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爱多言的赵璴,不知怎的,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废话。
方临渊一顿,便见赵璴已经径自拿起了筷子,用膳去了。
而他自己,也后知后觉地发现——
赵璴不是能说话吗!
两天之后,充州以北的驿馆快马递送消息入京,说突厥送亲的来使队伍次日一早便会抵达充州境内。
前一天入夜,方临渊便出城领了兵马,北上而去。
迎接来使,他换上了御赐的麒麟曳撒,腰佩长刀,头戴宝冠。便连流火都换上了清明那日他在曲江池边为它赢来的白玉嵌金鞍,远远看去,华光璀璨,烨然如天降神兵一般。
这一日,安平侯丰神俊朗的英姿,又在上京城里传开了。
人都道方临渊极得圣心,但方临渊却知道,奔袭数百里去接应来使,并不是什么轻松的美差。
他领的五百骑兵天色将晚时启程,到了后半夜才抵达充州边境。那里有一处旌旗飘飘的官家驿馆,正是他们迎接来使的地方。
赶到那里时,方临渊身后的兵马已然是风尘仆仆的了。他看了一眼天光,便命一众骑兵下马修整。
草草在驿馆里用完一餐饭后,他便率众整顿仪容,策马列阵,站在充州边境的驿馆门前,静候使臣到来。
充州山脉上射出第一道红日的光芒时,方临渊看见了天际处浩浩荡荡而来的使团。
彩旗飘飘的仪仗之后,是红幔飞舞的八架马车。突厥的战马身材高大,马车也高得像座小房子,朝阳红彤彤地落在马车上,照得其上的金饰闪闪发光。
而在那之后,便是大车的箱奁、牛羊,皆是这位公主殿下的嫁妆。
“突厥人竟有这样大的手笔……”方临渊听见身后的卫兵小声叹道。
方临渊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那卫兵当即意会,在马上坐直了腰背,不再言语。
五百骑兵整装列阵,立于边境线前,宛如数百金甲塑像一般,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
浩浩荡荡的仪仗渐行渐近,最后停在了金甲列阵的边境线前。
哗啦一声,五百骑兵收刀下马,金石相撞之声宛如山呼海啸。
赛罕撩起车帘,看见了远处那位红衣如火的将军。
“十六卫将军方临渊,奉吾皇之命,在此恭迎突厥公主入京!”
朝阳悉数照在他的脸上,英朗俊绝而挺拔如剑,一时间,便是她身后的太阳都失了几分颜色。
两年了,赛罕的眉眼长开了许多,盛放的格桑花一般,整个突厥王庭都没有一人的美貌可与她相较。
方临渊抬头,便看见了那张探出了马车的面孔。
比之大宣的女子,她的眉眼更深邃得多,眉睫浓密,发丝卷曲着,是在阳光下会被照成金色的浅褐色。突厥女子的妆容也要秾丽得多,上挑的细眉和艳丽的红唇,是不知内敛与藏锋的异族人特有的装扮。
她头上笼着艳丽的红纱,黄金与宝石环绕周身,一时耀眼得让四境都失了颜色。
却没人会忽视她那一双眼睛。
那双眼是浅淡的琥珀色,不加掩饰的美艳里带着勃勃的野性,不加掩饰地紧紧盯着方临渊。
方临渊眉心一皱,转开了目光。
周围人的呼吸似乎都轻了下来,但偏他没什么感觉,眼只一扫,便抬手下了一道命令。
当即,身后的五百士兵训练有素地列队而上,很快便分列在了和亲队伍两侧,等着方临渊的下一步命令。
方临渊偏过头去,朝着领队的使臣微一拱手。
“大人,时间不宽裕,我们还要赶在日落之前将公主送入上京的使馆。”方临渊说道。“大人们随我启程吧。”
突厥的使团是修整过一夜,吃完了早饭才上路的,这要求对他们而言并不过分。
但是那使臣却难为地看了方临渊一眼,继而转头瞄了一眼身后的马车,片刻笑道。
“当然是好,将军。”他说。
“……不过我们公主一路而来都很忐忑,不知道你们大宣的皇帝是什么模样。将军既然来了,路上既没有旁的事情,不如向我们公主多介绍一些吧。”
一看就知是赛罕的要求,那使臣看样子也是有些为难的,只怕是无法拒绝赛罕,才来对他开口。
但方临渊却从不吃这一套。
面对着使臣讨好的笑脸,方临渊扬起嘴唇,回了他一个微笑。
