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璴却淡淡从她的面上收回目光。
不过是个布行里的平民女子, 不至于让他多看一眼。
但这女子似乎生得着实不错,比之宫里的妃嫔也不相上下。尤为可贵的是, 她身上没有那些嫔妃眼中复杂的算计与刻薄,瞧上去挺干净,尤其通身雪白的孝衣更衬得她清丽。
那天方临渊在街市上救了她来着, 他怎么没看见?
赵璴垂眼, 缓缓拨动着腕上的珠子。
他不知怎的有点烦, 或许是方临渊素来对人没有戒备, 万一教人家讹上,恐怕都分不清是非。
——即便这女子看起来不像那种攀龙附凤、纠缠不休的人。
赵璴只当全部的烦躁都来源于自己谨慎,亦或是手上的珠子戴得有些紧了, 勒得他不舒服。
又或许是方临渊太爱多事,总爱生出些英雄救美的心思,昨日救了她, 今日又要照顾她家生意。若哪天怜她孤寡要照顾到她本人头上了……
赵璴拨动珠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暂且没有与人做姐妹的心思。
“不必。”他说道。“你照应家里,派裁缝来量即可。”
反正, 不论为何,这女子之后最好别再来了。
这日入夜, 十六卫戍司收集来了荣昌街上所有商户与摊贩的口供, 集合在校场上之后, 将口供全部送到了方临渊手里。
厚厚的一摞, 看得方临渊头疼。
“有劳各位了。”方临渊拿着那摞册子说道。“诸位这两天都辛苦, 我也会如实上报给圣上。”
听见他这话的十六卫们登时有些紧张。
“上报圣上?”有人沉不住气。“我们这些天没干什么呀!”
方临渊的目光扫过他们,便见他们各个表情心虚的,像是他要去告什么状。
方临渊噗嗤笑了一声。
“你们对花朝之夜心怀感愧,于是自愿出钱补偿百姓损失。”方临渊说道。“这样的事也怕陛下知道?”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将军的意思,是要去皇上面前说我们的好话?”
“实话实说罢了,算不得说好话。”方临渊淡淡说着,将册子放回了自己桌案上。
十六卫们的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方临渊打断他们,在众人目光中拿起了另外一本册子。
“我修正了卫戍令上的排班座次,此后除了休沐之外,巡逻街市、排查贼寇以及日常训练的任务轮值,这上面都写清楚了。”方临渊说。“除此之外,每月还会有一次考校,不合格的处罚规章,这上头也都写明了。”
说着,他将册子放在旁侧的卫兵手里:“拿去印出来,人手一册。”
十六卫们又纷纷垮下了脸。
“若非你等松懈,胡匪不会轻易得逞,我也不会被调任过来,负责管理你们。”方临渊眉头一扬,毫不留情地说道。“既如此,各位,该拿出些‘尽忠卫国’的样子来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
方临渊抬眼:“我说得不够清楚?”
“是!我等谨遵将军号令!”
