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兰缪尔闭着湿濡的长睫,将脸歪过去埋在枕头里,浑身发抖地喘着,一言不发。
这对昔日的神子而言无异于又一场精神折磨。他没有出声,只是从半途开始就咬自己的下唇。魔王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他口中,这才免得鲜血淋漓。
昏耀凝望着床边的铜灯。
里面跳跃的火苗,正一点点黯下去。
今夜过后,这位过分心善的圣君陛下,应当不会再说出“您应该多穿一点”这种蠢话了吧。
或许,也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不厌其烦地问他魔族的习俗。
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昏耀心想,何况本该如此。他揽着奴隶清瘦的肩膀,将其拽进自己怀里,又扯过被子,胡乱蒙在这人身上。
他按住兰缪尔的后脑,缓缓揉按着那头漂亮的长发。
“为什么?”
沙哑的嗓音从手底下传来。
“没有为什么。”昏耀闭目说道。
兰缪尔伏在他肩头安静了片刻,又开口:“……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吾王只是叫她下去,硫砂侍官为何要自残?”
“……”昏耀睁开了眼。
他手臂间禁锢着人类的力度松缓了些,兰缪尔就往后动了动,抬起脸——那双眼眸,明明都被泪水浸过一层,居然依旧是清透而且平静的。
“她为何说请您垂怜?”
“兰缪尔,”昏耀终于皱起眉,他缓缓支起上半身,“你是在装傻吗?”
兰缪尔茫然,歪头时几缕碎发随之散落。
“这个问题十分奇怪吗?”他问。
不,问题当然不奇怪。昏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奇怪的难道不是你吗?
人类是有丰富情绪的生物,再怎样心胸包容,在看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又遭到了粗乱的欺凌之后,难道就半点都不痛苦?
你应当质问魔王为何如此残忍,质问自己凭什么被这样对待,质问魔族的粗陋、残暴、邪恶——
而不应该如现在这样。
贴在他怀里,膝盖抵着他的大腿,双足乖巧地叠起来安放在他的鳞尾间。询问时眼眸认真望着他,透澈得像湖水。
“你……”昏耀眼角直跳,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兰缪尔伸出手,有点凉的指尖轻碰了碰魔王面颊上的鳞片。
他认真询问:“刚才,吾王为什么不开心呢?”
兰缪尔赤足踩在地上,给床头将欲熄灭的铜灯换了一根灯芯。
合化过后,他刚沐浴过一遍,整个人像是带着淡淡的水雾气。人类吃力地踮起脚,双手半拢着灯芯“呼”地吹了两下,火光就逐渐明亮起来,照开了原本黑沉沉的宫殿。
昏耀坐在床边看着,他琢磨兰缪尔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点灯的,思绪有点飘。
“服侍王的合化伴侣,最重要的就是听话。”他说,“乱说话的,敢对君主指手画脚的家伙,麻烦得很,不能留这种隐患。”
说到这里,昏耀自己先是一愣,立刻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除了……”
“除了我。”兰缪尔心领神会,“因为找不到我的其他用处。奴隶明白。”
昏耀含糊地哼了一声,侧过脸,用指节撑着额头,继续说硫砂的事情:“她么,她还算聪明,知道今后进不来这里了。主动自残是示弱,她想求我怜惜,看最后的情分赏点什么东西。那她们一家,这个冬天能好过不少。”
“但硫砂也不够聪明。犯了错,只要先咬自己几口,掉上几颗泪珠子,不仅没有惩罚,还能抱着赏赐走出宫殿……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外头还有其他侍从,他们看了心里怎么想?
一传十十传百,王庭的魔族该怎么想?
以后所有家伙,犯了大错小错都来这一招,他这个王还做不做了?
昏耀绝不认为自己的处置有何不妥。
不料兰缪尔投来无奈的一眼,说:“您可真是严酷。”
“她不是吾王的爱人吗?只因一句话的越界……”
“爱人?”
“爱……爱魔?”兰缪尔磕绊了一下。
“爱。”
昏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歪头问,“兰缪尔,深渊之上的爱,是怎样的?”
“是像阳光那样,像花那样吗?”
“……!”
