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间匆匆而过,再次见到这般少年郎的模样,竟有些陌生。
“应我闻。”陆雪拥启唇道:“好狗不挡道。”
身旁的惊鹊早已不敢吱声。
整个京城,恐怕只有他家公子敢直呼宣王的名讳。
要知道当初陈国公的独子就因为在宴会上直呼宣王名讳顶撞了几句,第二日直接被拔了舌头浑身是血的丢在国公府门口。
事后陈国公跪在勤政殿外向圣上讨要公道,可谁不知宣王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煞神,而当今圣上又由于先皇后之死始终有愧于宣王,头痛之下随便罚了三个月的禁闭就不了了之。
“哼。”应我闻跳下马,朝前走几步,长腿一跨上了相府的马车。
惊鹊被他浑身散发的威压吓得连忙跳下马车腾出位置,安慰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在相府里跟个娇滴滴的姑娘似的躲了几个月,怎么,终于舍得出门见人了?”应我闻毫不遮掩,恶意的目光来回将陆雪拥打量一遍。
陆雪拥拧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前世他直到殿试都未出门,自然没有这一出。
“陆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几个月前你抢走了本王新得来的玩具,你说本王是来做什么的?”应我闻阴恻恻道。
陆雪拥恍然,所谓的玩具,便是指的他从应我闻手中救下来的江上柳。
第003章 他喜欢我?
若要说起他与应我闻之间的恩怨,还得追溯到七年前,陛下为开蒙的皇子们挑选伴读。
十岁便已显露混世魔王性子的应我闻一眼便相中世家公子中长得最好看的陆雪拥,指名道姓要他当伴读。
然而陆丞相兼任太子太傅,与太子师徒情谊甚笃,早早交代了陆雪拥,他是内定的太子伴读。
陆雪拥作为头一个敢不识抬举拒绝应我闻的臣子,成功成为对方的眼中钉,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只疯狗记恨上,应我闻每次见到他必要冲上来撕咬一番。
而去年的某个秋日,天气明媚,陆雪拥在惊鹊与别枝的陪伴下在长街上散心,迎面撞上宣王府的下人骑着一匹马,马后拖着一个少年,鲜红的血迹刮蹭了一路,看不到尽头。
那个少年便是江上柳。
据宣王府的下人交代,江上柳身为平民,居然敢大着胆子当街阻拦惩治下人的宣王殿下,甚至口出狂言指责宣王心狠手辣草菅人命,试图以此感化宣王殿下的铁石心肠。
待江上柳长篇大论说完,应我闻只是敷衍地拍了两下手掌,笑道:“好一副菩萨心肠,既然如此,那你就代替他好了。”
于是便有了江上柳浑身是血被马拖行游街的场景。
那一日,陆雪拥鬼使神差拦下了宣王府的下人,将江上柳带回了丞相府,后又被少年善良纯粹的心触动,心中的怜悯之心无法压制,不顾陆丞相劝阻收为义弟。
现在想来,当初的自己何尝不是被老天蒙蔽了双眼。
“宣王殿下还会差那么一个玩具?”陆雪拥掀起眼皮瞅他,不咸不淡道。
应我闻闻言,微微讶异挑眉,意味不明道:“我以为你会说:‘平民百姓亦是人,宣王殿下这话有失偏驳,既然是人又何来抢夺玩具之说,臣也不过是替殿下积了点阴德,还望殿下日后慎言。’”
应我闻学得唯妙唯俏,将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模仿了个九成,少了的那一成,扣在应我闻过于阴阳怪气的语调上。
陆雪拥听得嘴角一抽,若是前世的他,恐怕的确会这样说。
他淡声道:“看来殿下也有失算的时候。”
应我闻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本王连接下来的说辞都准备好了。你若是这样说,本王便可以让你替了他。”
“陆雪拥,你看上去比以往顺眼了。”应我闻低头,鼻尖几乎要蹭到陆雪拥的鼻尖,那双幽深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的灵魂,“看来在丞相府养病闭关的时日,发生了很有趣的事。”
陆雪拥心头一跳,这样近的距离,让他避无可避想起琅风崖上,应我闻死死拽住他坠落的身体,永远漫不经心的黑瞳失了控,溢满了支离破碎的焦急。
唯一一个觉得乐此不彼的死对头死了,应我闻也会寂寞吧?
