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那花瓶愈发十恶不赦,方临渊看向它的目光几乎要蹿出了火。
“你与二弟恩爱,我便放心了。”旁侧的宋照锦自是看不见端倪,听她这话,柔声笑道。“岁朝。”
一个侍女闻声入了厅中,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身上的衣衫是掌事侍女的形制。
她双手捧着一摞账册,账册之上是一只古朴的木匣。
“岁朝是先侯夫人留下的侍女,当日在先侯夫人身侧侍奉,最能识文断字。”宋照锦对赵璴说道。“先侯夫人去后,便将岁朝与府中中馈一并留给了我。”
阶下听见这话的方临渊眉目一动,抬头看向宋照锦。
岁朝原是他母亲身边的侍女,二十来岁便替他母亲管事理账。他母亲去后,岁朝仍在府中,如今是专管账册银钱的管事。
他长嫂叫岁朝来做什么?这样的阵仗,好似要将阖府中馈都交托在赵璴手里似的。
想到此处,他的眼神一紧,眼看着岁朝行了礼,捧着账册与匣子,放在了宋照锦手上。
“只可惜我是个不中用的,盲了眼睛,如何管得起这偌大的宅院。”宋照锦说着,将那账册与木匣一并递向赵璴。
“而今好了,这些东西,也该交到合适的人手里。”她说。
她竟真是这样打算的,她可才见了赵璴一面啊!
方临渊又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的眉眼间似乎也有些惊讶,也并没接起宋照锦递来的东西。
一府账目交托谁手,直接决定了这府中的女主人是谁,意义非比寻常。
可宋照锦却平静地娓娓道:“这是府中全部的账册文书,你不必怕,若觉繁琐,还有岁朝在侧协助。”
方临渊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这匣子里,则是府中库房的钥匙。”宋照锦说。
“长嫂!”
方临渊再忍不住,打断了她。
座上的两人皆转过头来看向他。
他长嫂面露疑惑,而旁边的赵璴则静静地转过头来,平静幽深的眼睛带着探究,像是黑夜里伺机而动的凶兽。
仿佛他只要稍有轻举妄动,就会扑将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方临渊身侧的手微微一动。
他不能多言,暴露赵璴分毫。他既不知赵璴而今在京中势力如何,也不知他私下养了多少耳目眼线。
他兄长为他而死,他决不能轻易将长嫂母子置于险境。
……即便长嫂手中递出去的,是侯府全部的家当底细。
方临渊抿了抿嘴唇。
“……他刚入门,这些琐事怕累坏他。”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
只见赵璴眉心动了动,唇角勾起个平和清淡的笑,挪开了目光。
“府中人员简单,又有岁朝操持,倒也清晰明了。”宋照锦说。“繁杂的事,岁朝都是惯常办的,不必担心。”
言下之意,便是只交权给赵璴,却不要他费神。
“可是……”方临渊还要反驳。
“二弟。”宋照锦不赞同地打断他。
“长嫂请讲。”方临渊低下头。
“你一心求娶公主,而今得偿所愿,自是要善待于她。”宋照锦说。
“……是。”
“可却不该什么都怕她去碰,这般将她将养在高阁中。”宋照锦说道。“夫妇本为一体,你们二人商量着,什么事总都是做得来的。”
方临渊有苦说不出。
他既不能说这假公主根本就是个公狐狸,也不能说她们孤儿寡母的命都悬在了此人手上。
他抬眼看去,那赵璴此时低眉顺目,静静坐在那儿,纤长的睫毛像是垂下翅膀的蝴蝶,一副被他采撷到手的高岭之花模样。
罪魁祸首,此时却在隔岸观火。
便是方临渊咬碎了牙,此时也只说得出四个字。
“……我知错了。”
他自从挂帅出征,便没打过败仗,更没认过输,却在今日举起了白旗。
而在他面前,扮作人形的公狐狸大获全胜,嘴角噙起的微笑像是斩落敌将首级的那把见血封喉的刀。
“长嫂尽管放心,我定做好分内之事。”
只见那公狐狸双手接过那账册木匣,浅笑着说道。
二人回程,一路无话,一直行到了扶光轩的院门前。
此时院前来来往往的,小厮们搬着大箱小箱的物件进进出出,热闹极了。
见着他二人回来,方临渊身侧的长随雁亭笑着迎上前来,说道:“侯爷夫人回来了!夫人的怀玉阁眼看着收拾好了,侯爷夫人看看还有什么添置的,我即刻差人去办。”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方临渊转身看去。
只见并列在扶光轩旁的,赫然是个华美宽敞的院落,其间一座回环窈窕的楼宇,廊庑四下花木葳蕤,“怀玉阁”三字的牌匾已然悬了起来。
两个院落本有一墙之隔,却因着其中有个精巧园林的缘故,围墙根本砌不起来。一条人工引入的小溪流蜿蜒而过,便勉强在两个院落中间划分出一条界限,除此之外,两座院子根本就是不分你我。
自然了,这是方临渊精心安排的,只为二人能朝夕相对。就连“怀玉”两字,都是他自从典籍中挑出来的,意为心有才德而不外露。
可如今看到这精巧恢弘的院子,方临渊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雁亭还在旁侧多嘴:“侯爷看看哪处还不满意?”