兰缪尔的呼吸蓦地一颤。
他低着头,修长的十指安静地抓紧了床单。
昏耀却不再看他,只是招手让人类坐在自己怀中,粗糙的手掌从那片白嫩的后颈往下滑落,沿着脊椎一直抚摸下去。
他很快就摸到了鳞片。那是兰缪尔身上新生出的鳞片,粗粝的硬质物覆盖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象征人类正逐渐被魔息侵蚀。
“在深渊,”魔王低沉地说道,“并不是每一个魔族都有资格谈婚论嫁。”
“绝大多数劣魔一生不会婚配,他们拥有多个合化的伴侣,除了满足欲望之外,更重要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子嗣,因为幼魔的夭折太普遍。”
“只有拥有了一定资源和地位的魔族,譬如部落里的长老、首领、将军……当他们想要独享伴侣,或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继承人血脉纯净,那时才会举行婚配的大典礼,与对方结成婚姻关系。”
“至于爱……”
“深渊里的爱,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昏耀说着,散漫地四顾一圈。宫殿里挂的大都是骨饰,没什么奢侈的玩意儿。他胡乱在床头翻了两把,才捏出一枚不知什么时候掉在缝隙里的红宝石。
“喏,这样的一颗。”魔王随意将红宝石放进兰缪尔手心,“若在其他部落里献给首领,换来的口粮足可以供硫砂那个半死不活的老父和嗷嗷待哺的妹妹再吃两个月。”
“硫砂或许也算爱我,但如果叫她在一颗珠宝和‘做魔王的合化伴侣,但不再有赏赐’之间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兰缪尔怔了一下,慢慢地将这枚宝石攥在掌心里。
其实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宝石”的品质实在粗糙,若在人类的国度,只要有些余钱就能从商人处买到。
但对于魔族而言,已经是可以拿来献给首领的珍宝了。
“硫砂侍官……很爱她的家人。”
“是啊。可假如寒冬来临,粮食不够了,你猜她会怎样?”
兰缪尔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劫掠?”
昏耀意外地挑眉:“有点意思,可惜还是错了。硫砂是劣魔,体格又弱,她哪有劫掠同族的本事?”
“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她只能杀死她那病重的老父,将仅有的粮食用来养育更年轻的,而不是一家三口抱在一起饿死。”
兰缪尔失语。
“如果粮食仍不够呢……你再猜?”
“妹妹……也将被她杀死吗?”
“错了,硫砂比你想得更坚强。”
昏耀忽然伸手,将兰缪尔的肩膀扯过来,掐着他的下颌扳正那张脸。
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魔王的神态竟然变得十分认真,不再有戏谑残酷之态。他凑近兰缪尔的耳畔,轻轻低语。
“——!?”
兰缪尔短促地抽了口气,瞳孔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被烫伤了似的往后躲,但魔王紧紧扣着他,如施加某种酷刑般,硬是一句句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在人类耳畔说完——
她会含泪分食她的老父。以至亲的血肉,哺育自己和幼妹。
“你们人族并不把这叫做坚强,而是叫做残忍、邪恶、罪孽……对吧?在你们看来,魔族是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臭。”
“可老鼠永远也爬不出阴沟,能怎么办呢?又脏又臭,就索性不活了?”
“兰缪尔,这片荒芜的迦索大地,就是你们眼里的阴沟,是我们深恨而深爱的故土母亲、血脉诞生与消亡的地方;每当它迎来寒冬,无数走投无路的魔族正是这样靠着同族的血肉,苟延残喘下来。”
魔王的声音并不阴寒,甚至并不锋利,却仿佛夹着苍茫的风雪,在深夜的床帐内冻结了空气。
“……”
兰缪尔闭着眼,仿佛被什么无形中的重枷压弯了肩膀,颤抖不止。银灰色的长发蜿蜒而落,掩住了人类的神情。
昏耀深深地看他一眼,沉声道:“这才是深渊里的爱,兰缪尔。”
“它不是拥有,而是割舍;不是阳光和鲜花,而是极寒祭礼上受寒者手捧的骨骸。”
等到昏耀的指爪将兰缪尔松开时,人类的肩膀上已经留下了五道浅浅的血痕。
有点说多了,昏耀烦躁地心想。简直像是在解释什么,明明魔族从不屑于解释。
他嘴硬地添上一句:“你问了,我就给你讲一点。算是你陪我合化的赏赐。”
故事讲完了,魔王吹灭了灯,回到床上。兰缪尔仍僵在那里,像个雕塑。
昏耀都已经躺下了,不得不再次撑起身来,用鳞尾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下去,别妨碍自己睡觉。
很意外,他以为兰缪尔会哭的,但是没有。
透过黑暗的夜色,那双低垂的瞳孔中,什么喜怒都没有。
不多久,昏耀就有点后悔这个晚上了。
他的奴隶受的刺激太大,从夜晚的蚌壳变成了白天的雕塑,魔王心想。
自那以后,兰缪尔呆在窗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昏耀早上离开宫殿时他在那里,夜晚回来他还在那里,大多时候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结界崖上的那团光芒,安静地沉默着。
哪怕昏耀多次暗示“硫砂不是完全不懂规矩的家伙,不该看的她不敢看,那晚她早在开始之前就走了”,以及“你跟在我身边,没有魔族会吃你,我也不会给你喂魔族的肉吃”。
都没有用。
兰缪尔说:“吾王可否换一个地方束缚我?”