“应我闻,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不待陆雪拥说完,应我闻就打断了他,喜气洋洋道:“还有这种好事?莫不是你感知到自己时日无多了?那本王定要好好庆祝一番,对了,你那么在意你那个义弟,那本王定要将他扒皮抽筋送下来陪你,让你们在黄泉相聚。”
陆雪拥有些失语。
旁人对宣王应我闻谈之色变,可他总觉得,应我闻就是一个幼稚鬼。
他懒得和幼稚鬼浪费时间。
陆雪拥拔出腰间的剑,应我闻下意识也抬剑去挡,却被他连人带剑逼下马车。
“惊鹊,驾车。”
说完,他随意扯下马车顶檐边上的一颗琉璃珠,指尖蓄力,琉璃珠击中汗血宝马的腹部,宝马失控朝应我闻奔去。
做完这些,他重新俯身进入马车内,刚坐下,喉间便泛起一阵痒意。
他掩袖轻咳,只露出一双泛着水汽的琥珀色眼睛,以及被上涌的气血染红的眼尾。
陆雪拥走后。
应我闻眉眼含着戾气,一剑斩断朝自己疾驰而来的汗血宝马的前蹄。
圣上御赐的马就这样倒在大街上,嘶叫一声后断气身亡,来往的行人皆被吓得惊慌失色,有人刚要怒斥不长眼的人,待瞧见应我闻阴晴不定的面容,撒腿跑了个干净。
身后,宣王府的下人牵着一匹新的马恭敬待命。
“你说,陆雪拥是不是在家养病把脑子养坏了,他竟然不反驳本王。”应我闻扭头,阴沉地盯着低头不敢与自己对视的仆从,“甚至还问本王他死了会怎么样。”
仆从的下巴都贴在了胸膛处,背后冷汗直冒。
往日并非没有下人顺着应我闻的话贬低陆雪拥,结果不但没讨着好,还被丢进了王府后院的斗兽场喂老虎。
宣王应我闻最喜欢的事,不过是笑看旁人痛苦恐惧,笑着送人去死。
“说话。”应我闻冷声道。
仆从浑身一颤,勉强稳住打颤的牙根,小心翼翼开口:“或许,或许是陆公子养病这段时日想通了,醒悟了,终于瞧见了殿下的好……”
应我闻神色变幻莫测:“你的意思是,他喜欢上本王了?”
仆从:“……”他可没这么说!
但小命岌岌可危,仆从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殿下神武非凡,没有人不敬仰殿下。”
可说完他就有些后悔,宣王不喜胆大妄为的人,也讨厌旁人的阿谀奉承。
总而言之,只要让宣王注意到,就是一个死。
然而应我闻这一次却只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
午时未到,贡院前早已蹲守了翘首以盼的贡生。
丞相府的马车一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毕竟传言中玉面公子陆雪拥姿容绝世,风华可与日月争辉,却鲜少有人见过。
掀起窗帘一角,陆雪拥迅速在人群中看到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江上柳。
按照齐长明的说法,江上柳此时该在相府卧床养病才对。
怕是没有想到陆雪拥会出现在这里,面色才那样难看。
陆雪拥正准备下马车,江上柳便从人群中跑出,俊秀的脸上浮起欣喜之色,将手递到他面前想要搀扶。
“兄长,你来了。”
陆雪拥应了声:“嗯。”
然后避开了他的手,独自下了马车。
“咦,我怎么感觉陆公子和江兄的关系没有他说得那么好?”
“刚刚江兄不是还说陆公子身体不好,定是不会来看榜了吗?他们若是兄弟情深,为何不一起来?”
