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一提,船上不少人都在这段航程上吐了,都是吕瑛带大家乘海浪加速时颠的。
大蓝则在靠近浅海时便提前离去,如她那样的大鲸只爱在深水区活动。
此时台风季还未结束,但也走到了最后几天,海洋还是充满危机,但靠近港口时,也能看到有人在海边活动。
其中宫中司礼监大太监郑尧便派人盯着此处。
前梁王妃、现前线大将吕玄生的南海王小世子说是要为母送粮饷过来,且已经出了海,吕将军一接到消息,便立刻写信给了皇上,皇上都被惊住了,这个天出海,那不是玩命么?他这侄子也太勇了些。
但到底是亲侄子,俗话说得好,人越缺什么变越惦记什么,皇上没儿子,便特喜欢小孩,何况吕玄在前线给他拼命,吕玄的儿子要过来,当上司的总要管管,加上大京里的糟心事太多,一来二去的,皇帝陛下竟是亲自驾临苏州府,即离泸港最近的城中。
反正此处离应天府、大京也不远哩,只当是散心了。
郑尧派到泸港的是他的干儿子,叫祝大午,今年才十二岁,是五王乱京时守城武将的儿子,因父守卫城门不利,使一家人男的入宫,女孩入教坊司。
如今祝大午已在泸港旁的屋子里守了两天,等候吕将军的儿子。
祝大午看着屋外的倾盆大雨,还有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的门窗,心想,便是那位吕公子没被海浪沉了,也不能那么快过来,他怕是还要在此处守几天。
谁知这个念头刚浮出来,在天海交接的尽头,便模模糊糊出现了船队的影子。
不畏风雨的九幽带着船队穿过厚实的雨幕,乘着风浪抵达了泸港。
祝大午只看到那艘最大的船无比豪横,再入港时一抖船帆,以一个高难度姿势一甩,加上一群海兽帮忙推开了港口里好几艘船,这大船便占住了最好的船位。
吕瑛一手捧驱寒除湿的药茶,一边抱怨:“这河上游的水道好像很窄,九幽进不去了,来个人联系一下本地船商,我们得换河船了,还得留起码两百人在此守船,我可不想回来的时候,发现九幽被谁凿个洞出来。”
只是台风之下,好多人都躲到内陆去了,他们怕不是要到苏州府才能找到人,但吕瑛走海路便是为了省时间,哪里再在换船时费工夫?
幸而此时,岸边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一个声音清亮的少年,他举着伞,伞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人却站得稳。
他仰着头看着吕瑛,大喊:“来人可是吕玄将军家的小公子?”
吕瑛一挑眉,抬手,岚山便上前:“正是,你是谁?”
祝大午双手一举,朝天拱手道:“吾乃圣上派到此处的宫人,小公子既是来了,这便准备将粮转到河船上吧,杂家这便领诸位去苏州府,先走水道,再转陆路,很快便能到襄阳府了。”
他说完这话,便看到一娇小的身影从船上一跃,轻巧地落在港口处,他对海洋喊道:“都回去吧,接下来不用你们陪了。”
那些海兽不舍叫着,还是乖乖离去了。
祝大午暗暗心惊,这吕家小公子居然能驭使海兽。
接着船上又跳下几个人,都是身手灵巧、从高处跳下也毫发无伤的武人,他们站在吕瑛身后,而吕瑛转身,露出可爱秀丽的面庞。
吕瑛年纪不大,个子也矮,祝大午却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即使顶着皇宫的光环,祝大午在这位小公子眼里也如蝼蚁一般。
祝大午下意识想,这孩子有一张可爱的脸,还有冷漠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他不自觉生出敬畏来。
接着他便看到了那些人从船上抬下一尊一米高的石蛙。
石蛙的眼睛身上包着雨披、头顶雨笠,端坐于老船木做的祭台上,神态庄重,看起来威严又可爱。
一名老水手带着蛙看泸港,说祝大午听不懂的琼崖土话:“雨神爷爷,这便是泸港了,您的子孙后代就要从这去战场,您可得保佑他啊。”
雨神无声的坐在那里,祝大午却下意识对它拜了拜。
他是迷信的人,因为他有太多只有神仙才能办到的梦。
父亲早就死了,几个大一点的哥哥被流放到军伍中,成了面上纹罪字的贼配军,也不知是否活着,母亲进了教坊司当天便吞银钗死了,只比他小两个月的异母庶妹已经被压着接了客,另一个小两岁的去学了琴,但以后也逃不掉……
若他能在宫里出头,得圣上的青眼,又或者伺候好了干爹,将来才能把她们赎出来。
除开疯抢柔鱼喂海兽的玩耍时刻,船队上的水手们也都是干练的,他们沉默而迅速的搬运着粮食、布匹、盐糖、药材,又自己点好守船的人,其余人则佩戴武器,组好队跟上吕瑛。
如同一支军队。
祝大午到底是将门出身,他立刻看出来,这些人必定是吕家水军里的好手,南海王吕房果然心疼继承人,这些人都是有护卫吕瑛职责的。
吕瑛打量着这太监,软软道:“带路吧。”
岚山和一个同族兄弟岚溪一起单膝跪下,伸出胳膊驾了个人轿,吕瑛坐上去,又有一高挑侍女为他打伞,一众人簇拥着吕瑛离开了港口,矜贵的模样比京里那些高管豪族家的公子哥更甚。
祝大午却不敢将他当凡人,只觉着神仙家的小公子再怎么娇待也应当。
等他们走了,也是郑尧义子的冯筝敬畏道:“琼崖吕家,果真不同凡响,莫非真是神仙后人不成?”
