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只剩下了“白白送命”的旧路,与“联手修真界”的新路。
眠珑冷冰冰道:“修真界在过往的上千年中,可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族人的生死。”
这话说得其实有失公允,因为在南晶岛附近,始终留有一片专门为鲛族圈出的安全海域,也不算完全撒手不管。但现在显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于是凤怀月道:“修真界多年为妖邪所祸,最近也是好不容易才腾出了手,来对付阴海都。”
“早不对付,晚不对付,偏偏在凤公子死而复生,而阴海都又莫名其妙冒出了一名小都主时开始对付。”眠珑与他对视,“几位仙主对凤公子,还真是非同一般的关心。”
司危:“嗯。”
凤怀月:“……”你好端端地忽然‘嗯’什么?
司危道:“鲛王不喜欢被外人挟制,本座也不喜欢与人多费唇舌。你我要对付的都是阴海都,即便不合作,也不至于相互为敌,顶多各自为战,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本座今晚之所以驾船前来,全为顾全礼数,至于下一步要如何走,只看鲛王意愿。”
眠珑在来之前,曾经设想过许多场景,激烈的,温和的,虚伪的,真诚的,但独独没想过对方会是一脸随便,这使她倍感不悦。但司危是不会管旁人悦与不悦的,在他的计划里,原本也没有鲛人这一环,所以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
眠珑问:“瞻明仙主能助我族人打开风暴之眼吗?”
司危道:“可以。”
凤怀月道:“再议。”
其余三人一起看向凤怀月,彭循是纳闷地看,眠珑是皱眉地看,而司危则是稍稍往侧方一瞥,唇角也不易被人觉察地一扬,看起来分外英俊迷人。
凤怀月坚持:“打开风暴之眼可以,但也未必就得是瞻明仙主,长安城内的花大公子,也很合适。”对方因为自己的“死”而伤心发奋三百年,这苦不能白吃,拿来撕开飓风大浪,正好。
司危闻言心情愉悦,连带着看眠珑都顺眼不少,难得主动宽厚表示:“鲛王也不必现在就答应本座,可以回去慢慢考虑,告辞。”
怎么就告辞了!凤怀月与眠珑异口同声:“等等。”
等什么?眠珑要等大荒,而凤怀月则是还惦记着脑子只好了一半的长愿,大荒已经没有更多的体力来为他医治了,所以只能靠这新的鲛王。
“长愿?”
“听说鲛族将他视为叛徒。”凤怀月道,“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而且大荒也说长愿是个好孩子。他前阵子被恶灵拖入深海,虽碰巧被我们救下,但伤势太重,醒来之后,不大能记得在阴海都中发生的事。”
眠珑问:“他人呢?”
彭循迅速从船舱中将大缸抱了出来。长愿已经紧张了整整一路,他在眠珑面前,向来是很老实的,再不能随随便便“啪啪啪”着尾巴干他爹,规规矩矩道:“王。”
眠珑伸出手按在他的脑顶,片刻之后,收回了手。
彭循竖起大拇指感慨:“竟然这么快,不愧是鲛王!”
眠珑面无表情:“治不好。”
彭循:“……”是吗,那当我没说。
长愿问:“为何?”
眠珑道:“你神识受损太过严重,姐姐已经治好了所有能治好的部分,其余的,只有看命。”
凤怀月与彭循双双识趣闭嘴,因为长愿的神识倒也不是被阴海都所毁。
月色渐隐,日将东升,眠珑高高跃入海中,彭循伸长脖子道:“鲛王慢慢考虑,不必着急!”
长愿趴在缸边,沮丧得很,想不起来往事,就没法洗清自己身上叛徒的嫌疑,于是又开始在缸边一下一下地撞头,咣咣的。凤怀月将彭循打发去安慰这条暴躁小鱼,自己接过了操纵船只的活,他扭头问:“你觉得眠珑会答应我们吗?”
司危道:“不重要。”
凤怀月学他一嗤,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小船一路破浪回到船队,花端端一直在等,急忙站起来问:“如何?”
