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老板,遇到事了,哪怕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也要看看马仔的能耐。
杨添胜是主簿,不光管户籍,对县内人口对粮食的消耗也心中有数,他算盘这么一拨呀,冷汗便流下来了。
六千人若要垦荒、干活,一日消耗一斤粮食是最基本的,而他们现在开始垦荒,待他们自己种的田开始有收成,能养活自己前,有至少大半年的时间得靠定安县接济。
这就是……杨添胜咽了下口水:“至少要九千担粮食,才能养活这六千人。”
一担粮食120斤,九千担就是108万斤。
可定安县的粮食是绝对没有那么多的,因为他们自己之前也闹过粮荒,这却是因为定安县的农作物种植比例不对劲,大家光顾着经济作物去了,没有种粮。
这却要说到定安县的经济作物——产丝的桑田、产糖的甘蔗田。
定安县有桑田三千亩,每一亩地产出的丝送入作坊,以织机织成丝绸,卖给洋番是十五两银子一匹,一两银子则是一千文,如今禹朝各地粮价偏高,五百文才能买一担(120斤)粮食,即一匹丝绸可以赚出三千六百斤粮食!
至于糖,那更是稀罕物了,如今最好的甘蔗糖度也有限,一亩甘蔗只能出500斤糖,可一斤糖就能换一担米!
这就是经济作物的威力了,当然了,如果大家都去种经济作物,不种粮,那手头银子再多,也是购不到粮的,这就是死守耕地底线的意义。
先前定安县的地主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佃农死活,废了许多粮田改种桑和甘蔗,这些东西换来的巨大财富却没让辛辛苦苦的佃农拿到手,反而是地主们自己吞了,佃农们自家没有储粮,拿钱去粮铺,发现粮价被抬得老高,他们买不到粮,只好闹粜。
吕瑛看了闹粜的是哪类人,就告诉秋瑜:“本县必然没有重视农耕,只看桑田和甘蔗田,接下来,我们必须得让定安县开始垦荒,且每年都根据人口计算必须要有的粮田数目,否则以后若闹了天灾,只怕还要闹粜。”
秋瑜闻言,遂出门转悠一圈,又问了钱阿全等人,发现吕瑛所言即是事实,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瞧瞧小人家这智商,要不人家怎么是明君预备役呢。
杨添胜算出了需要的粮食,陈钧接过话头:“县里有两万人,我们接收难民前,要先确保本地百姓有饭吃,大部分农户家里有储粮,县里的粮库有一百二十万斤粮食,养活本县是可以的,外来的,怕是不够。”
定安县有好几千是种了经济作物,还有在织坊、塘坊、盐田工作的人,又有小摊贩、小手艺人等,他们是需要购粮吃饭的。
现在定安县能安安稳稳发展,是因为吕瑛从地主豪强那里抄出了七十万斤的粮食,又掏私房钱补了五十万斤,合共一百二十万斤,放在粮仓里稳住了所有人的人心,这叫镇命粮。
镇命粮是定安县决不能轻易动的家底,谁敢动这些粮,吕瑛就杀谁。
所有人默契看向吕瑛,吕瑛挑眉:“对,仓里的粮不能动,你们得另外想法子来接下这六千人。”
老板又出难题,换了一年前,马仔们已经开始为难,这会儿却都开动脑筋。
之前管修路队,如今在县里开夜班扫盲的金银提议:“不如我们在外购粮吧,之前在琼山港卖盐、糖、丝绸、厘锦,换了不少钱,钱到手了就要花出去啊。”
这钱是吕瑛的,但金银说话时悄悄看吕瑛的表情,心里便定了。
这个法子可以用。
他堂妹金花却一拍桌子:“那可得把钱怎么用都说好了,别忘了,孙少爷要扩护卫队,这就要招兵,我们还要修路,要开夜班扫盲,要养鸡鸭猪羊鱼,购置牲畜幼崽,这可都是钱。”
金花算术好,做账利索,性子泼辣爽利,如今已被吕瑛聘做账房,地位和重要性已不比其他马仔低啦!