和祝大午一样,太监大多是迷信的。
又有人说:“肯定是的,不然他们怎么能在这么大的风雨中出海?还有那些海兽,你们看到没有,它们听吕公子的话呢!”
进入内陆,风雨便越来越小,进入苏州府时,雨水变成了细而绵密的模样,至少不会再砸得人皮肤疼。
吕瑛不打算在此停留,运粮么,本就是十万火急的事,半点耽搁不得。
谁知祝大午却特意请他在此港口停了停。
吕瑛眨眼,考虑许久,才抬手示意船只靠岸。
舷梯放下,很快便有一个如吕房般高大的男人上得船来,他看起来三十来岁,穿玄黑的华美衣物,额角带一条细细的疤痕,粗看很凶,细看又发现五官极为周正,是典型的山东美男子模样。
他看着吕瑛,吕瑛毫不畏惧地回视。
祝大午小声提醒:“小公子,这位是陛下。”
吕瑛挑眉:“嗯?”
祝大午声音更低了些:“行礼呀。”
吕瑛不乐意对任何人三跪九叩,他从小到大就没对谁弯过膝盖,燕红琴收他为徒时都得说好话求着,连杯徒弟茶都没蹭到。
秦树焉摇手:“小吕身子骨不好,免礼了。”
他大步走到吕瑛面前,蹲下与吕瑛平视:“诶,我知道你是瑛瑛,你知道我是谁么?”
吕瑛歪头,说:“知道,您是皇上。”
秦树焉心想,我还是你大伯呢。
他看着吕瑛这张脸,内心升起惊叹。
这孩子和丽贵妃真是太像了,像到了见过丽贵妃的人能一眼看出来的地步,但又反而和他九弟没那么像,就像丽贵妃跳过老九和吕玄生了个儿子,没老九的份了似的。
而且这孩子捡着丽贵妃和吕玄的优点长,他才七岁,秦树焉就敢断定这孩子将来必是绝色。
只有这眼睛和神态……
孩子用冷漠而幽深的黑眼睛打量着这个皇帝,分明没什么情绪,却看得秦树焉心里一个咯噔,许久以前的心理阴影重新浮上心头。
上次见到这种看谁都恨不得看透、看起来没什么感情实则没把所有人命当一回事、随时能把人杀了的目光还是在秦树焉的亲爹身上呢。
那时开龙帝已满头白发,多年征战让他身体损耗严重,面容却华美得像是画卷,虽有很严重的驼背,但快两米的身高依然让他俯视着所有儿子,他性格暴躁多疑,越老便越讨厌所有会威胁到他的人,包括越来越大的儿子们。
只要一有不快,开龙帝就会鞭打儿子,将他们抽得和满地乱窜的狗一样,只有丽贵妃能劝一劝,可丽贵妃平时待在宫里,儿子们却在前朝,能得到她求情的时刻实在不多,秦树焉被打得受不了了,干脆请命去边疆带兵。
见吕瑛眯起眼睛,秦树焉沉痛地想,对,就是这个味儿,连那股“你这么久不说话是不是在想怎么害朕”的敏感多疑劲儿都齐了!
真奇怪啊,明明老九的眼型和爹更像,可他看起来单蠢单蠢的,怎么到了儿子身上,这眼睛就让他浑身凉飕飕的!