那条小溪不满意。方临渊黑着脸想。那条溪怎么就不能挖成黄河天堑,好让他们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他没有说话,旁侧的赵璴却淡笑着回应道:“都很好,你们有心了。”
听见他这话,雁亭可来了劲儿,笑嘻嘻地夸赞道:“夫人不知,这院子侯爷花了不少心思呢!单看院前那几棵西府海棠,就是侯爷听说您喜欢,特地派人去苏州挑的……”
“闭嘴。”
方临渊黑了脸。
雁亭忙停下话头,不解地摸了摸嘴巴。
他正不知方临渊为何不悦,就见赵璴轻轻笑了一声,目光拂过他,落在方临渊的身上。
雁亭恍然大悟。
哦,侯爷这是要面子呢,非要在心上人面前装出这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儿形象,生怕夫人觉得自己儿女情长。
幸好夫人什么都明白。
他从前还觉得夫人冷冰冰的不够温善,又是天家贵眷高不可攀,侯爷求娶她进门简直是自讨苦吃。如今却见,夫人是个极善解人意的人呢!
雁亭嘿嘿笑了笑,不再言语,退下去接着指挥小厮们搬物件去了。
而赵璴看着方临渊,轻飘飘地说道:“费心了。”
方临渊回头就看到了赵璴看热闹的目光。
那双眼就算含笑时都冷冰冰的,不愧是属蛇妖的。
他抿了抿嘴唇,片刻硬邦邦地说:“算不得什么,倒是长嫂。她对你一片诚心,你可万不要辜负她才好。”
四目相对,他神情严肃,赵璴浅淡的笑容分毫未变。
哟,这眼神像是要落刀子。
这小将军一夜之间,倒是学会话里有话地威胁他了。
赵璴自听得懂方临渊在警告他不要动他长嫂,正好,他也没这个与家眷斗法的兴趣。
他眉眼生来含情,只微微一垂眸,便眼波流转,刹那便是一番“恰是无情也动人”的景色。
“长嫂盼我二人琴瑟和鸣,我自是知道的。”赵璴垂眸,淡笑着说道。
和什么鸣。
他的用词听得方临渊后背一激灵。
他无语地瞥了赵璴一眼,见他不动如山地在那儿装聋作哑,就也懒得再与他废话。
“你心里清楚就够了。”他语毕,转身就走。
可他脚步尚未迈出,便听见赵璴在身后叫住他,慢悠悠地问道:“那么,夫君今夜可要来怀玉阁用晚膳?”
又来?!
方临渊回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璴。
两个大男人,就非得天天相对,夜夜相对?
他的目光忍不住质问赵璴。
而赵璴神色平静,淡笑而立,于明媚的日光下,恍如一尊泥塑的妖魔像。
那舒展的神情、含笑的双眼,在斑驳的日光之下,仿佛全是用油彩画在冰冷的泥胎上的。
泥像可不会对人动容。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回朝途中,听说一座月老庙极其灵验。 他去烧了香,许愿道:“希望我的心上人也愿与我朝夕相对。” 月老:好嘞~这可是你说的啊!