金银好脾气:“自是会分配好的,你看我们这不正商量着嘛。”
吕瑛治下的农税只按田亩收两季十一税,商税却另外立了新税目,收的多一些,这次琼山港卖货归来,县衙便收了九千八百两的税,相当于过往三年的县衙税收总和。
看,跟对了老板,赚钱都容易了。
县衙运作的必要开支,比如二十来个马仔的俸禄加起来是五百两,其他都是吕瑛的钱,马仔们想要用这笔钱,就得先立好名目,做好预算,将这些报上去,请吕瑛批了才成。
钱阿全把算盘扒拉过来拨:“县衙要修一修,琼崖岛总是刮台风,需要建得结实些才安全。”
自从跟了吕瑛,马仔们倒是都打得一手好算盘了。
吕瑛:“修县衙可以给二百两。”
管钱的陈钧拿出专门打条陈的筏纸,现场写好预算数额和名目,递过去。
吕瑛大笔一挥。
接着他拿出一枚白玉小印,沾了红墨往上一盖,是一只身有云纹的小鸽子。
钱阿全道:“再有九千担粮食的购置,按市面的粮价,要四千五百两。”
这条子吕瑛也批了,钱当场就去了一半。
王周周说:“六千难民过来,还要给他们安置的地儿,幕天席地的睡,按琼崖岛这时不时下雨的季节,怕是要淋死不少人。”
话说到这,大家心中一凛,知道又一个大开销要来了。
六千人的屋子,便是按户分,也要至少一千二百间屋子吧?就算是建厘人的船型屋可以搞得便宜些,这么大的量也够恐怖了。
吕瑛:“此事我有计较,秋瑜找人画了一套图纸给我呢。”
他拿了图纸出来,上面画的是一排排二层小楼,小楼建的宽,一楼就有七八户,每户只给十平不到,里面可摆四张床和几个柜子,还有公用的厕所、厨房,澡堂则在楼外另建。
“这是临时安置房,用以安置难民,届时男女分开住两个区。”吕瑛挥了挥图纸。
“等他们在此地定下来三年,就得出去自己建屋住在农田边,这些安置房也不用拆,因为到时候本县会扩织坊、糖坊等地,工人可以带家属住这,也可作为廉租房,租给无片瓦遮身的穷人。”
金银是搞工程的,他问:“在琼崖岛,这样的屋子怕是不够结实。”
琼崖岛如今二层三层的建筑都是稀罕物,因为建材强度不够,把屋子建高了以后怕是顶不过一季台风。
吕瑛:“秋瑜这次急着回湖北开石膏矿也是为了这个,他说石膏矿可以搞出一种叫水泥的新建材,建的屋子很是结实,加上烧砖,唔……只算成本的话,材料加人工,算三千两吧,县外那个烧砖的炉子也得扩了。”
卖货收的九千八百两税,这就只剩下一千六百两了,这又要去掉买牲畜苗的六百两。
吕瑛批完条子,身心舒畅:“还有一千两就留着吧,做备用金,还行,没动用我的私房就能接下这么多难民,定安县可是出息了。”
听到他这么说,所有人又是想苦笑,又觉得骄傲。
王周周卖乖:“都是孙少爷教得好,我们才出息的。”
但凡几位县官换个琼崖岛以外的地方做出这份成绩,全省的长官都得记住他们的大名,将他们列入“能吏”范畴,拉拢升官都会随之而来。
现在大家却都做了吕瑛的马仔,不过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份成绩后面,是吕瑛拿吕家的武力压住一切不服,打杀了一批地主,又压着他们教着他们才能做出来的,因此对吕瑛是真的心服口服。
要是放往年,县衙里交了给上头的税,可是连满足自己的运作开支都不够,那可真是到处都是窟窿眼儿,哪有这样还能剩余钱的好事!
吕瑛说:“你们今年就三件事要做,一,盯好夏粮和秋粮,二,收好税,三,接好六千难民,做得好了,我年底再给你们封大红包。”
今年定安县最大的花钱项目也就是收难民了,这笔钱已经用三月前的进项抵了,也就是说,三月以后再赚钱,可全就是净收入啦!
说起这一茬,大家伙又提起了干劲,经过这阵子的磨砺,现场全是精通实务的人,他们在心里算着。
琼崖岛一年收两季粮,五六月收去年冬季种下的粮食,叫收夏粮,十月收春耕种下的粮食,叫收秋粮。
今年定安县春耕做得好,发动了五千劳力,一共耕了三万亩的地,可以说是远超预计,也是全县人民在雨神后裔吕瑛的号召下干出来的成果,若今年天公作美,到秋季能收上六百万斤的粮食。
至于去年的冬季播种嘛……因为吕瑛那时候还没收定安县,在全县县官默契摆烂、地主们疯狂压迫百姓的情况下,播了种的耕地竟只有一万五千亩,最后大约能收上两百五十万斤。
嗨,反正今年肯定能粮食自足了,还能余一点储备,这就是好事了!