只是一眼,承安帝就知道这孩子不好糊弄。
孩子柔软唤了一声:“皇上?”
秦树焉回过神来,就见面前小朋友可爱稚嫩的面上带着疑惑,还有恰到好处的关怀,又让人想起温柔美好的丽贵妃娘娘。
他心头一松,笑道:“没事,朕来此只是要说一声,湖湘之事多亏你的援手,你和吕卿家一样,比许多人都可信得多。”
这位早年常驻边疆、性格粗犷的帝王从怀里掏了掏:“我听吕玄说过,找你借钱要打借条?喏,给你。”
吕瑛接过纸条,发现上面的字迹与他之前收到的那封落款为“秦”的信一样。
秦树焉以朝廷信誉向琼崖岛吕瑛借粮八千担,承安八年之前以银钱布匹还清。
纸条上盖了印。
吕瑛轻声念印上的字:“受命于天,既寿恒昌。”
秦树焉蹲得腿麻,站起来:“对,朕绝不拖欠小孩的钱,就拿传国玉玺盖章了。”
吕瑛哦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指着纸条:“把八千担粮食改一改,我带了一万担过来。”
秦树焉惊讶:“咦?你手头不是只有两个县吗?竟能凑出这么多粮?”
其实吕瑛光是以两县凑出八千担粮就很让人惊讶了,秦树焉的臣子不少,能和吕瑛一样一口气凑出这么多粮食的,却一个没有。
他特意来这就是想看看吕瑛性子如何,若是没问题,等孩子再大点就拉到户部去干活。
吕瑛:“外祖支援了一点。”
秦树焉:“朕虽未与吕老爷子见面,看吕卿家的做派,就知道你外祖定是个好人,再搞新的纸条太麻烦了,要不这样,等吕玄从前线回来,朕给她升个侯爵得了,这爵位以后也能传给你,行不?”
吕瑛无可无不可:“行啊。”
因着吕瑛和开龙帝的微妙相似,加上吕玄的面子情,秦树焉以一种相对平等的态度和吕瑛交流,却不料太监们已看得目瞪口呆。
圣上是军伍出身,作风向来严厉,气势也冷厉得很,孩子见了他都怕得很,没想到吕家小公子竟是不卑不亢,谈话间颇有大家之风。
吕家护卫们却都安静地骄傲着。
不愧是孙少爷,面对皇帝老儿也如此沉稳!
第40章 定性
吕瑛不爱行礼,但他其实很有教养,说话轻言细语、不紧不慢,带着书香里浸泡出来的文气,加上外貌像祖母一般可亲,完全看不出传说中接管一地时先砍一批人的凶残。
秦树焉还挺欣赏吕瑛的狠劲,但他自认做不到这点,若他这么做了,大半个朝廷都会造反,而他的势力全集中在了边境,届时内忧外患,汉人好不容易建起的禹朝就要回到孟人手里。
文臣们对此无所谓,因为他们到哪都是官,可百姓在孟人手里和牲畜无异,若使他们再次失去故国,那将是秦树焉背不起的罪责。
作为开龙帝的长子,秦树焉随父亲打了天下,经历过乱世,他太清楚禹朝的存在有多大的意义了,便是没能重夺汉家大一统的领地,这国也不能倒!