就在那使臣面露喜色,以为方临渊就要答应的时候,他看见方临渊一扯缰绳,径自掉转了马头。
“可我的任务,只有护送公主一条。”
说着,他抬手,又一道军令下给了身后的五百骑兵。
骑兵们当即得令,围拢着送亲队伍的兵马当即启程。而被围在其间的送亲队伍,也在他们四面八方的包围之下,被迫缓缓地动了身。
方临渊一刻也没有耽搁,日薄西山之时,突厥送亲的队伍便在大宣士兵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入了京城。
按照鸿胪寺的安排,方临渊只要将突厥使臣及公主送入突厥的使馆之内,任务就算完成了。在此之后,便会由礼部、钦天监与鸿胪寺等一同商定公主入宫的日子,届时皇城大宴,就不是方临渊需要操心的了。
他领着使臣队伍,缓缓停在了使馆门外。
使馆前的整条道路都被清了出来,十六卫立于两侧。而在他们之外,百姓们围拢在街道两边,都想看看突厥来的公主是何等芳容。
方临渊下了马,停在了红幔逶迤的马车前。
“使馆已到。”他在车下说道。“请公主下车。”
已有使馆内的宫婢上前,在车前摆下了红木足凳,又替赛罕打起了车帘。
却见指染蔻丹的一只雪白素手一把撩起了车窗上的帘幔,赛罕端坐在里头,一动不动。
“方将军,你一路都未曾看我一眼。”她说道。
“公主即将入宫,臣不敢失礼。”方临渊头都没抬,在车下说道。
赛罕在车上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
侍女们上前搀扶,赛罕却抬手轻轻挥开了。她单手提起裙摆,足间在车前以踏,便飘然落在了地上。
金玉叮当间,她一双眼仍旧看着方临渊。
“方将军,你放心,我也不是不要性命的人。”她轻轻笑了一声,对方临渊说道。
“你只管抬眼,不必害怕。”
嘴上说着要性命,但那语气却轻佻地上扬着,像是要勾人的妖精。
方临渊却心如死水。
她似乎咬定了男子身上总该有些劣根,却不知道,他家里早有了一只修成了精怪的狐妖,算起道行,只怕比她还多几年。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你要说劣根性,那我没有。你要说妖精,自家就有一个:D
方临渊自不是怕她。
于他而言, 他领的圣旨唯有安全将赛罕公主接抵上京这一件而已。如今她安全到达,再不必他做什么,此时礼貌应对, 也不过是为着大宣的颜面罢了。
于是, 他并未多言, 只略一垂首,朝着她不失礼节地后退一步, 说道。
“公主殿下,使馆内有鸿胪寺的大人接应,末将就告退了。”
说着, 他朝着赛罕公主略一拱手, 便抬手接过了身侧卫兵手中的缰绳。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就在他转身的时候, 赛罕在他身后扬声问道。
她似是有不甘的。
同样一句话, 两年前她也曾在虎牢关的城门外问过。
在突厥被捧上云天的少女从没有遭到过这样的拒绝,被逐到城门外时,一双眼紧盯着方临渊, 问他是否还有话说。
当时方临渊头也没回,只一抬手,让守城士兵关门。
城门在她面前阖住之际, 方临渊在门内淡淡说道。
“快回去吧,天黑之后是有狼的。”
而到今日, 方临渊再听这话,仍旧是面不改色。
他着实对对方从没起过分毫的心思, 再如何旧事重提, 他也听不出来其中的深意。
不过, 他倒是的确有话说。
他微微偏了偏头, 话虽是对赛罕说的, 一双眼却是神色平静,淡淡扫过了她身侧的几个突厥来使。
“那末将便祝愿使团在京之时,一切太平,万勿再有歹人蒙面纵火,伤我大宣臣民。”
他这话,便是在说前番胡匪在京作乱之事了。
却见那几个使臣面上皆是一愣,继而无声地交换着目光。
而旁边的赛罕,则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
“我们怎么会做这样阴险的事?”她上前一步,扬起了下巴。
“况且,即便要做,我草原上的勇士,也不会害羞地还要把脸蒙起来吧。”
她语气自信而高傲,旁侧几个使臣的表情也有些耐人琢磨。
方临渊的目光在他们几个脸上微微一停。
难道他们几个都不知情吗?