再跟他说什么怕都是空话了。
他知道赵璴这要求并非是在为难他,而只是单纯的提醒与警告。新婚的丈夫并不会第二日便教妻子独守空闺,除非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
方临渊不得不去。
对上赵璴笑里藏刀的眼神,方临渊勉强扬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自是要去。”
赵璴淡笑着点点头。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仿若真是一对举案齐眉的贤良夫妇。
方临渊却默默转开了眼睛。
谁能救救我啊。他无力地想。
而不远处,在院中看见这一幕的几个长随侍女们笑着说道:“侯爷与夫人当真恩爱极了。”
“可不是嘛?夫人可是侯爷朝思暮想求来的。”
“可我怎觉得,侯爷这两日像不大爱笑?”
“你懂什么呀,那是稳重。侯爷成了婚,难不成还要像毛头小子似的莽撞?”
“这倒也是,成了家的人,总归不同一些。”
几人笑眯眯地议论着,没有任何一个人从侯爷略显僵硬的神情中,看出“救我”这两个字。
怀玉阁一直忙过了正午,才渐渐归置齐整。
松烟是宫里出来的嬷嬷,自也是怀玉阁里地位最高的侍女。待物件摆放整齐,她便将满院的侍女小厮都唤到了院里,为的便是训话立规矩。
公主身侧伺候的人,自不能像别处那般懒散。院里洒扫的不许进入堂屋,厅前伺候的也不可窥视内室。尤其是公主喜欢清静,除了宫里跟来的几人之外,任何人不可踏入公主卧房,便是在窗前逗留,都是要即刻发卖了的。
而卧房之中则是静谧一片。
窗外绿窗分映处种着几株芭蕉,如今覆着薄薄一层雪。芭蕉外是几重花树,如今正是红梅盛放,枝影横斜。不远处是活水引进的一片广池,池畔垂柳覆雪,恰在花窗外又立了一排绿墙。
赵璴独自坐在窗前,钗环尽卸,正慢条斯理地焚一炉香。
“安平侯府上下已全打探清楚了,殿下只管放心。”
粗嘎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响起。
吴兴海跪在不远处的锦屏前,垂着头说道。
“嗯。”赵璴应了一声,目光并未从剔红香盒上移开。“可查到了宫里的探子?”
“有三个。”吴兴海说。
赵璴笑了一声:“倒是数量正好。”
“殿下放心,这三人并无异动,对殿下也无任何怀疑。如今安平侯府已尽在掌控,便是他们送出去的消息,也必会过我们的手。”
“做的不错。”赵璴淡淡说道。
“东厂的时公公出了不少力。”吴兴海说。
“他如今能稳坐在提督的位置上,自然知道该为谁效命。”赵璴慢悠悠地放下铜香箸,说道。
“宫里呢?”他又问。
“皇后正在筹备六公主的婚事,没有异常。”吴兴海说。“窦府倒是送了两回朝中的消息,奴婢不敢擅动,都放在殿下的妆台上了。”
这倒是全在赵璴意料之中。
这位六公主是当今皇后姜红鸾所出,地位尊崇,那位继后也对她的婚事极其上心,早替她相看上去年秋闱的那位新科状元郎。
只是宫中礼法森严,又有无数言官的眼睛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她贵为皇后,自不能绕开他这个孝期刚过的五公主,替妹妹先觅佳婿。
故而这两月姜红鸾盯他的婚事盯得很紧,也是赵璴不得不尽快离宫的原因之一。
而另外一个原因……
“那件事,东厂办得怎么样了?”赵璴问道。
“还在查着,时公公说,不日便会将消息递来侯府。”吴兴海说。
赵璴点头:“你放心,吴顺德不会枉死。”
吴兴海俯身,重重地朝赵璴磕了个头:“能为殿下效力一场,是他的福气。”
“好了,起来吧。”赵璴点燃了香,在袅袅香烟中合起了香炉。
这香乍然嗅起是安息香的气息,却实则被赵璴添了三五味南洋香料,沾染于物件上,可缭绕七八日不散。
他与东厂来往的信件上从无任何标记,唯独此香,是辨认他信件的唯一方法。
吴兴海站起身。
“无其他事,便退下吧。回信我明日放在香案上,你派人送出去。”赵璴说。
“是。”
“还有,晚膳前一刻钟,去扶光轩请方临渊。”
吴兴海沉默了一瞬。
赵璴看向他:“怎么?”