而在和吕瑛相处了一阵后,秦树焉发现这孩子还有其他很值得人欣赏的地方。
琼崖吕家自然是富裕的,吕瑛便是日日山珍海味都吃的,但事实却是这孩子吃得是杂粮米饭,他身边的女医再为他做一道清淡的鱼羹和炒时蔬做加餐,桌上摆的也不过三菜一汤。
和吕瑛一起出行的侍卫、侍女,因着都是习武之人,碗里也都是有荤有素,且一定给吃饱,这点就比宫人强,宫中侍从奴婢为了少出恭,不让身上有异味,都是少食,喝水也少,于是到了晚年,便比常人更容易生出肾病来。
吕瑛对自己不坏,知道自己体质不好,出门会带大夫,衣服也穿得多,却没有奢靡浪费,对身边的人也好,或许有股公子哥常见的傲气,但和大京里那些公子哥又不同,吕瑛把人当人看,这点也和他的祖父像。
秦树焉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身边只有三个孩子,就把他们带在军伍中,他、二弟、大妹都在,三人的母亲是同乡的寡妇,男人被孟人杀了,她们活不下去,父亲那时只是个小兵,为了不让她们被宗族沉塘,就把她们都娶了。
三个寡妇都不好看,皮肤黑、身材干瘪、青春不再,有的人已生过孩子,只是没养住,在乡里是不祥之人,开龙帝为了养活这三张嘴,便在前线拼命厮杀,然后提着粮食布匹回家,他或许不是忠贞的丈夫,但在三个寡妇眼里,他是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秦树焉的母亲生他时已经四十多岁,产后没调理好,在秦树焉五岁时走了,死前拉着父亲的手,叫他“阿弟,阿弟,你以后要长命百岁,我还以为我会死菜人铺子里的,谢谢你让我死在温暖的大房子里,阿弟,来生我给你做姐姐,我护着你……”
她一遍一遍的念着,最终闭上了眼睛,两个同乡小娘哭得撕心裂肺,父亲沉默地拉起被子盖好她的脸。
那时父亲其实就已是很暴躁的性子了,但他不对女人发脾气,对与自己长得像的大女儿也很好,大妹嫁到一家文臣家里,驸马见她三年无所出,硬是纳了妾,结果全家都被父亲砍了,大妹也不愿再嫁,她随父亲一起上战场,像个男人一样战死沙场。
在大妹后,其他妹妹都被锦衣玉食簇拥着,享富贵人生,不是说那样不好,可秦树焉却总记着早逝的大妹。
至于对儿子,开龙帝便粗一些,秦树焉第一次提刀杀人时心里怕,他就让秦树焉和他睡一个帐篷,但是怕儿子尿床,只让秦树焉打地铺。
有些士兵年纪小,走投无路才从了军,开龙帝就会让他们牵着自己坐骑的缰绳,带着他们一起走。
开龙帝出身低,对子女也不会柔声细语,可在他身上,儿女们是能感受到父爱的,秦树焉也因此对和父亲相似的人有好感,比如吕瑛。
陪侄子用了午膳,秦树焉笑道:“我的贵妃怀孕了,若她能生下皇子,希望能有你这样的品性与聪慧。”
吕瑛客客气气:“祝您早生贵子。”
秦树焉伸手摸了摸吕瑛的小脑袋,下船去了,他现在无比思念自己的小公主,还有怀着孕的贵妃,皇后早在贵妃第二次怀孕后便自请离宫,若她想走的话,秦树焉会与她和离,再赠予钱财,送她体体面面的回家。
这样也好,贵妃生育皇子后,可以直接立为皇后,长子也是嫡子,以后占据法理大义,便是秦树焉再有其他子嗣,也不用担心五王乱京之事重演了。
他匆匆回了皇宫,先去洗漱一番,换了龙袍,才去了莲恩宫,此时正是贵妃午睡的时间,秦树焉示意下人们不要出声惊扰贵妃,却见此宫大宫女面色惊慌,一直试图发出声音。
秦树焉也是警觉人物,他一抬手,郑尧就带着侍卫捂住她的嘴,接着皇帝大步走入宫殿,就看到贵妃挺着大肚子坐在榻上,正与一男子紧紧相拥。
男子穿着太监的衣服,一张脸却怎么看怎么像秦树焉的十五弟,渭王秦树成,他的生母是前朝皇宫宫女,本人也看着老实,秦树焉留了几个老实弟弟在京里办差,他便是其中之一。
那两人不知秦树焉的到来,正拥在一处互述衷情。
渭王痴痴望着怀中女子:“若娘,儿子还是要拖到足月生产,不然外人只以为你是早产三个月,容易对不上日子。”
姚贵妃柔媚道:“奴自晓得,成郎,你放心,我一定护着咱们的孩儿好好长大,日后,我还要给他最尊贵的位子,你没拿到的,我们的儿子能拿到。”
渭王摸着她细滑的肌肤,轻声道:“便是这一胎不是儿子也没什么,茉娘也要生了,她要生的是儿子,就把孩子换进来,茉娘是你妹妹,孩子的父亲又都是我,没人能从相貌上看出端倪。”
姚贵妃不甘愿:“虽茉娘是我妹妹,但我心中只有我们的孩子。”
渭王皱眉:“你不愿?”
姚贵妃不敢得罪这个借着母族势力,连皇宫都敢潜进来的男人,只楚楚可怜道:“我只是嫉妒啊,成郎,当初要嫁你的分明是我,可现在,我们的孩子连光明正大叫你父亲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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