他存下心中的疑惑,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朝着使臣们略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牵起马来,转身沿着戒严街道离开了。
所过之处,十六卫的将士皆执刀行礼,神色肃穆而尊敬。
而他身后,赛罕立在使馆门前,看着他的背影。
使馆内的官员早就率众迎了出来,看她站在门外踟蹰不前,连忙笑着上前问道:“公主殿下,可有何处不妥?”
赛罕转过头来,狼似的眼睛静静看向了他。
“没什么。”她神情自若。“只是没见过这样繁华宽广的街道。”
那官员一愣,继而朗声笑了起来:“是微臣疏忽!公主若有兴致,这些日微臣可安排下属随公主游览京城,若有什么繁华秀丽的去处,都可带公主一览。”
赛罕闻言笑了笑,转过头去,临进使馆的那一刻,又朝着方临渊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便见牵马而去的将军已经到了街口。
那儿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红木雕栏,四面着锦,檐角上的铃铛在风里轻轻地摇晃。
她看见方临渊笑了起来。
他一手将缰绳递给了旁边的下人,那马车的窗幔正好从里打起,他回过头来,正朝着车里那人笑。
是个女人,绫罗加身,满头珠翠。
她生得很美,远远看去便可见一副汉人女子特有的雍容华贵。她眉画得很柔,眼却锋利,垂眼跟车外的将军说话之际,不经意地一抬眼,便与赛罕的目光隔空撞在了一起。
戒备,打量,还有高高在上的审视。
她知道她!
那一瞬间,赛罕确认了一件事。
她眼看着将军身姿轻盈地跳上马车,又看着那女人眼风扫过她后,径直放下的窗幔。
平静而轻慢的模样,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手下败将。
当即,赛罕血脉里逞凶斗狠的本能当即翻涌起来。
什么草原上最好的儿郎且先搁置不谈,她倒要看看,这女人究竟的过人之处究竟在哪里。
能将她比得黯然失色的,这人可是第一个。
“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临渊根本没想到赵璴会来这儿接他。
但看赵璴妆容精致、衣裙昳丽的,方临渊看了看他,想是他刚去赴了什么宴,正好路过吧?
方临渊只觉太巧了。
便见赵璴微微一顿:“恰好路过,便停在这儿等了一会。”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暗,便显得人的肤色与神态不大分明。方临渊看向赵璴,总觉得他眼下似有些乌青。
他多看了两眼,却又看得不太分明。
以赵璴的心性,总不至于有什么事能让他一夜没睡吧?
接着,便听赵璴问道:“今日一路上如何?”
方临渊当即笑道:“都还太平。我总之只管保护她们的安全,一路也没遇见土匪,想必是充州剿匪的成果不错。”
便见赵璴点了点头,停顿片刻,又问道:“她没有纠缠你?”
“那没有!”方临渊没看出赵璴的欲言又止与试探,坦然地实话实说道。
“许也是年长了两岁的缘故吧,她如今谨慎了不少。刚才只多与我说了两句,没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方临渊当即反应过来了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不会是怕我碰见什么麻烦吧?”他转头看向赵璴。
赵璴一时没有答话。
他不回答,便是默认。
方临渊眉眼当即一扬,像是战场上一把夺过了旌旗的将军。
他又捉住了赵璴的一条小尾巴!