他想了想,很不熟练地将手贴在胸前的衣襟上,缓缓道:“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上一次他提出这个要求时,昏耀吓唬他,要给他吞火石。
这次,魔王看了看窗外的风雪,焦虑地在心中默算着冬季剩下的日子。
当寒冬过去,地底的火脉就开始苏醒。
气温开始变暖,冰湖开始解冻,苍茫的霜角群山中,逐渐传来野兽活动的声息。
昏耀终于得以在把人类彻底养坏掉之前,将兰缪尔牵出宫殿。
只是偶尔溜一下而已。昏耀这样想着,然后顺手把骨钥放在了自己的兽骨王座上。
“吾王这是什么意思!?”
无数魔族惊恐不已,私下议论纷纷。
此前兰缪尔一直呆在昏耀的宫殿里,许多魔族对他的最深刻印象还停留在那场人类王城之战的时候。
只记得有位白袍金发的圣君陛下,强得不似人族,是唯一能和他们的王正面交手的家伙。
转眼一年多过去,如今看到王与这人奴形影不离,众魔族只觉得冷汗涔涔。
尤其那些在第一年肆意欺辱过兰缪尔的家伙,每次来觐见魔王的时候,都担心自己的盘角随时有可能不保。
许多魔族苦着脸跑去找大祭司塔达,求他给算一算。
老人家高深莫测地在骨筹上摸来摸去,最后一锤定音:“哦……这是王的姻缘啊。”
“姻缘!?”
多古一蹦三尺高,老脸惊恐地扭曲,“什么叫姻缘?塔达,你的占卜铁定是又出错了吧!”
“老天爷啊,叫地火把我老头子给烧了吧!”
老巫医吐沫横飞地叫起来,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发辫,“我之前可给他施过厉害的咒,他万一记恨上我,在王的面前说我的坏话……”
大祭司嫌弃地后退两步,懒得理他。
昏耀本人可不在意这些。自从他开始溜人类之后,无数新鲜的事物让兰缪尔目不暇接,就像山里抽条的枝芽一样恢复了生机。
几天下来,这人就变回了日日跟在魔王旁边问东问西的样子,再也不当雕塑了。
昏耀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他解答一点;心情一般的时候,就晾着他;倘若心情不好,就使些鬼伎俩,骗骗他,吓唬他。
如果能看到兰缪尔露出或茫然或无奈的神态,昏耀的心情便会瞬间放晴。
总之,地火苏醒了,兰缪尔也活了。
万物欣欣向荣,魔王很高兴。
“深渊里,魔族的部落大大小小有二十来个,均以首领之名命名。其中势力庞大的,要数东北的瓦铁,西北的黑托尔,还有正南的贞赞……”
闲来无事的日子,昏耀就把羊皮地图展开,尖锐的指甲在那些山川线条上随意地指着,同兰缪尔闲聊。
“按照先祖留下的古老规矩,若魔王诞生,所有部落首领都要臣服;但同样是古老规矩,断角的魔又意味着耻辱。”
“首领们好端端的当着首领,谁想白白臣服?自然就打着为魔族抹消耻辱的借口,天天琢磨着如何宰了我……”
兰缪尔这才第一次了解到昏耀面临的处境。
虽有魔王之名,实际上却步步惊心。
“那……吾王这些年是如何应对过来的?”
