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喝什么酒!
他站起身,强压起怒火与那人平视着:“你既是个男人,为何还要嫁给我?”
赵璴嗤地笑了一声:“是我要嫁你,还是你要娶我入门?”
“你贵为公主,有的是抗旨的权力。”方临渊说。
面前的赵璴嘴角勾起一丝凉飕飕的弧度。
方临渊无从得知,赐婚的圣旨昭告天下那日,赵璴才从线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婚讯。
在他还在甄别自己借以离宫的傀儡之际。
“事成之后,我自会离开。”他说。
方临渊目光一顿:“你本是在利用我离宫行事?”
倒也没错。
赵璴的眼神不置可否。
“演好你的身份,别的不用你管。”他说。
方临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多年的真心非但于新婚之夜付之东流,还只留下他,孤零零的像个笑话。
眼看着赵璴素白的手拈起桌上的一枚樱桃放进口中,期许中举案齐眉的妻子,而今竟成了一只占领雀巢的雄鸠。
方临渊的喉头有些哆嗦,再出声时,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我即刻去回圣上,揭露你的身份?便是公主,那也是欺君之罪。”
赵璴抬了抬眼。
“那也须你先想清楚。”他说。
“什么?”
“你的兵马皆在边关,府上只有你长嫂带着个六岁的孩子。安平侯府家丁护院并你身侧的长随,拢共不过六十人,大多都在前院。你若进宫,未至玄武大街,你长嫂与侄儿的人头就已在我手了。”
他低垂着眉睫,似乎不大爱吃樱桃,鲜红的指尖在盘中拨了拨,择了颗梅子。
听见他如挑选果子般轻飘飘的语气,方临渊的背脊冰凉一片。
是了……他看似有选择,实则早是砧板鱼肉。
这样能在皇城之中女扮男装近二十年无人察觉的人,根本就是个缜密的狠角色。什么被欺凌的孤女、什么被暴雪击落的飞鸟,不过都是他的伪装。
伪装之下,他才是那吃人的宫禁里,静静蛰伏着的凶兽。
而他方临渊,则是那个因着愚蠢的情爱而引火烧身、引狼入室,从而被捆上了贼船的蠢货。
方临渊枯站着,眼看着赵璴吃完果子,又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尽了。
他生得是美,端方优雅的仪态也是宫中数不尽的日夜养出来的。仰头饮酒时,那白皙修长的脖颈既如引颈清啸的鹤,又似杀人无形的刀。
酒杯搁回桌面,方临渊听见赵璴轻飘飘地说:“该安歇了。”
猛禽在室,如何安寝?
方临渊直视赵璴,审视的目光冰冷如刀。
却见赵璴混不在意,那话也不像是真劝方临渊睡觉的。
他兀自吃饱了,站起身来,单手按在后颈上慵懒地活动了下脖子,似乎被错金嵌宝的凤冠压得不大舒服。
接着,他径自抬手,熟练地拔下几支衔结珠钗,将凤冠整个摘了下来。
凤冠之下,青丝盘结。他单手放下凤冠,另一只手握住玉簪一抽,瀑布般柔顺浓黑的长发便散落而下,披散在他肩头。
据说宫里的公主娘娘们,素日里都是用白玉磨粉来养头发的。佐以鲜花草药,养出的头发乌黑柔润,自带芳泽。
可方临渊却看见,那张没有珠玉映衬的面容,如同揭下画皮的鬼怪,初初显露出男人的轮廓。
继而是霞帔、碧玉带,紫瑛禁步。
女子复杂又极尽奢华的婚服被他一件件卸下,如堂皇显出真身的妖魔。
待那些琐碎的装饰除尽,他像是终于松快了些,单指扣住衣领的玉扣,惬意地舒了口气。
继而,他单手扯开束绦,那件龙凤密绣织金牡丹喜袍松落下来。
在他拉开衣襟的刹那,方临渊下意识地闭上眼,扭过头去。
他没有去看。
他的本能还将这人当成了一位不可亵渎的仕女,在某些时刻非礼勿视。
直到扭过头后,方临渊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在躲什么啊!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