甘蔗地一年只能割一次,今年的割完了,下次要等冬季,且不说这个,盐和丝绸这两项是一直在做,且能一直赚钱的,这是细水长流且丰厚的进项。
算盘这么一打呀,大家的心都晴朗了。
县衙之外更是一片欢腾喜庆。
孙少爷的商队回来了,他们将大量的货物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了他们的手里,除了应缴的税,其他钱都一分不少的给了!
织坊大门,纭纭亲自拖着一辆板车,几个女娘跟在车边推着,都是满脸的喜意。
纭纭大声喊:“吉叶子,吉叶子,快来咯,我把钱带回来啦!这次卖了好多银子!”
一厘家少女冲出来,皮肤黑黑,眼睛圆而大,像只猫,她用口音很重的官话问:“多少?我和姐妹们可以拿多少银子买粮食和盐铁回山里?”
吉叶子这次出来,身边跟了好几个厘家女子,都是想给家里赚盐糖布匹、铁制农具才来的。
纭纭直接打开箱子,一片银光在太阳底下刺得人眼疼。
“好多呢!”
吉叶子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她双手捂嘴,喜得尖叫起来:“啊啊啊!”
随着女孩的尖叫,绣坊里的女娘、小倌都跑出来,有些容貌姣好又年纪不大的,都是吕瑛从暗门子里拉来强迫从良的,还有的年纪大些的妇女也喜不自禁,纷纷聊着。
“这下我可以给小宝做件新衣了。”
“我要买鸡蛋给囡囡吃,可怜我的囡囡,出生到现在没碰过一点荤腥。”
另一边,符老汉也和几个年轻人拖着银子,走在修得平整的土路上,待看见海平面,他便发出长长的啸声,身边的几个男人也啸起来。
悠长的喊声令盐田中的盐工站直身子,海边的船型屋里钻出人来,有人看到了符老汉,指着他欣喜地嚷着,众人便朝这聚过来。
符老汉笑着喊道:“兄弟们——有钱了——可以买鸡买鸭——买布买鞋啦——”
甘蔗园里,一名叫陈高的年轻人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走,他叫着:“娘,我们有钱了,孙少爷真的把工钱都发给了我们,我在琼山买了布,你快来看啊。”
羊二姐摸索着走出来,她眯着昏花的眼睛,摩挲着粗布,喜不自禁道:“我儿出息,好啊,好啊,娘给我儿做件新衣,便能说媳妇了。”
这一夜,定安县有许多户人家竟是都点了灯,县衙小地方,不讲究宵禁那一套,只要亥时后各回各屋便好。
到定安县来织厘锦的厘家女孩们在院子里点了篝火,拉了绣坊里的俊秀少年唱山歌。
炊烟袅袅升起,吕瑛坐在全县最高的地方,也就是县衙的大堂上方,岚山将毯子铺在瓦上,吕瑛坐在上边,喝着奶茶。
姜平看着定安县,有些失神:“我以前在中原闯荡江湖时,这样的情景,只有繁华大城过节时才能看到。”
而吕瑛只接手此地半年,就为他们带来了如此美好的夜晚。
岚山安静地坐在吕瑛右边,双手抱膝,吕瑛问他:“你不去绣坊陪族人们唱歌吗?”
岚山摇头:“我要守在孙少爷身边,您是雨神的后代,守着您,琼崖岛才能一直安宁,定安县的繁华才会越传越远。”
他是最虔诚的信徒,忠诚地守在神裔的身边,实际守得却是他心中的太平。
姜平这样不怎么信神的,以往只觉得岚山傻气,现在却觉着他说的话也有道理。
他坐在吕瑛左边,爽朗一笑:“那我也守着雨神的子孙罢,今晚月色真好。”
三人一起抬头望月,银色的圆盘洒下柔和的光芒,吕瑛举手去接,轻轻一叹。
“要是秋瑜在这就好了,可以让他在月亮底下给我说个相声什么的,还有唱歌,他唱歌特别有意思。”
姜平好奇:“秋少爷会唱歌?是湖广那边的歌么?”