“很顺利。”凤怀月揽住他的肩膀,微微弯腰压低声音,“还顺便给你揽了个绝世好活。”
花端端一听,将头一低就想从他臂下溜走,但未遂,凤怀月出手奇快无比,一把扯住对方的后衣领,不满道:“我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
不跑不行,你这语调就不对,同样的亏我从前可没少吃。三百年前也说是绝世好活,去山洞里取酒,结果好家伙,进去之后,酒没见着,倒是有一堆蝙蝠和长出翅膀的蚺蛇“扑棱棱”乱飞,简直如噩梦一般。花端端果断道:“啊,我聋了。”
聋了也要听!凤怀月扯着他的耳朵,虽然看在大家还在睡的面子上,没有放出哨子精的本体,但照样听得花端端一个哆嗦,崩溃无比,从假聋到真聋,认输道:“好好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凤怀月拍拍他,“事成之后,你就是鲛人族很厉害的大功臣,鲛人族,大功臣,何其罕见,这美差我们小宋想抢都抢不到。”
“说得容易,暴风之眼,连大荒也得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才能靠近。”花端端揉着耳朵,抱怨道,“你卖我倒是卖得快,怎么不让瞻明仙主去?”
“他受伤了。”
身后飘来一句冷哼:“没有。”
凤怀月怒道:“你怎么又偷听我说话?”
瞻明仙主站在不远处的围栏处,姿态凛然,一脸不屑,胡言乱语,本座怎会干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凤怀月:“回去回去!”
司危站着不动,我独自回去,难道又留你与这讨厌鬼一起勾肩搭背,说一些四六不着的话吗?不可能的,要么你跟我一起回去。
花端端看着推搡的两人,道:“看吧,我就说你这记忆恢复与否,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绝大多数三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比如说烂透了的“绝世好活”,比如说名为吵架,实为打情骂俏,再比如这完全无视自己在场的推来搡去……现在难道变了吗?一点都没变。照着三百年前的笔记来演,也未必能演得如此一模一样。
花端端甚至觉得自己倘若脑子再糊涂一点,或者喝醉一点,可能都会分不清今夕何夕。
凤怀月:“你吵架就吵架,为什么要摸我的屁股?”
司危:“没摸。”
凤怀月看向现场唯一的目击者。
花端端立刻端庄摇头,这个反应就很妙,既能当成没摸,也能当成没看到,来自三百年前的智慧……扑通,咕嘟咕嘟,吨吨吨……不好用了。
凤怀月嚷嚷:“你怎么又推他下水?”
花端端双手费力攀上船舷,潸然泪下,原来与三百年前相比,事情还是有所改变。
那阵自己的衣裳至少是干的。
翌日, 海面上的雾气越发浓而不散。
花端端道:“你有没有觉得,其实阴海都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千丝茧。”同样脱离于修真界之外,先是如疯草蔓延般构建着所谓“极乐之地”, 然后在茧内世界成形后,又开始蠢蠢欲动地窥探茧壳以外的广袤万千。
“野心总是会膨胀的。”凤怀月趴在船舷上, 看着远处几乎要变成墨色的海水, “对了,早上我刚刚收到鲁班城传来的书信, 说在宁岛主的帮助下, 那些暴动的千丝茧已经被压下去不少。”
花端端用胳膊肘捣了一下他,兴致勃勃地问:“喂,越山仙主与那位宁岛主, 是不是有点苗头?”
凤怀月摇头:“看书信,不大像。”再看看据说与年轻时的彭流很像的大侄子,就更……感觉这光棍至少要打一万年,因为彭循竟然直到现在都还没想通,为什么红翡要一见自己就躲。
“不就是脸瘪了一点吗?”小彭百思不得其解, 那又不是她的错, 是因为遭受了阴海都赌坊老板以虐杀为主要形式的残酷对待, 这不是羞耻, 而是旗帜!
小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最后化为一根竖起的大拇指,你的是真的厉害。
另一头,杜五月正在高声招呼着船工。所有商船上的人几乎都在忙碌,因为最后一场海市马上就会开始, 而阴海都那些臭名昭著的黑木商船也会一起出现, 至于黑木商船的新主人、阴海都小都主会不会同行……花端端问:“他若真的来了呢?”