方临渊摆了摆手,让他们就地解散回家。
“将军,这些册子我替您送到案上吧?”旁侧的卫兵说道。
方临渊道:“不必,你回去吧。”
“是,将军。”
“啊,对了。”方临渊又道。“派人去兵部尚书府上说一声,除正当请假获批的休沐之外,谁打招呼都算无故离岗。无故离岗接连三日,那便是我也保不住他们的乌纱帽了。”
那卫兵一愣:“这,将军……兵部尚书是……”
“你只管去传话。”方临渊道。“这话是我说的,与你没有干系。”
“……是。”那卫兵欲言又止两回,应声退了下去。
这些番兵可以完成任务便甩手回家,方临渊却惦记着圣上的嘱托,不敢有分毫松懈。
他自留在了卫戍司里,将这些册子上的口供整理完全。
这些百姓们所言虽琐碎,绝大部分人也没看见什么有用的消息,却也给方临渊带来了不少线索。
他靠着这些口供圈出了那些胡匪潜入街道的路线,确实是从北市的方向来的。为首指挥的那个脖颈上挂着个白色的哨子,按他们的描述,确是突厥牧民才会用的骨哨。
而他们逃跑之时,撞翻了西城门换岗时立在城门前的路障,但看他们逃跑的方向,却不是西方,而是北方。
守城卫兵曾追出过一段路,但许是他们猝不及防,待到夜半归来时,是空手而回的。
方临渊将这些部分圈画了出来。
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调查北市,而当夜守城的卫兵,也需去问上一问。
待整理完这些口供,十六卫的番兵已然换上了执夜岗的那批人。大宣夜里不设禁,街上的摊贩能摆到后半夜,十六卫的巡查兵士也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轮值的。
方临渊出门时,十六卫戍司灯火通明。见着他的卫兵们纷纷行礼,一丝不苟地像是分毫不敢招惹他。
瞧给他们吓得,当真是一群在山野上跑惯了的羊。
未免他们吓得睡不着觉,方临渊目不斜视,径自出门,在门楼处的马厩里牵走了流火。
流火刨了刨马蹄,拿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
这是匹通体火红的骏马,正值壮年,是在边关时方临渊的父亲送他的。他那时旧疾复发,已然时日无多,却没有告诉方临渊分毫,只将这匹亲手养起来的小红马送给了他。
“这马说起来与临泽那匹还是一母所生。”他父亲那时笑道。“你们一人一骑,也算相得益彰了。”
“爹,连战马你都要这般讲究?”方临渊当时浑然不觉,只笑他父亲道。
却见他父亲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战马与将军一样,命数虽长,但可供驱策的拢共也只有这些年。只盼这匹马与临泽的那匹,能到上了年岁后,一道颐养在上京。”
当时的方临渊只顾笑他父亲,送匹马还要他给养老送终,却在此后才知道,他父亲是希望他们能不做死在沙场上的将军。
但那时,他兄长阵前而亡,他兄长的流云代他兄长被剥下皮来,裹在了那将领用来垫脚的凳子上。
方临渊摸了摸流火的鬃毛,翻身而上,出了卫戍司的大门。
他早知今日不知何时回家,这才没叫府上的马车在外头等他。反正这条路他熟,辛苦流火一遭,也省得侍从们在外头陪他熬夜。
走过两条街道,四下里便渐渐安静了。这一路而去都是高墙大院,高耸厚重的院墙立在两侧,偶尔走到大门附近时,才有两盏微弱的灯火。
四下寂静,只剩下周遭新飞来的燕子鸣声,和方临渊哒哒的马蹄声响。
方临渊便在这时拐过了一条街,拐进了个不大宽敞的小街里。
风声一起,吹拂得流火柔软的鬃毛拂在方临渊的手背上。
有异动。
微风吹来,方临渊明确地觉察到有人藏匿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气息遮掩的很是拙劣。而他一扯缰绳,目光向前一凝,便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前头离地几寸的位置上微微反射的银光。
绊马索?
方临渊眉心一拧,只一瞬停顿之后,便双腿一夹,驱策着流火仍向前行。
便是突厥人都不敢绊他的流火,他倒要看看,今日藏在暗处的是一群什么东西。
临近绊马索时,他缰绳一提,流火便轻盈地从绳索上跳了过去。他不动声色地骑着马仍旧朝前走着,距离那巷子还有几步远时,他一晃缰绳,踏着流火的背脊悄无声息地飞身而出。
而得了他指令的流火,仍向前走去,哒哒的蹄声没有片刻停顿。
流火刚到巷子口,暗处几个人影便纷纷冲上前去。
但那几人刚冲到街上,便见街上赫然站着一匹通体暗红的大马,一双温驯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马背上却空空荡荡。
几人愣在了原地。
“少爷,怎么只有马?”其中一个匆匆问道。
“怕是谁家的马跑出来了吧……”另一个小声说道。
“闭嘴!”为首的那个瞪了他们一眼,走上前打量了流火一圈。
“不是让你布置好绊马索吗?”他道。“这马怎么好端端地就在这里?”
“这……小人确实布下了,少爷,不信您看。”
“你若布置出来的是糊弄人的东西,你这两个月的月钱都别想要了!”