“呵,陆雪拥什么身份,江上柳又什么身份,他们情同兄弟才是真的荒唐。能让江上柳沾上一点相府的光,已经是天大的荣幸,就怕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今年参加春闱的考生不乏陆雪拥这般的世家子弟,世家子弟向来眼高于顶,先前看在相府的面子上,对这个强行要挤进权贵圈里的贡生勉强能忍受三分,此刻察觉到事情不对劲自然便开始冷嘲热讽。
“一个贱民,也妄图和咱们平起平坐,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倒不是说世家子弟有多极端地厌恶寒门,而是江上柳字里行间都要扯上陆家,对寒门避之不及,这才让他们瞧不起。
江上柳听着耳边毫不掩饰的闲言碎语,面色一白,抿起唇瓣颇为委屈地看向陆雪拥。
往日不需他多说,陆雪拥总会帮他消灭这些恶意的谈论,今日突然这样冷漠,极有可能就是齐长明那边出了差错,陆雪拥以为他欺骗了自己才生了气。
陆雪拥啊,最好哄了。
江上柳眼圈逐渐泛红,失落地垂着头,“兄长,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出来的,虽然大夫说我应该卧床休息,可我没有显赫的家世,这次会试是我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我没办法不在意,所以哪怕我再病痛缠身都要亲眼看到结果……”
看似道歉,言外之意却像是在说,陆雪拥家世显赫,瞧不上科举考试的结果,所以之前放榜时才从未现过身。
可他却忘了,在场的世家子弟占了大半,只是遣了下人来守着,并未亲自当场的比比皆是。
“按照你这么个说法,那我们少爷只是让我来守着,就是不尊重贡院的几位老师不成?”
“我并非此意。”江上柳急得快哭了。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简直有损我们文人风骨。”
陆雪拥对于江上柳可怜兮兮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漫不经心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分明伫立在人群中,周身疏离冷淡的风姿硬是将他隔绝开来。
但这种疏离放在他身上,并不会让人觉得此人不善,反而令人折服。
“放榜了放榜了!”
“能不能进殿试就看今日了。”
贡院的门打开,身着红色官服的官员捧着几卷宣纸走出来。
会试的结果与前世一般无二,陆雪拥得了甲一。
“不愧是陆府的公子啊。”
“陆公子颇有陆大人当年的风采,来日不可限量呐。”
陆雪拥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众人的恭维,目光微转落在第二张榜上。
江上柳,位列乙九。
前世,江上柳这样的会试成绩还能夺得状元,不过是因为陆雪拥在殿试的前一日为他压了题。
殿试不在乎从诗书礼乐到治国之策。
在陆丞相的耳濡目染下,这些不过信手捏来。
可是这一世,陆雪拥自然不会再那么好心,老天爷又该如何帮助江上柳在殿试上惊艳四座呢。
第004章 双喜临门
会试的结果与前世一般无二,陆雪拥心里大概有了盘算,便不再多留,转身上了马车。
他并未阻止江上柳跟上来。
奢华的马车内燃着香薰,袅袅烟雾缠绕住白色广袖与如绸墨发,衬得本就清绝的少年郎更加不似凡人。
江上柳如往常般在一旁坐下,垂眼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惊鹊。”
陆雪拥只淡淡抬眼,惊鹊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盒子,递到江上柳面前,不情不愿道:“江公子,这是我们公子给您的。”
江上柳打开精致小巧的盒子,里面是一根沾染了血迹的玉簪。
上面的血是什么不言而喻。
“兄长……”江上柳渐渐红了眼眶。
“不过是一滴心头血,不值钱。”陆雪拥瞥了眼玉簪尖端的那抹红,意味不明道。
相府后院圈养的鸡,多得是,心头血而已,要多少有多少。
他注视着江上柳流露歉疚的眉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若是此刻把江上柳剁碎,不知上天是否还能将这位天命之子的肉身重新缝合好。
心底压抑的仇恨在叫嚣,在蠢蠢欲动,陆雪拥当即隐忍地闭了闭眼。
他不能冲动。
他重生的时机不凑巧,江上柳此刻已是录入殿试的贡生,他若是不管不顾动了手,即便不会有性命之危,丞相府也会沾染上洗不掉的污名。
江上柳怎配让丞相府牺牲清誉。
杀人尚且要诛心,他要看江上柳自掘坟墓,痛不欲生,连死都不能安宁。
不过,关于天道对江上柳偏爱的底线,他须得找个时机试探一下才行。
“兄长,怎么不见齐大哥?”江上柳试探问道。
齐长明既然说服了陆雪拥,若是往日早就眼巴巴地凑上来哄他开心,哪里还会让陆雪拥亲自来送?
