我,最终还是程诺文将人抵到墙边的动静太大,搞得感应灯亮起才舍得分开。
他牵住丁昭走楼梯,一步迈两个台阶,五楼走得飞快。到家之后不顾浑身潮湿,抱起丁昭坐到餐桌上——他早想在这里做一次。家里空间小,只有一张桌子,丁昭吃饭办公都依赖它。偶尔敲电脑敲累了,丁昭头一点,趴桌上睡觉,整个人便会毫无防备地展露给自己。
程诺文当是赏赐时刻,从后面观赏,他能看到丁昭领头露出的一截脖颈,皮肤白,纤细,咬一口会折断似的。坐着的丁昭睡姿笨拙得出奇,屁股一撅,腰背处有一块会凹进去,很适合放上一双手,掐在那里命令他不准动,就这样供自己——想想而已,那时候自己的身份还是租客,或是等级更低点的赎罪者,要是突然冒犯丁昭,他会生气的。
偷窥犯用视线与想象力私自冒犯过丁昭多次。这张餐桌高度正好,适合丁昭仰面躺,再抬腿架到自己肩膀,风景极佳,进得也会深。程诺文决定立刻实践,吻到丁昭腰软还想继续时,对方忽然挡住他,小声说狗还在,叉烧被吵醒会很麻烦。
小警车的巡逻能力他们都见识过,程诺文说你等我一会,去狗窝看叉烧情况。小狗早睡着了,呼噜声阵阵,看样子一时半会醒不了。程诺文松口气,刚准备告诉丁昭,结果一回头对方裤子也脱了,光着两条腿站在桌边,正专心解衣服扣子。
丁昭看一眼程诺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嘀咕:“纽扣太难解了……”
他掌心冒汗,解得磨磨蹭蹭。程诺文站到他面前,扶住他的腰放低声音:“小昭,本来我是想慢慢来的。”
不要慢慢!太慢就不够了。丁昭刚想反驳,让他别再搞那套文明礼貌的行为,好在程诺文说得更快些:“但现在算了,你今天喊痛我都会操到底。”
丁昭极为舒心,一双手臂环上程诺文,“今天痛一点也没关系,不要再让我等了,程诺文,我真的等你够久了。”
他给程诺文颁下许可证,今夜颠鸾倒凤无需节制。程诺文哪有不听的道理,随即吻上他。丁昭配合张开嘴,两人舌头缠到一块,口腔温度飞速上升。丁昭分神在解最后两粒扣,程诺文要他集中注意力,手指一勾直接扯开。
纽扣弹到地上,丁昭啊一声,在程诺文嘴里说你弄坏我衣服了。
“回头再买,”程诺文含糊应道,“今晚什么都不准穿。”
他掰开丁昭两条腿绕到自己腰上,抱着人回房间。进去后赶紧关门,再用脚踢倒椅子顶住,丁昭看程诺文动作娴熟,吃吃笑着说这样搞得好像我们在干坏事一样。
怎么会是坏事?程诺文纠正,我们要做的当然是好事情。他放丁昭到床上,又脱去衣服,从床边的地铺枕头下面摸出安全套。
丁昭问:“你不会每天睡我旁边都在想这件事吧?”
程诺文不置可否,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此前每晚他都严阵以待。丁昭观察他神色,得出结论后,低头偷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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