“奴婢直言,殿下的计划万无一失,唯独此人是个变数。”吴兴海着,缓缓抬起头。
“殿下不如尽早除了他,一了百了。”
他浑浊的眼里泛起冰凉的杀意。
赵璴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炉中的香烟袅袅而起,散在日光中,如罩在空中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片刻之后,他淡淡开口。
“不必多言,我自有打算。” 他说。
晚膳前一刻钟,吴兴海准时将方临渊请到了怀玉阁中。
怀玉阁的正厅里已经摆好了饭菜。清蒸鲥鱼,台鲞煨肉,云林烧鹅,并一道芙蓉豆腐与小松菌,鲜香清淡,是方临渊最不喜欢的味道。
方临渊进屋时,赵璴正端坐在桌前,看着侍女们布菜。
见着方临渊进来,他淡笑着站起身,请方临渊入座:“侯爷来了。”
方临渊在桌前坐下,就听赵璴在旁说道:“今日的菜色是宫里带来的厨子做的,不知合不合侯爷胃口。”
房中的暖色的灯烛映照在赵璴脸上,在她面上镀上了一层融融的光晕。一时间便连他清冷过头的面容都柔软了几分。
方临渊却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他沉在灯光下的黑色眼瞳中,是对他自己每一瞬的神态举止冰冷的计算与衡量。
“夫人费心了。”他转开了目光。
赵璴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赵璴对身侧的侍女们说道。“我来伺候侯爷用膳。”
安平侯府的下人们向来是松散惯了的,却在赵璴的面前一日之间被整肃齐整,朝着两人行了一礼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方临渊恍然之间像是置身宫中。
他身后的雁亭见状,忙向方临渊投来了征询的目光。
方临渊看了赵璴一眼,点了点头:“下去吧。”
而一直守在门外的吴兴海直到雁亭退下,才掩上了房门。
偌大的厅堂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你有什么话要说?”待四下无人,方临渊直截了当地问道。
却见赵璴神态自若地给他盛了一碗松茸汤。
“侯爷尝尝这个。”
伪造出的女声骤然消失,冰凉冷淡的原声却仍是那番平缓柔和的语气。配上那奉汤的修长双手,就像真的是个男人在与方临渊琴瑟和鸣似的。
方临渊后背一哆嗦。
“……你有事儿?”他警觉地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一愣,继而一声低笑,随手将那碗汤端回去,兀自喝了一口。
“习惯了。”他轻飘飘地解释道。
热汤入喉,赵璴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像只餍足的毒蛇:“只是有人盯着不自在罢了,侯爷自便。”
方临渊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味同嚼蜡地吃起满桌索然无味的饭食。
两人默默用着饭,直到赵璴一碗汤饮尽,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倒确是有一件事要说。”他道。“今天上午,若非你长嫂看不见,你必然会引起怀疑。”
“府中再没别人,你只管放心。”方临渊说。
赵璴却摇头:“后日便要回宫拜谢,不会像今天这样简单。”
“你还要我陪你回宫?”方临渊一惊。
赵璴理所当然地扬了扬眉:“你做好准备。”
“我可曾答应过会与你同去?”方临渊反驳他。
“但你对我一往情深却是真的。”赵璴平静地陈述事实。
“谁对你……”
方临渊浑身一阵恶寒。
他要早知道他喜欢的是个蛇蝎男人……早知道,不如战死在玉门关痛快!
一往情深四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咬牙切齿地转言道:“……这事儿你能别再提了么。”
赵璴却混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不明白他在在意什么。
“所以,你要想清楚。我可以找到让皇上认为我惹你厌弃的证据,但是……”
“但是我满门的性命,你就不会再留了。”方临渊冷冷地打断了他。
赵璴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能换个新招式吗?”方临渊问他。
“招式从不在新旧,只胜在有用。”赵璴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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