被唤作少爷的那个狠狠地指了指他,径自朝着绊马索的方向走去。“是不是你栓得太低了,那马一步就跨过去了?还是你拴得太松……”
就在他距离绊马索只两步,正要蹲下身查看时,骤然一道黑影自屋顶落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后。
“少爷……!”
后头的几人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那黑影抬腿一脚,将他踹向前去。
他猝不及防,被踹得前冲两步,恰栽在绊马索上,被绊得一个跟头滚在地上,摔得头晕目眩。
只听他身后那人凉凉地笑了一声。
“拴得挺紧的。”他说。“若是不信,就自己试试呗。”
后头几人连忙冲上前来。
刚才光听声音他就听出来为首的那人是谁了。李承安,堂堂兵部尚书公子,让他“小心”的方式,原来就这啊?
不过几个随同的家丁,方临渊头都没回,单手几个拳脚便将那几人全都放倒了。
便见地上的李承安被摔得七荤八素,费劲地想要站起来。
方临渊跨过绊马索,上前一脚便将他重新踹了回去。
“你可知我是谁?堂堂十六卫将军,敢对我动手,怕是你活得不耐烦了。”方临渊懒洋洋地说道。
“我是……我可是……”
“我管你是谁。”眼见着他便要摘下面罩,方临渊又一脚踹上去,将他重新踹倒了。
这回,不等李承安应声,他上前便一把抽下了他的腰带,将他双手一扭,利落地在身后捆了个结实。
“不管你是谁,今日也要蹲十六卫戍司的大牢。”方临渊慢悠悠地说。
“我可是……!!”李承安急得大叫。
但不等他那个“李”字说出口,方临渊已然一把扯出了他怀里的帕子,掀起蒙面朝他口中一塞,正抵进他的嗓子眼。
想说自己是谁?
方临渊将他蒙面捂了回去,一把将他甩到了马背上。
到了十六卫戍司,当着那些番兵下属的面慢慢说吧。
方临渊一路载着蒙着脸的李承安回到十六卫戍司。门前的士兵见他去而复返,正要上前问什么,便见方临渊的马上横着个黑衣蒙面人,登时大惊失色。
“……将军?”
“方才路上遇见有人袭击我。”方临渊翻身下马,懒洋洋地说道。“还有几个带不回来,都让我捆在兰馥巷了。这个是领头的,我先审着,你们派几个人去把那些带回来。”
“是!”
谁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贼人敢袭击朝廷命官的啊!那卫兵连忙站直,冲进去找人去了。
没一会儿,卫戍司的刑堂里便来了不少人。这会儿在衙门里当值的,除了站岗的之外,全都聚了过来。
方临渊拖着那个蒙面人,朝着堂中一丢。
“你们审吧。”他说。“我不清楚流程,在旁边看着就行。”
很快,官衔最高的那个便坐到了高堂之上,面目严肃,出言凌厉:“堂下何人,竟敢带人偷袭十六卫将军!”
却见蒙着面的那个,挣扎着站起身,双手还被捆着,唯独露出的那双眼睛狠狠地瞪了堂上那人一眼。
众人一惊,这匪徒竟嚣张至此!
他们面面相觑,堂上那人也吓了一跳:“先将他的蒙面摘了。”
周遭的番兵连忙上前。
却见那蒙面匪徒面露惊慌,横冲直撞地竟是要跑。周遭几人连忙将他押住,一把将他面上的布扯了下来。
方临渊站在一旁,玩味地笑着,抱起了双臂。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周围众人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扯下蒙面的人。
堂上那个也愣愣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您……这……李副指挥使?”
方临渊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向李承安。
却见李承安涨红了一张脸,朝着旁边的番兵怒道:“唔!!!”
那番兵吓了一跳,登时回过神来,替他扯出了口中的帕子。
李承安一阵剧烈地咳嗽,涨红着眼睛瞪向方临渊。
“你为什么不惊讶!”他怒道。“你早知道了,你早知道是我了是不是!”
方临渊抱着胳膊,只懒洋洋地笑:“李承安,你不是今天才摔断了腿吗?”
便在这时,一队番兵押着那几个家丁进来,为首的那个兴致高昂:“将军!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副指挥使?!”
