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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听闻惊风(语笑阑珊)


凤怀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司危,看到了许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以及正抱着小娃娃,满脸堆笑的清江仙主余回。此人看起来生得颇为风流俊俏,浑身流淌脉脉温情,宜室宜家的,与司危的气场可谓天上地下,正在小心地把怀中大外甥放上红毯,等着让他抓周。
四周摆有不少好东西,古琴长剑,文房四宝,驱魔圣器,还有修真界诸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送来的贺礼,不管随手摸到哪一个,寓意都好得很。但偏偏小公子不肯配合,坐在地上看了半天,最后爬是开始爬了,却是往反方向的人群中爬。凤怀月眼明手快,迅速将旁边的人扯到了自己身前。
被他选中的司危皱眉:“你做什么?”
凤怀月叫苦:“挡着些,要是这小崽子抓了我,这破烂命格,他往后余生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处,你就当行善积德,帮忙挡一挡吧。”
司危冷傲地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
凤怀月不解:“你又在哼什么?”
司危矜持而又高傲地问:“怎么偏偏扯我,不扯旁人?”
凤怀月琢磨:“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他松开双手,目光往旁边一扫,顺利选中了一名穿着鹅黄锦衣的年轻人,长眉凤目,白皙雅致,举止谦和,笑如三春暖阳,一看就是个没什么心眼,一帆风顺被宠大的世家贵公子,试问谁不愿这么过一辈子?
于是凤怀月肩膀一缩,躲到了这位黄衣公子的身后。
黄衣公子也听到了方才两人的对话,正乐呢,还很配合地将双臂展开,挡了挡自己身后的凤怀月,又扭头看向一旁,结果险些被瞻明仙主要吃人的冰冷眼神冻死。先前我们已经说过了,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嘛,哪里被人这么瞪过,毫无防备的,就这么遭遇了平坦人生第一劫,被吓得当场膝盖一软。
凤怀月一把拎住他:“站直了!”
倒霉的黄衣公子:“……”
司危道:“过来。”
凤怀月拒绝,我不过来。
两人正在争执间,小娃娃已经咿咿呀呀地爬了过来,他目标明确,不带拐弯地直奔向凤怀月,连话都不会说,就已经显露出几分只要美人不要命的架势,可谓是相当有出息。
凤怀月良知尚存,连连往后躲:“别别别!”
旁人见状都在笑,一边笑一边替余府的小娃娃让开路,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好一个抓周宴,硬是搞得人群你挤我我挤你,宛如赶大集。余回也是哭笑不得,小声对凤怀月呵道:“阿鸾,阿鸾!你躲什么,好好站在那里让他抓成不成?”
凤怀月嫌弃:“你这还是不是亲生舅父,就不能祝点自家外甥的好?”
余回道:“抓到你,怎么就不好了,我倒觉得这小子若能抓到你,也算好命。”
他自认自己这一论调有理有据,阿鸾的命不好吗?好得很啊。闲散自由家财万千,不必为家族背负一丁点道德与责任,惬意得像一片被风吹动的云,缱绻灵动,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更别提还能对司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试问普天之下,谁能有这惊人的本事?
但凤怀月显然与他想法相悖,躲得越发起劲,差点一屁股坐在沟里,坚决不肯让自己玷污别人家大胖小子的好命格,就差当场御剑跑路。最后还是司危看不过眼,直接从那堆礼物里随意卷起一把长剑,“咚”一声直直插在了小娃娃面前。
余回:“……”
随着小娃娃来不及刹住地往前一扑抱住剑,这场抓阄大戏总算得以结束,现场掌声雷动,各路宾客选择性眼瞎,纷纷盛赞此子将来定能担负起斩妖重任,守四方安稳!
司危斜睨:“帮了你的忙,不道声谢?”
凤怀月反问:“谢什么,谢你站在旁边看了这半天好戏?”