方临渊的耳朵都要烧着了。
他愤懑地低下头,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恰好映入眼帘。
方才,他还一路牵着那人的手,珍而重之,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刹那间,他的手心里像是有无数只虫蚁在爬,激得他刹那攥紧了手,猛力地搓了搓。
可那跟男人拉手的触感,却像是烙在皮肤上一般,甩都甩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我不干净了。 赵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方临渊:?(拼命洗手)
方临渊彻夜未眠。
他眼看着赵璴换下喜袍,熄灭花烛,在床榻上和衣睡下,鲜红的被褥如同风平浪静下暗流涌动的海。
他的领地被一条大蟒蛇占领了。
方临渊从来没有这样憋屈过。即便是被突厥蛮夷割据而去的陇西十八城,他都能亲自提枪夺回,可偏偏一张他从小睡至今日的拔步床,他却在旁人的占领下连靠近都做不到。
此远胜夺城毁家之仇。
平稳的呼吸声从床榻上传来,方临渊只得转头,在卧房外侧的碧纱橱中暂且容身。
那碧纱橱本是夏夜消暑之处,窗上只一层明纱,在冰雪未融的冬夜里寒气侵人。幸而方临渊在外打仗时什么苦寒之地都睡得,况且此刻满心愤懑,睡意全无,也不拘躺在什么地方。
他独自枯躺在碧纱橱中,直到晨光初初透过窗纱,才恍惚进了睡乡。
半梦半醒间,他亲手揭开了鲜红的盖头,逼问那人是男是女。一席嫁衣的公主掩唇轻笑,问他是不是吃醉了酒。
清冷悦耳的女声,哪里会是男人呢?
他松了口气。
却就在这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
他睡眠警觉,登时便睁开了眼。
只见熹微的晨光之中,赵璴披散着头发,静静站在榻前,手伸到一半,似乎打算叫醒他。
墨发披散,未施粉黛,寝裙下的胸膛肌肉紧实。
方临渊立刻清醒过来。
他一把翻身坐起,皱眉紧盯着赵璴:“何事?”
他花了一夜时间,才勉强接受赵璴是个男人这件事。只是他没想到他竟这般有恃无恐,新婚当夜就敢堂而皇之地对他摊牌。
但是,方临渊也想得明白。
他十岁离京,在外多年,上京城里既无根基,也不认识几个人,人际关系干净得像张白纸。而安平侯府则更加简单,除他之外只剩一个眼盲寡嫂和个幼童,既好控制,又免去人多眼杂的麻烦。
他是最好的猎物,还有个自投罗网的好处。
此时再见赵璴,方临渊浑身戒备,警觉地只等他下一步动作。
而赵璴则懒洋洋地靠在那儿,浑身都是酣眠醒来后特有的松弛感。
“睡在这里,不冷么?”他问道,慢悠悠的,嗓音里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想是此处再无第二人,使得他肆无忌惮,连内衬的襦裙都没穿。
单薄的女式寝衣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清晰的肌肉纹理轻而易举地透过了丝袍。
真是半点都不遮掩。
“你还真敢睡着。”方临渊眼睛像有针在扎,冷冷地移开目光,坐起了身。
赵璴微微侧身,给他让开了位置。
“没什么不敢。”他说。“去床上吧。”
还与他共枕?
方临渊一阵恶寒,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躲。
“不必。”他拒绝道。
却见赵璴的目光掠过那薄如蝉翼的窗纱,停在了他脸上。
“你都冻透了。”他说。
他能这般好心,关心自己冷不冷?
方临渊的眼中刚闪过狐疑,就听见赵璴接着说道:“满身寒气,还有半个时辰天亮,你如何向旁人解释?”