陆雪拥偏头看他,云淡风轻道:“死了。”
“噗,没想到兄长看着严肃,还会有这样逗趣的时候。”江上柳自然是不信的,只当是齐长明过于维护自己因而对陆雪拥说了过分的话,两人离了心。
这样正合他意,陆雪拥拥有的一切他都会抢过来。
他眼中不自觉划过一抹得意。
陆雪拥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前世的自己就像是中了蛊,连这样拙劣的演技都看不出来。
“兄长,对于殿试你可有心得?”江上柳试探开口。
丞相陆恒曾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被临安郡主榜下捉婿,虽出自寒门,却封侯拜相,是天下读书人心中楷模。
陆雪拥离三元及第也只差一个状元。
江上柳暗暗揣测,虽说每三年一次的科举都是由陛下亲自命题,但百变不离其宗,陆丞相为了传承这一段佳话,定会在暗地里为陆雪拥铺路。
比如,透题。
“……”
静默片刻,陆雪拥张了张唇,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形一晃便闭眼晕了过去。
“公子?!”驾车的惊鹊闻见那一声闷响,连忙拉住缰绳迫使马停下脚步,掀开帘子跑了进来。
他扶起陆雪拥,将人靠在垫有软垫的马车壁上,看向满脸无措的江上柳,隐隐带着指责与埋怨:“公子身体本就虚弱,又取了心头血,这才昏迷过去。这可如何是好?四月初便是殿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事!”
江上柳扫过陆雪拥苍白的唇瓣,眸光微闪,状若自责:“抱歉,都是我连累了兄长……”
惊鹊最讨厌他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丝毫不惯着:“自然是你连累,自从你进了丞相府,我们公子未曾安稳过一日!”
“我……”江上柳咬住唇瓣,还欲说些什么,马车外传来有规律地敲击声。
“陆公子可在里头?”
惊鹊拿过一旁的披风给陆雪拥盖上,继而出了马车,“在,可有什么事?”
前来询问的侍从身披甲胄,有些眼熟,像是太子亲卫。
“我们殿下见相府的马车停在街上许久未动,担心出了事这才命属下前来查探。”
两名侍从又互相客套了几句后,一道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雪拥可是身子不适?”
惊鹊忙下了马车,对着东宫的马车行礼,“启禀殿下,公子只是今日见了风,身子受不住便昏睡了过去。”
“孤须得亲眼看看方能放心。”
马车内,陆雪拥掩在袖中的手无声攥紧。
前世的应有时是在陛下钦点新科状元觐见时才与江上柳第一次见面。
没有了夺得状元时的意气风发,应有时还会对一个普通的贡生刮目相看么?
车帘掀起,一道挺拔如松,身着明黄蟒袍的身影俯身走了进来。
来人面容俊美斯文,浑身气度又不失皇家威严,江上柳偷偷瞄了好几眼,脸颊微红。
“草民拜见殿下。”他恭敬行礼。
应有时微微颔首,目光并未有任何停留,径直在陆雪拥身旁蹲下身。
眼前的少年虽然盖着披风却难掩身形消瘦,皮肤苍白而通透,如同一块精细雕琢的白玉,脆弱易碎,须得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
应有时撩开陆雪拥宽大的衣袖,扣住那截又细又白的手腕,指腹搭在脉搏处。
“气血两亏,脉象紊乱。”他眯了眯眼,眼神看似温和噙笑却极具压迫,“这可不像是见风着凉,惊鹊,莫不是你家公子太惯着你,以至于你都敢欺主了?”
应有时收回手,指尖依旧残留着那温凉细腻的触感,他不动声色碾了碾指腹。
惊鹊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殿下明鉴,只是公子不愿声张奴才方敢如此说,其实……其实是因为江公子心绞痛发作,公子于心不忍便偷偷取了心头血……”
不待他说完,江上柳便也随之跪伏于地,“殿下,草民罪该万死。”
应有时的目光成功被他吸引。
“孤倒是听说了,雪拥一向性子冷清却不顾陆相劝阻认了个义弟,想来你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应有时听到心头血三个字心中本是怒气翻涌,再对上他纯澈柔软的眉眼后又蓦地顿住,“你是雪拥的义弟,他既然决定救你,孤也无法说什么,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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