说这话时,他还站在那黄衣公子身后,双手扶着人家的肩膀不肯松。而余回新添的大胖外甥,也正咬着手指,咿咿呀呀地看着凤怀月哭,委屈得很。司危面部线条微微动了动,然后挤出几个字:“拈花惹草。”
“把话说清楚,谁拈花惹草了!”凤怀月指着他。
司危言简意赅地答:“你。”
眼见两人之间烽烟又起,余回一把将大侄子塞回姐姐手中,自己跑来打圆场,顺便挥手示意管事,让他赶紧带领着客人们回到前厅继续赏景饮茶。
修士一边随着人流走,一边还要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起来是当真很迷恋瞻明仙主。而现实中躺在蛛网中的凤怀月,也就沾他的光,多看了好几眼的司危。对方正背对着这头,微微俯身,几乎将凤怀月整个挡住,只露出对方一抹雪白的流云衣摆,以及嚣张跋扈,明晃晃用力踩在瞻明仙主脚上的鞋靴。
“……”
随着修士被请出大院,这段记忆也便戛然而止。凤怀月睁开眼睛,阿金笑容满面地问他:“如何?”
“很好。”凤怀月站起来,发自内心道,“多谢。”
两人离开杂货铺时,天色已经暗了,街上错落亮起灯火,使得凤怀月也有了瞬间恍神。与阿金告别后,他沿着巷道,独自往客栈的方向走,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满月宴中。
参加宴席的人虽然不少,但他一个没记住,现在满脑子只有司危一个,就连对方那几句酸言酸语的讥讽,都觉得甚是招人喜欢。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凤怀月放缓脚步,又自顾自进行一番推理,最后得出结论,自己八成是受了那名修士的影响,毕竟借的是人家的双眼,进的也是人家的记忆。
能将司危那张脸硬生生看出几分可爱。凤怀月摇摇头,隔着几百年的遥遥岁月,对那名修士小兄弟感慨一句,你真是不要太爱啊!

回到客栈住处,凤怀月脚步稍顿片刻,方才伸手推开屋门。
桌上一盏烛火随风跳跃,惹得光影斑驳,旁边坐着一个红裙少女,正在咯咯咯地笑,她说:“仙师,你白日里既救我一命,我便来报恩了。”
凤怀月摇头:“早知你本事这么大,我也不必救。”
在黑市时,他带起彭家小公子的那道掌风极为轻微,轻微到就连近在咫尺的阿金都未能察觉,这小丫头却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寻到客栈。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红翡,这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少女晃着两条白幼的腿,赤脚,露出被凤仙花染成鲜红的,十个小小的指甲,“我没有家,也没有爹娘,更没有钱,仙师,你收了我吧。”
“你只是个小毛贼,并不是妖。”凤怀月道,“况且即便是妖,也不该归我这个病人管,姑娘怕是找错了人。”
他去拿桌上的茶壶,对方却故意抬起腿往过踩,她年岁不大,配上这存心演出来的风情浪荡,有一种滑稽拙劣的格格不入,凤怀月问:“你平日里也是以此为生?”
“呸,我可不卖身。”红翡一脸嫌弃,“那些人脏都脏死了,一个个臭得要命,又抠得要死,黑市上哪里有什么好主顾,我混了这么久,干净体面些的男人,一共也就两个,彭循,和仙师你。”
彭循便是那位彭家小公子,他出身好,长得俊,有才华,路见不平还能拔刀相助,按理来说应该正能击中万千少女那颗梦中情心。红翡却摇头:“我不喜欢容貌好看的男人,更愿意跟了仙师,丑一点才能踏实过日子。”
凤怀月语调颇为不忿:“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丑?”
红翡没有否认,还要反向激将:“不丑的话,为何要捏易容诀?仙师若实在不愿收我,也成,那就给我看看你幻象后真实的脸,倘若也是俊的,我立刻就走。”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凤怀月倒是爽快,三下五除二挽起袖子,“那且瞧好了。”
红翡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结果盯出来一张红润饱满,粗眉浓黑,络腮胡子上连鬓角下入领口的壮汉脸,与白日里那吃人的恐怖屠户比起来,实在是区别不大。这画面冲击得她久久没说出话,半天才结结巴巴骂道:“……你,你是怎么好意思给自己捏出那么文质彬彬一张假脸的?”
凤怀月被问得十分莫名其妙:“易容诀也是我花钱买的,自然得将自己往好看里捯饬,哪里有越易越丑之理?倘若不是因为技艺不精,我简直恨不能把自己捏成三界第一美男子。”
红翡道:“呸呸呸,就你这鬼副样子,就算再投八百回的胎,也不可能长出凤怀月那张脸,还是趁早死心吧!”