他大早上来这儿把自己叫醒,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好好与他演戏罢了。
一口闷气堵在方临渊胸膛。为方才心中闪过的那丝善念,他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别露马脚。”紧接着,他又听见赵璴提醒道。
轻描淡写的,方临渊却还是听出了其中威胁的味道。
片刻对视后,他狠狠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碧纱橱。
只怪他眼盲心瞎,如今步步为人胁迫,却全无反抗的余地。
难怪当日虎牢关的前辈耳提面命,告诉他满心耽于情爱之人,必然没有好下场。
赵璴起身兀自忙碌,方临渊在红绡帐中一直等到了天亮。
卧房中的地龙烧得足,直将满房里摆的芍药与金盏熏得花香旖旎,将方临渊的身子都暖热了。
可方临渊却只觉得难捱。红浪层叠,明珠高悬,他却切身地明白了话本中那些身不由己、新婚化鬼的嫁娘怨气为何那样深。
五更的梆子响了,门外便有侍女敲门轻问,问是否该要送水。
此时的赵璴已将自己全然打点好了。
他穿好了寝衣,内里的抹胸襦裙也穿得严整,俨然如羞怯地遮掩住全部春光的闺秀。他的头发也松松挽起了髻,为了修饰那略显锋利的五官,几绺发丝恰到好处地垂下,顿时凭添了几分娇柔妩媚。
他又兀自对镜化了个淡妆。门外侍女问时,他最后一笔胭脂恰好落成,轻飘飘地放下笔,便熟练地清了清嗓子。
“送进来罢。”
清冽恬淡的女声,带着些无伤大雅地微哑。
他施施然站起身,毫不矫揉,却自成一派贵女风韵,一如方临渊再见他时,不卑不亢却又媚骨天成。
只是如今再见,方临渊只恨不能剜下自己的双目。
捧着铜盆玉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伺候二人起身。
还有手捧桂圆红枣等喜物的侍女,挨个儿地进来,一边将喜物洒进红帐,一边笑眯眯地吉利话。
“结发成双,祝侯爷夫人永结同心。”
“金玉良缘,祝侯爷夫人百年好合。”
“花开并蒂,祝侯爷夫人早生贵子。”
被褥之上渐渐满满当当,坐在床榻旁侧的方临渊面色却越来越黑。
他已经自食苦果,何苦再来这样羞辱他!
一个接一个的侍女们足道了七八句的吉利话,才听得赵璴清泉般的声音在旁侧响起,带着微微的笑意:“好了,你们侯爷面皮薄,莫再打趣他。”
周遭的侍女们笑作一片。
方临渊抬起头,冰冷的视线恨不得即刻化作刀子,将赵璴捅个对穿。
他看向赵璴。
只见明媚的日光下,窗外枝头的雪融了大半。热烈的梅影透过菱花窗格,斑驳地映照在妆台前。
纤尘在阳光下轻盈地跳跃,赵璴坐在那儿,身后的侍女替她梳着头,娇艳的面容笼在了光下。他清冷的面目上带着淡淡的笑,恰如窗外轻融的梅枝雪,好一副新婚燕尔的幸福模样。
这画面方临渊曾在心中虔诚地勾勒过,却不料梦想成真之时,却是祸患临头。
而在他身后,鬼差般站着三个宫人。年长的那个女官叫松烟,据说是先皇后曾经身边的人。她面相就生得严厉刻薄,神色肃穆冷峻,目光略一飘过,都是在对方临渊凌厉的审视。
而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叫绢素,听说比贵妃身边伺候的还伶俐两分。她端站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的,根本没把方临渊放在眼里。
而旁边那个独眼老太监,叫吴兴海的,佝偻枯瘦的像一具槁木。他单站在那儿,浑身就散发着一股阴鸷的冷气,便是旁侧几个活跃说笑的侍女都小心地不敢靠近他。
似乎感受到了方临渊的目光,那老太监转头,浑浊的独眼静静瞥了方临渊一眼。
警告,审视,如静候命令的猎狗。
难怪这几人昨天在门外见到他时,眼神阴沉沉地盯着他。
哪里是宫中下人严肃规整,分明就是知道他们主子的秘密,在监视他呢!