凤怀月道:“来了正好, 我有些事想要问他。”虽然这些事的答案,有许多其实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他稍稍呼出一口气,继续道:“现在想想那三百年于我而言,实在荒诞得像是一场梦。”
“有了这一回的教训,正好也让你改改到处乱捡人的毛病。”
“你现在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三百年前可是你同我一起捡的他。”
花端端手一摊,所以嘛,现在我被你卖到了风暴之眼。长安城,内陆中的内陆,这辈子头一回出海就承接了这么一个撕裂飓风的好活,可见年少时欠下的债,迟迟早早都要还。
凤怀月面不改色:“你可以。”
花端端抱怨:“我哪里就可以了。”
凤怀月理直气壮:“你不是说为我伤心苦修了三百年吗?”
花端端语塞,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那三百年很不值。
彭循与宋问带着船工,也将药材铺了满船。大家已经经历过了许多次海市,对这一套流程已然十分熟悉。东西摆放整齐之后,天也就完全暗了下来。阴海都,本就混混沌沌一片朦胧,日头下沉后空气就更厚重,余回擦了擦手上的水,道:“怪不得驱寒除湿的灵草在这一带被炒成天价。”
司危道:“今夜似乎要落雨。”
两人此时都是御剑停于半空,裹满水的云沉沉压着,看起来处处都裹着雷。余回道:“倘若那只鬼煞当真来了,你要如何?”
“不会如何,阿鸾的灵骨还在他手中。”
余回有些稀罕,难得见你有如此冷静讲理的时候。甲板上凤怀月正在同彭循说话,司危看了两人一阵,忽然道:“替阿鸾多挡几层。”
“多挡几层?”余回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挡什么,障眼法?”
司危点头:“是。”
余回是极擅长障眼法的,绘出的易容符甚至能骗过司危。为了避免今晚被黑木商船上的人看出端倪,他也的确一早就为所有人多做了一层遮掩——除了凤怀月。他奇怪道:“我以为所有与阿鸾有关的事,你都想亲力亲为。”
“你来。”
“为什么?”
司危与他对视。
余回:收起你这冷酷的祖宗样!
障眼法是小事,只消一挥指,但这指为什么需要自己来挥,余回心里开始没底,甚至胡思乱想,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悄无声息虚弱到了连最低末的符咒都没法再绘,正欲细问,背上却被司危面无表情地一拍——
“什么东西?”
“轰隆隆!”
一声巨雷于半空炸开,将所有商船上的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纷纷抬头来看。而余回更是差点吐血,他在一片嗡嗡嗡的嘈杂耳鸣里,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竟然给我贴引雷符?”
司危:“证明一下,免得你以为我快死了。”
余回:“……”
被这声惊天动地的雷声一轰,所有人都开始搭建雨棚,避雨咒如鸟雀般乱飞。花端端忽然道:“来了。”
凤怀月立刻抬头看向远方。
漆黑的海面,漆黑的夜空,成为了漆黑船只的最好掩体,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座又一座飘浮的山峦。
彭循嘀咕:“这乌漆嘛黑的,要怎么做生——”
一句话未说完,天地间猛然就亮了起来,强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缓了半天方才看清,那竟然是漫天飞舞的深海明珠,一颗万金,而此时天上总有数万颗,正盘旋在黑木商船四周。
彭循问:“阴海都是没有照明符吗?”
宋问道:“用照明符如何能表现出财大气粗的排场,他们还指着用这匪夷所思的奢华来诱商船上的修士们上钩。”
从黑木商船上解下来的小船,做工也异常奢华,木皮如蟒皮,黑得五彩斑斓。这怕是世间最寂静的一处海市,没有任何喧闹与讨价还价,商人们低着头,用手指默默比划着价格,下一刻,便会有“哗啦啦”的玉币像水一样流进船舱。
余回俯视着这一切,问:“找到那只鬼煞了吗?”