可就在他兴冲冲地,偏过身要说什么的时候……
不知怎的,再看赵璴那身柔软的绫罗,他周身浮现起的却是那番坚硬而韧的触感。
他竟又想起了上回。
想什么呢!
方临渊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赶紧坐了回去。
罢了罢了,马车晃来晃去的,毕竟不安全。再多有两次,只怕赵璴都要觉得他奇怪了。
方临渊讪讪地在原处坐得端正。
便听赵璴片刻停顿之后,又说道:“我只是怕有意外发生,传进皇帝耳朵里,他会对你生疑。”
方临渊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看吧,人家赵璴还在为他仔细考量得失,他倒好,脑袋里面老窜出上回的尴尬事。
他正襟危坐,在强烈的羞愧之下,乖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赵璴教他弄得微微一怔。
他偏过头来,便见身边的方临渊正襟危坐,双手搁在膝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像个受了训的学生似的,看起来乖巧又可怜。
……这是怎么了?
此处分明只他二人,还隔着宽阔的一条楚河汉界。
赵璴不明所以,却又怕吓着他,一时只捻了捻笼在衣袖下的手,忍住了想要触摸他头顶的冲动。
钦天监遍观星象,挑下了十日之后的黄道吉日,迎接赛罕入宫。
而在这日之后的第二天,方临渊又一次见到了林子濯。
他看起来比前些日瘦了些,精神也并不太好,眉目之间似沉着黑云。
想起他前些日被陛下申斥的事,方临渊没有多问,只在卫戍司给他倒了杯茶,说道:“今天有空吗?望江楼近日来了一批江南的好酒,一起去尝尝?”
林子濯却是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他时,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林子濯接过茶盏,直饮了半盏下肚,才开口道:“酒就不喝了。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寻你。”
“你说。”方临渊连忙应道。
“陛下昨夜特下了旨意,突厥的使臣抵达京城,需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林子濯说道。
“陛下是担心,突厥使臣会和上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勾结,再在城中作乱?”
林子濯点了点头。
“现在整个使馆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不必担忧。”林子濯说。“但是北市的西域商人数量众多,需要交给你们十六卫。”
方临渊当即明白,点头道:“好,这不是什么难事。若有哪个商户有所异动,我派人去通知锦衣卫。”
林子濯应了一声。
说到这个,方临渊微微一顿,又道:“不过……陛下当真这样怀疑?”
林子濯看向他。
“昨日我送突厥公主入京时,曾在使馆门前问过话。”方临渊眉目微微沉了沉,回忆片刻,说道。
“可我看他们的神色,只是疑惑,却不慌张,像是对当日之事也不知情一般。”
方临渊自知这样的猜测很武断,但是据他对突厥人的了解,那些莽直蛮人若是心中有鬼,经他突兀一问,决计不该有这样好的定力。
他这话说得也有些犹疑,倒是林子濯,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凝了凝。
“你套过他们的话了?”他问道。
方临渊一愣,连忙答道:“这倒没有。就是临走时警告了他们一番,没问出什么来。”
林子濯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他叹了口气,再看向方临渊时,眼神认真极了。
“临渊,记得我当日对你说的话吗?”他说道。“你去蓟北之前。”
方临渊微微一怔。
便见林子濯微微倾过身来,缓慢地、郑重地对他说道。
“陛下很器重你。”他说。“你只管做好分内的事,其余旁的都不必管。”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没说出话来。
林子濯面色并不太好,但一双眼却灼灼地看着他,其中的认真与肃穆,是方临渊从没见过的。
……他这些时日,究竟经历了什么?
片刻,方临渊嘴唇微动,却是先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明白了。”
有了林子濯的叮嘱,方临渊只怕会有大事发生,此后几日严谨慎重,将整个上京城巡逻得滴水不漏。
而整个北市,一直到赛罕入宫那日,也一直没有异动传来。
为赛罕举办的宫宴设在了含春殿。
这一日,天色将晚时,方临渊与赵璴的马车停在了天玑门外。
公主夏日的翟衣即便用的是最为轻薄的丹云纱,却拢共内外有七八层,穿在身上也有些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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