吕瑛摇头:“他唱的是假烟假酒假朋友,假情假意你假温柔。”
孩子才奶声奶气唱了几声,就发现不对。
姜平:……
岚山:……
见他们脸色发黑,吕瑛闭嘴,双手托腮望着远方:“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湖湘洪灾的水可深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行啊。”
姜平:“那儿不就是寻常的春汛吗?”
岚山点头。
吕瑛:“那个啊,我之前和娘去湖湘逛过,我娘还特意看了堤坝,说修得不错,而且她还问我,今年湖湘会不会闹洪灾,因为那时候边境已经不平静了,湖湘是产粮大省,那边闹不闹水灾,对前线是否有充足粮草,是很关键的。”
姜平:“那,湖湘今年会闹洪灾吗?”
吕瑛:“我觉着应该不会,顶多雨大点,但以堤坝的质量,应该没事的,我和娘一起在堤坝边待了好几天,都是这个感觉。”
虽然吕家的天气感知只有七天内是精准的,对一整年的气候感应不准确,但吕瑛属于天赋异禀的那种,他说哪年台风可能会比较多,最后大概率会中。
小朋友望着月亮:“大概有人对堤坝动手了吧。”
姜平瞳孔一缩,他冷声道:“是谁?”
吕瑛:“谁得利就八成是谁呗,都认识我娘这么久了,这么基础的查案法子都不会?”
姜平惊疑不定,他年轻时闯荡江湖,之所以被人逼到海上差点死了,便是因他看不惯某些肮脏事,对一些大族子弟动了死手,结果却差点赔了性命。
而且他是湖湘人,知道吕瑛和秋瑜两个小孩子决定接收湖湘六千难民时,姜平是又敬佩又感激的。
他不顾瓦片硌膝盖,对吕瑛跪下,诚恳问:“属下愚钝,猜不出因由,求孙少爷告知。”
岚山不说话,只在一阵夜风吹来时,为吕瑛披了氅衣。
吕瑛扶着衣角:“左不过那几家,八成是曹家吧,我猜。”
襄国公曹迟,今年七十五岁,是随开龙帝开国的武将,在湖湘一带颇有影响力,他的次女则是梁王秦树安的王妃,幼女则入宫做了愉妃,长子随江百岸镇守边关,次子则是湖湘布政使司左布政使。
“我娘说过,湖湘之害不仅有盐帮后面的云、宋、郑、仇四家,他们只是武林豪强,还有些家里做大地主做官,对百姓之害,不亚于盐帮。”
吕瑛眯起眼睛:“比如说曹家,听说开国的那位陛下在湖湘划了片地赏给襄国公,可这些年那地却莫名其妙大了近一倍,只是当年五王乱京时,曹家想支持梁王上位,在当今继位后,对曹家不怎么客气,曹家这才有所收敛。”
他悠悠道:“只是曹家蛰伏这么多年,那颗心怕是还没死,而且曹老二做了文官,如今他们可不光光只代表自己,还代表湖湘一带其他想要兼并土地的士族,你说等边境打起来了,他们会不会趁着当今腾不出手,对堤坝下手呢?”
姜平喃喃:“若是在太平年景,花钱去买良田自然难,可若是破开堤坝,使水淹没农田,土地的原主人要么死了,要么遭了灾,这时再去收土地,就容易得多了。”
吕瑛:“没错,而且皇帝未必能在事后追究他们,因为湖湘士绅手中有粮,一旦前线吃紧,官府就不得不以自身信用朝粮商贷粮,这个时候,你说皇上会办他们吗?”
岚山听不下去了,他是个性子直的,一拳捶身下:“那些人,该死!”
姜平失声:“前线打仗呢,他们在后边这么添乱?他们是孟人派来的奸细吧!”
吕瑛凉凉道:“奸细哪有他们那么会祸国殃民的,别辱奸细了。”
姜平一时不知怎么回这个话,就听吕瑛又担心起小伙伴来。
“只要秋瑜老老实实把难民给运回来,再赈个灾,治个疫疾,有阳盛子道长在,他的安全,我是不用担心的,可是秋瑜的脑子也不差,要是让他追究到真相,惹了曹家,那士绅和武林豪族联起手来,我就又要死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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