司危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连绵起伏的黑木商船。所有阴海都的商人,都是做同一种黑袍装扮,将头脸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恻恻的。
余回摇头:“一个两个都如木桩子一般杵着,也分不出个地位高低。”
司危微微闭上眼睛,道:“他就在这片海域。”
“为什么,哪个?”
“不知。”
“不知,就是还没看到?那你如何能得出鬼煞在黑木商船上的结论?”
“你还没发现吗?”
余回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还没发现什么,这一片黑漆漆的古怪大袍,要怎么找?更何况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只鬼煞长成什么样,清醒一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你这隔空吃醋索情敌的厉害本事。
他道:“说人话!”
船舱里,长愿与红翡也正趴在窗口,一起偷偷摸摸地看热闹。仔细论来,两人其实都算阴海都的受害者,所以彼此间熟悉得也快,三不五时就能聊一会儿。黑袍人们驾船穿梭在海市间,偶尔抬头时,脸上的黑纱会被风吹动。红翡嫌弃道:“这些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长愿也觉得这些人简直丑到离谱,看多了眼睛疼,正准备泡回缸里,船体却忽然“咚”得一晃。红翡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幸好长愿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小心!”花端端扶住凤怀月。
驾船横行的黑袍人并未表露出一丝歉意,反而抬头鄙夷地看了两人一眼,黑纱下的脸狰狞肥胖,腮帮子里活像藏了两颗核桃,滑稽古怪。花端端道:“对不住,挡了贵人的道,我们这就让开。”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船工调转方向。商船围着黑袍人缓缓转过一圈,红翡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将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抠下来,低声抱怨道:“你做什么,我都快呼吸困难了。”
虽然干尸是不需要呼吸的,但她还是忘不了自己作为人的习惯。长愿并没有纠正她这一点,而是道:“我见过他!”
“见过他,在阴海都吗?”
“是。”长愿眉头紧皱,试图在混乱的记忆中挖掘出一点往事。对方的面容实在是太有特点了,自己先前一定是见过的,而且似乎还是在一个很关键,很重要的场景。对方的船只已经渐渐驶远,长愿心头焦急起来,背着手在大缸里胡乱转圈,半晌,惊呼道:“那条蟒!”
“嘘!”这回轮到了红翡捂嘴,“声音小点!”
长愿道:“那儿有一条巨蟒!”
很粗,很大,浑身都生有斑驳的花纹,像一条肥厚蠕动的巨型虫。
那是自己待在美人楼中的最后一天,溟沉杀了许多人,有客人,也有美人,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个被丢进大缸里的,正在战战兢兢装死的客人,却因为紧张而呛了水,本能地挣扎起来。
“然后他也死了。”
一柄飞剑刺穿琉璃大缸,在长愿眼前将男人捅了个对穿。污浊的血水“哗啦啦”地从裂口中向四面八方倾泻,而原本隐藏得很好的鲛人,也就这么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溟沉的视线落在长愿脸上,半晌后,道:“丢去蛇坑,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红翡惊道:“溟沉要用你喂蛇?”
长愿道:“是。”
他被人用绳索五花大绑起来,带离美人楼,一路直奔海边。期间那些刽子手们还在交谈,其中就有方才船上那名黑袍客,他见长愿一直瞪着眼睛,便“大发善心”地解释:“谁让你长得像……呵,所以连死,都要死得比其余人分外惨些,下辈子可别长这张脸了,招晦气。”
一边说,一边好像还真觉得这条小鲛人晦气了起来,于是刚一到蛇坑,就打开铁笼将巨蟒放出。长愿道:“然后他们就把我倒拎起来,囫囵塞进了巨蟒口中。”
“你还真被吃啦?”
“对,我滑进去了。”
“……”红翡看了眼他的尾巴,那确实,有点滑。
那两人只为完成溟沉的任务,并不愿意在蛇坑中多待,所以塞完之后掉头就走,而长愿是不甘心就这么送死的,他蜷缩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蛇腹中睡了过去,你竟然还能醒?”
“那蛇腹中有一个匣子,里头不知装有何物,但气息极为清冽。”长愿道,“像海中的灵泉一样,总之我枕着它躺了很久,逐渐就恢复了一些力气。”
“恢复力气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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