“侯爷,该更衣了。”
就在这时,扶光轩的掌事侍女寒露与惊蛰二人捧着方临渊的衣袍,立在了方临渊旁侧。
方临渊素日不习惯旁人照顾,扶光轩里也形成了惯例。方临渊站起身,兀自拿起衣袍,自己穿戴起来。
那边,替赵璴梳头的侍女还笑嘻嘻地讨吉利。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举案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她一边梳着,口中一边笑着念道。
赵璴似乎也被她哄得开心。
“你倒伶俐。”他说。“赏。扶光轩上下,都赏。”
绢素便上前来,一锭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挨个放到了侍女们手上。
一时间,卧房内欢声笑语,侍女们纷纷道谢,就连惊蛰与寒露两个都得了赏钱,笑眯眯地感谢公主殿下恩赐。
方临渊只觉自己身侧上下全被这画鬼买通了,一时间孤军入敌,四面楚歌。
这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利落地穿起衣袍,戴好发冠,正要拿起托盘上的革带时,一只修长的素手按在了那革带上。
方临渊一顿,就见是妆扮好了的赵璴,施施然走上前,先他一步拿起了革带。
“夫君且等我片刻,一会儿陪我一道去给长嫂敬茶吧。”
他温声说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进方临渊眼里,“长嫂”二字咬得缓慢,分明就是威胁。
说着,他缓步上前,胳膊轻缓地往方临渊腰上一围,便将那革带环在了他腰后。
轻飘飘的,赵璴身上珍珠粉的香气瞬间笼罩在了他身上,替他整理的手轻轻划过他腰侧,像是蜻蜓点在小荷初露的塘上。
方临渊浑身都僵直了。
他只觉一只公蜘蛛精织起了一张网,将他密不透风地捆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全身的细胞都剑拔弩张。
赵璴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看向他。
“夫君?”
缥缈如招魂的灵幡。
方临渊嘴唇一颤,先一步将革带一把束好,低声道:“……多谢夫人。我在门外等你。”
话音落,他垂着眼,转身行了出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刻都待不下了,什么夫妻情深,不如一剑捅穿他的五脏!
方临渊慌不择路,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抖干净他身上的鸡皮疙瘩。
而留在原地的赵璴,则偏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这样不禁逗弄?从前只觉他是那万千见色起意之徒中的之一罢了,没想到竟这样碰一下都要哆嗦发烫。
“侯爷这是怕羞呢。”旁侧侍女笑道。
“是了,夫人莫怪,别看侯爷在兵营里摸爬出来的,实则面皮薄得很。”又有侍女圆场道。
赵璴静静看着方临渊消失那处,片刻,目光渐渐浮起了两分兴味。
“是了。”他淡淡道。“你们侯爷有趣得紧。”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在日记里奋笔疾书:平等地讨厌每一个没有边界感的男人! “男人”俩字加粗了,把纸都划烂了w
新妇入门,赵璴一身艳丽的明红,外头罩了件狐裘,领口的狐毛厚重柔软。
“弟媳赵璴拜见长嫂,请长嫂用茶。”
他双手奉了茶在宋照锦面前端正地跪下,礼数周全得宜,既没摆出公主的架子,也分毫不因宋照锦的眼盲而有丝毫轻慢之态。
便是周遭的侍女们都交换着称赞的目光。
方临渊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
而座上的宋照锦则面露笑意,一面伸手摸索着接过赵璴手中的茶,一面挽起他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殿下快快请起。”
她双目而今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动作起来总有些吃力:“殿下嫁进府中,本就是圣上恩赐,也是殿下垂青,这是二弟的福气。我又如何能受殿下大礼呢?”
她语气本就温柔,说话时又慢条斯理的,自来便有种宽厚慈爱的光辉。
赵璴的胳膊有些僵硬。
他垂眼,目光落在了扶在手腕处的那只手上。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对待,更不适应肢体触碰,只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身形转圜,他的余光瞥见了厅下立着的方临渊。
面色如常,神情平静,一双眼睛却像有仇一般紧紧盯着角落里那只定窑细口瓶。
赵璴的嘴角微微一动。
向来能立于朝堂之人没有不识时务的,以利相驱,或借势威胁,总能令对方心甘情愿地受他驱策。
但这人却古怪得很,言明利害又给了他一夜时间消化,却仍是而今这般被逼为娼的模样,就像真被伤到了真心一般。
真心,不过是上位者为引诱他人所捏造出的廉价筹码,普天之下,哪有人真的会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即便嗤之以鼻,赵璴却还是从中得出了两分兴味,一时间连方才的生疏僵硬都消散了几分。
“我既已入府,长嫂便是我的长辈。”他缓缓地说着,目光飘过下头的方临渊,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您待我与夫君慈爱,我怎能辜负您一片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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