那人话没说完,便诧异地看向李承安。
李承安快要跳起来了。
“看什么,都在看什么!转过去!全部都给我转过去!!”
怀玉阁外的桃花娇嫩地绽放了不少,阁中的侍女们特往上头悬了灯。到了夜里,灯点起来,暖融融地将桃花照出一片通透的明亮。
赵璴坐在窗下。
方临渊早派了人回来,说自己夜里不回来用饭,在卫戍司便将就着吃了。
可赵璴却迟迟没有用饭。
绢素等人是从宫里跟出来的,知道赵璴从小未能好好吃三餐,渐渐折腾得肠胃不大康健。她们着急,却又不敢贸然提醒,只好替他送了汤来,替他垫了肚子。
但一盅汤赵璴也没喝几口,只坐在窗下,一本书翻了大半。
绢素将茶放在了赵璴手边,替他挑亮了灯芯。
“可要替殿下备些宵夜?”她小心问道。
却见赵璴书页翻动了一张,淡淡道:“不必。”
绢素目光扫过赵璴桌前放的那叠迎春花糕。
许是殿下确实不饿?眼看着这糕点在殿下案头摆了一天,也没见殿下动过一口。
她在原处停了片刻,便见赵璴抬起头来,问道:“怎么?”
绢素忙说道:“无事。只是见这花糕在这里放了一日,恐不新鲜了,是否要奴婢替陛下放进窖里存上一夜?”
却见赵璴的目光在那儿顿了顿,说道:“不必。”
绢素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临退出赵璴卧房时,绢素看见,赵璴伸手拿起了一块花糕。
真不知殿下这是饿还是不饿。
绢素摇了摇头,替赵璴掩上房门。
也不知十六卫戍司是有多少事情要处理,眼看着就要到了后半夜,不是明日一早还要去那里点卯?
赵璴放下手里的书册,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肩颈处有些酸痛。
他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那盘糕点。
丑兮兮的,还被压坏了些。这样的东西,也只方临渊送得出手了。
想起方才绢素说会放坏,赵璴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去,从上头拿了一块。
罢了,这东西放在这儿虽说气味好闻,但终究不大长久。过两日吩咐绢素制些迎春花香出来,想必也没什么区别。
赵璴将那块花糕放进口中。
甜得有些起腻,放冷了,入口还有点干。赵璴的唇舌向来挑剔,这样的东西是从不会入口的。
可他一块吃完,却又拿起一块。许是方才忘记了的饥饿忽然被他想起了,他一连用了三块,才停下手来。
只剩了一块在盘中,赵璴顿了顿,挪开目光。
迎春花制香还要些许时日,这块就先留着吧。
他挪开目光,复又拿起了扣在桌上的书册。
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股突然的、强烈的绞痛,从他的腹中翻涌上来。
只一刹,赵璴面色一白,搁在桌上的手一把扣住了桌角。
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他手指倏然收拢,额角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作者有话说:
赵璴:明白了,毒死我好娶续弦是吧QAQ 方临渊:?
周遭的番兵匆忙地上前来替他解开捆绑。
但方临渊捆他用的是从他身上抽下的腰带, 这会儿看上去衣冠不整的。番兵拆下腰带来,却又不敢扔下,小心翼翼地将其递回他手上。
众目睽睽之下, 他外袍的衣襟大敞着, 这腰带一时间系也不是, 不系也不是。
怒而瞪向方临渊时,却见他笑得愉悦又欠揍。
“看我干什么?”只见方临渊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停在他面前。“我还没来问你,你为何躲在那儿偷袭我?”
李承安咬牙切齿地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谁偷袭谁啊!到头来不是他被方临渊一脚踹到绊马索上,若非他眼疾手快, 今日两颗门牙便要留在兰馥巷里了。
况且……还能为什么!
为他那日强迫他从尸体嘴里掏毒药, 为他今日骑到他父亲头上, 让他来给他当属下。
李承安死都不会承认, 他有些怕。
那天方临渊临走的时候,还警告他不要落在自己手上,结果转头就成了他的上峰。不到一天时间, 他卫戍司的弟兄们就都遭了殃,被方临渊光明正大地打了不说,家里还一点都不敢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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