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及时记起来意,于是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往外一倒:“这些就是你想要的书吧,我费了大力气才偷来的,可要记住我的人情!”
凤怀月问:“你是从哪儿偷——”
话没说完,红翡已经跑得没了影,可见确实被丑男人吓得不轻。
“欸,我说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小小年纪,还是得懂些道理,将来才不会被男人骗。”凤怀月酸腐捏出讨人嫌的长辈腔调,也不顾对方愿不愿意听吧,只用一缕清风将话语送了出去,自己则是用两根金贵手指拈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寻找半天,方才在封皮内侧找到一行极小的字——《瞻明仙主秘闻之卷一,春梦山淋漓酣战酥软雪妖》。
“……啧,小丫头。”凤怀月坐在桌边,将黑市所见所闻仔细回忆一遍,还是没能推出红翡是何时偷听到了自己与阿金的对话,当说不说,这屏息藏匿探消息的的功夫,确实适合当个小贼。
瞻明仙主的秘闻从卷一铺到卷十八,凤怀月颇具仪式感地净手焚香完毕,方才兴致勃勃打开第一卷 ,耗时大半个时辰,看完了一则司危临危受命,斩妖除魔救苍生的光辉故事!雪妖各个身长七尺青面獠牙,被火一烧就要化,湿湿嗒嗒,淋漓是真淋漓,酥软也是真酥软,与标题相符得很。
凤怀月不死心,又从一旁摸出第二卷 ,结果内容大差不差吧,除了所斩妖邪品种不同外,故事还是那么个故事。
一口气翻完一十八卷,凤怀月被无聊得晕天晕地,想看的东西半点没看着,反倒被迫参加了一趟“瞻明仙主吹捧大会”,黑市套路几多深,居然还能套香艳情色之皮卖斩妖除魔之事。他深觉后悔,索性头昏脑涨裹起大被,早知如此,不如睡觉。
这一睡就是四五个时辰。
翌日中午,阿金坐在客栈大堂中,茶水喝空三壶,方才见到雇主晃晃悠悠地踩着楼梯下来,便赶忙迎上前去。凤怀月睡眼婆娑,没怎么清醒,他费力地将眼皮撑大些许,来回一打量,疑惑发问:“你这怎么还挂上彩了?”
“仙师快别提了。”阿金嘴角淤青,说话的幅度大一些都要叫苦,他低声道,“我原本想赶个大早,去黑市替仙师寻那些书的,结果运气不好,恰巧赶上彭氏弟子清查,慌不择路往外跑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摔成这孙子样,书也没捞着,可谓白吃一场苦。阿金继续道:“那书铺子里昨晚遭了贼,值钱的不值钱的,全被洗劫一空。”书架空了,古董架空了,老板的钱箱空了,就连老板娘的布衣旧裙也没被落下。
凤怀月记起昨晚红翡身上那条明显不合身的红裙,此等犯案手法,倒是比江洋大盗还要更雁过拔毛。
“这样一闹,我也没法再替仙师寻书了,实在对不住。”阿金道,“不过今日彭氏的人要去放灵火,就是瞻明仙主的灵火,仙师还想看吗?若是想看,我知道有一座废弃的飞鹤凉亭,视野最为开阔。”
凤怀月不解:“灵火,昨日不是已经洒满全城了吗?还要往何处去放。”
“看来仙师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阿金笑道,“昨日那些从天飘洒的灵火,不过是总量的九牛一毛,算清江仙主给满城修士的一些好彩头,灵火真正的作用,在于修补千丝茧。”
与世隔绝,在庄里消停躺了三百多年的凤怀月一脸“我没听懂”,千丝茧又是何物?
这事要解释起来,实在是长,阿金索性拉起他:“走,我带仙师去现场瞧!”