昏耀:“唔,打服就行。”
兰缪尔:“。”
脑海里闪过一千种政斗故事的圣君陛下,深刻地反思了自己。
或许,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习惯这群魔族吧……
寒冬过去后,大小各个部落的首领就要赶来王庭觐见魔王。
自古以来,每一次的王庭觐见都会流血。
这是一场暗中较量,不仅发生在王与首领之间,也发生在首领与首领之间。势力深厚的三大部落伺机而动,而那些零散的小部落则需要为自己找好阵营……总之,是个挺令魔头痛的大事。
昏耀一边做准备,一边每晚不厌其烦地在兰缪尔耳边叮嘱,近一个月都不要在窗边乱晃。
“你要认识到自己的过分美丽,”对于这一点,魔王倒是从来不吝啬夸奖,“如果被那些外来的首领瞧见,还不知道会给我惹出什么事。”
兰缪尔立刻小幅度地点头,展示出很乖巧的样子。
昏耀很满意,转天就将几捆细绳和一把骨片扔到他跟前,让他编着玩打发时间。
深渊里没有人间那么多的奇珍异宝,魔族多配骨饰。
色泽鲜艳的石头磨成珠子,再添上兽骨、贝类,甚至是先祖的残骨。将这些用绳结串起来,挂在胸前,或是系在发辫间。
兰缪尔从未亲自动手编过这种东西,他无从下手地捧着那些骨片,问:“吾王可否允许奴隶先去向工匠请教?”
昏耀:“这都不会。”
兰缪尔:“奴隶确实不会。”
结果那天,昏耀呆在宫殿里教他编了一个下午的骨饰。
之后一段时间,魔王总是能看到他的奴隶在认真地做工艺。
兰缪尔会将银灰长发如魔族那样编起来,赤足跪坐在地上,简陋的麻衣也不能掩盖一身光华。
有时不慎被尖锐的骨片划伤了,他皱眉将手指含到嘴里,用舌尖抵着伤口止血。过了会儿,仔细地确认不再流血了,再重新拿起一颗新的珠子。
……可爱,魔王悄悄偷看并心想。
他偷看了大概半个钟,忽然觉得不妥:自己怎么能天天觉得仇人可爱?
兰缪尔摆弄了半天,有一个绳结怎么也系不上。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用唇艰难地叼起一侧,换成双手来系。
昏耀决定不纠结了。可爱就是可爱,这和长得美一样,是无可辩驳的事。他恨兰缪尔,不妨碍他承认这个人可爱。
兰缪尔学得快,审美又比粗俗的魔族高出不知多少倍,等到各个部落的首领陆续出现在王庭的时候,已经能做出十分美丽的饰品。
他将其中最精美的一串骨饰胸链献给魔王,笑着说:“您可以把骨钥挂在中间了。”
昏耀大为皱眉,心想这奴隶实在狡猾。如果把骨钥做成胸链佩戴,他岂不是天天要把骨钥带出去?那也就等于要天天把兰缪尔带出去……
这家伙,嘴上装得乖巧,其实果然还是想出去!
——魔王似乎没有意识到,兰缪尔从来也没说过,希望他日日贴身戴着这串骨饰。
转天,兰缪尔就被昏耀带到了王庭觐见的大典礼上。
当魔王带着他的人类奴隶踏入森严的大石殿时,下方无数首领和护卫们看到兰缪尔,都露出了情不自禁的惊艳之色。
“天啊,昏耀吾王。”
首领贞赞率先赞叹,“您的人类奴隶实在美丽……”
昏耀大笑一声:“那是当然!”
——他内心简直爽得不行,连建立自己的王庭时都没有过如此之大的满足感。要很努力才能保持威严,不至于在首领们面前得意地摇尾巴。
魔族的部落之间习俗差异很大,有的首领将鳞片涂得五彩斑斓,有的首领在尾巴上系着叮当作响的骨铃,还有的盘角上插满鸟类羽毛……但无一例外都是体格健壮、双角雄伟、煞气腾腾的大魔们。
相似小说推荐
-
漂亮炮灰(小阿芬) [无限流派] 《漂亮炮灰[无限]》作者:小阿芬【完结】晋江VIP2023.8.1完结总书评数:302485当前被收藏数:326531营...
-
死亡巴士(雨暮萧萧) [无限流派] 《死亡巴士》全集 作者:雨暮萧萧【完结+番外】晋江2023-01-13完结总书评数:37 当前被收藏数:215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