凤怀月没拒绝,他觉得来鲁班城这短短几日,简直精彩得能抵自己过往百年,哪里都新鲜,哪里都好玩,何谓由奢入俭难,反正他现在是再也不愿独自一人待着了,有热闹就一定要凑一凑。
破凉亭在天上缓缓飞着,里头连张椅子都没有,凤怀月四下环顾,很担心自己若不小心踩塌了这烂房子还要赔钱。阿金看起来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熟练地操纵着机关,使凉亭晃晃悠悠,越行越远,直到云雾打湿两人衣袖,方才指道:“仙师你看,那些就是千丝茧。”
凤怀月逆着光往远处望,分辨许久,方才在葱郁山野间,窥得了几十个悬浮的结界,它们几乎是全透明的,正随风微微幻变着形状,像幼童吹出的泡泡,却要大上几百上千倍不止。
阿金继续解释:“千丝茧是由当今最好的一批幻术师与织锦师合力所制,用了如山如海一样多的坚韧鲛丝,共一万八千余个,目前正散落在修真界各处。”
凤怀月敏锐捕捉到了茧壳上转瞬即逝的黑色裂纹,问他:“里面关着什么?”
“是妖邪。”阿金道,“这就得从三百多年前说起了,那时候天下可乱得很。”
具体乱到何种程度,用生灵涂炭一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其实在最开始,为非作歹的只有一群枯骨凶妖,虽说也不好对付,但集彭、余两族之力,再加上司危,也并非毫无胜算,但坏就坏在枯骨凶妖在一次大战中,竟摧毁了镇妖塔。
宝塔既倒,塔底镇压了数千数万年的各类妖邪顷刻便如脱闸洪水般向四境冲刷而去,一时之间,屠戮不绝哀鸿遍野,修士们实在难以将其彻底斩尽杀绝,最后还是清江仙主余回想出办法,利用数万千丝茧将妖邪分批困住,就这么勉强维系了百余年的和平。
凤怀月问:“困入茧内,也杀不得吗?”
“杀是杀得,但千丝茧之所以能困住妖邪,靠得是千重幻境。”阿金道,“可幻境既能困住妖邪,也就能困住斩妖者,所以这些年来,只有修为足够的修士,方才能冒险进入茧中斩妖,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胜者居多。”
这么一听,局势还算乐观,毕竟千丝茧的数量,已经从刚开始的数万减少到了眼下的一万八,那慢慢就总能减完。
阿金却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千丝茧虽牢固,却并非牢固不可破,若一直放置不管,迟早会被妖邪冲撞撕毁,仙师方才所看到的黑色虚影,便是因为茧内已有裂纹。”
凤怀月远远看着彭氏弟子打开乾坤袋,将那些幽蓝色的灵火送入千丝茧:“所以此举是为了镇妖?”
“一为镇妖,二嘛,也是为了鼓励更多修士进入幻境斩妖,毕竟只要他们愿意进去,那便能将遇到的灵火收为己用,这可比挤在大街上,等着接彭氏婢女从天下撒下来的那一点点要强。”
“灵火是瞻明仙主所炼,那彭氏与余氏呢,总不能于斩妖大计上一毛不拔。”
“拔,怎么不拔,避嚣城与金蝉城合力许下重赏,只要能摧毁一枚千丝茧,便能领取赏金。”
凤怀月问:“多少?”
阿金答:“一万。”
一万玉币,当真不少。凤怀月心动地算了算账,又问他:“千丝茧内的妖邪,能有多凶?”
“说不准。毕竟当初两位仙主也不是按照凶险程度去分级关押的,还不是逮着哪个是哪个。”阿金慢慢操纵着凉亭的方向。两人又看了一阵彭氏弟子修补千丝茧,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回到城中。
凤怀月依旧早早就沐浴上床,他发现了,想要忆起往事,与其看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不如自己努力多做做梦。玉貘依旧尽职尽责地蹲在枕边,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凤怀月起床时,果然就见玉貘又变了颜色。
不过这回却不再是晶莹剔透了,而是微微泛出灰黑,像是个……不怎么美好的梦。
凤怀月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撑着腮帮子考虑片刻,到底要不要给自己找这份堵,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扛住好奇。
巧的是,梦中的凤怀月也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一片婆娑竹林下,无所事事左摇右摆。不远处则是十几名结伴郊游的男修女修,这群人原本是说说笑笑,极为开心的,却在看到凤怀月后,瞬间收了笑容,更有一人尖酸刻薄道:“不就是能替瞻明仙主守林,得意什么?”
凤怀月简直困得呵欠连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得意了?”
那人语调越发拔高:“这话是什么意思,能替瞻明仙主守林,难道还不够你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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