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地主是见过吕瑛的,他、他姐夫王知府,都在心里祈祷过吕家那个病歪歪的小鬼早点死了,只要吕家绝了脉、断了代,姐夫才能名正言顺的收更多税,包括岛上那些大港,到时候也要给他们交税。
偏偏吕家一直立在那,代代都活那么长寿,别提多讨人嫌了,王知府怕自己在任上捞不到足够的钱财,才以权势帮小舅子在定安县圈地,又暗示他多征税,碍着朝廷的脸面,吕家不会多管的。
可现在刘地主已经快被乡民们生吞了,哪里还敢拿乔,他一咬牙,开门将吕瑛迎了进去,挤出一个笑来。
“原来是吕公子,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
吕瑛不和他客套,他一抬手,岚山就拔刀架刘地主脖子上。
“听着,你的地我都要了,现在把地契备好,我们去衙门盖印,放心,我给钱的。”
刘地主哐的一下跪地上,冰冷的刀锋贴着脖子,一股腥臊味在屋内弥漫开来,这是失禁了。
吕瑛摸出一个秋瑜制口罩戴好,皱眉:“快点,备好地契,你还想不想活了?”
刘地主瑟瑟发抖着到了县衙,发现此地其他的地主居然也都到了。
吕瑛之前一直坐姜平的胳膊,如今又挪到县令的圈椅上,身下垫着熊皮,端一杯润喉的果茶品了品,比县太爷本人还有派头。
县太爷本尊是一个姓钱的年轻人,据说是去年考的同进士,家里没什么钱,就被送来琼州做官,年前到任,此时正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吕瑛。
吕瑛不怕被人看,他慢条斯理地对地主们说:“这琼崖岛的地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你们搞得不成样子,我就要把地收回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但各位经营此地多年,也不能说只有过没有功,所以吕家还是会给些钱来买田。”
有人面带恼怒,指着他要说什么。
岚山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着刘地主的脸,让他又软了下去。
吕瑛继续面无表情地说:“诸位可不要不识好歹。”
不知何时,其他住在定安县的吕家武人也都到了县衙,他们都修习武艺,在海上经历过厮杀,气势凌厉,震慑着地主们的护院打手,仔细一看,居然还有好几个洋番!
正所谓刀架脖子上,万事好商量,小人家又品了一口茶,岚山和一干护卫压着众地主把地契交出来,来一张契,县令就盖一个印,配合无比。
等所有地契都过到吕瑛名下了,吕瑛起身,一拢斗篷,给县令一个赞赏的眼神:“怎么称呼?”
县令看着斯文清秀,他半蹲着,和吕瑛平视,微笑着说:“我姓钱,名阿全,字吾琛,吕公子可叫我一声钱兄。”
此话一出,岚山和好几个吕家护卫都露出“这人脸皮好生厚实”的表情,让孙少爷叫他哥?他怎么敢的啊!
孙少爷对着最要好的秋少爷也是直接叫名字的。
吕瑛不恼,拱手行礼:“钱县令。”
钱阿全笑呵呵:“那吕公子,我这有一问。”
吕瑛:“请说。”
钱阿全:“不知吕公子要如何处置……这几家。”
他指了指那几位地主,这些人可不光是自己折磨老百姓,他们背后通常还有同姓宗族呢,吕家这样抢地,未免落人口实。
吕瑛摘下口罩,露出如画的小脸。
“他们啊,先拖下去关着,我且问问其他人怎么处置吧。”
现场所有人都不解,吕瑛这是要问谁?谁能左右他?
这小小孩童通身都在传递一种感觉,便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霸道和自我,钱阿全观吕瑛的做派,觉着能左右吕瑛的人,怕是只有吕家那位家主了。
岚山拿破抹布将几个地主的嘴一堵,拖走了,姜平心里大骂岚山太惯孙少爷,但也认命的上前,做近侍的活,谁知吕瑛却让他去传外面的乡民进来。
进来的人是符老汉,吕瑛开口便问那几个地主平日里如何横行乡里,符老汉一愣,出去了,又带回来几个人,吕瑛接着问受害者的名字,以及他们具体受了什么害,可有证据。
能拿得出证据的人就去拿证据,顺带喊一下其他受害者进来,就这么过了一整个早上,终于找齐了好几个能拿出罪证的受害人。
吕瑛一条一条的捋,又问钱阿全:“有《禹律》没有?”
钱阿全连声道:“有的。”
吕瑛:“唔,按《禹律》,这几人怎么判?”
还能怎么判?不是砍头就是腰斩呗。
不管放哪个朝代,若律法里能准许害死多条人命的罪犯好好活着,后世人都会戳着脊梁骨骂“国法不正”,只是具体操作起来么,只看这些地主们直到今天才被吕瑛拖到县衙,就知道其中的道道多了去了。
钱阿全捧着《禹律》,面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终于消失,他问吕瑛:“真按《禹律》判?”
吕瑛点头:“我们吕家还认朝廷,就按《禹律》判吧。”
钱阿全的手指握紧,低头看《禹律》发黄的纸页。
这是禹朝建国第五年,开龙帝命人编的律法,印刷后送至各地县衙,令各地邢司皆凭此判案,钱阿全也背过《禹律》,但在他心里,这部律法和屁差不多,对许多罪人都没有约束的作用,从小到大,官老爷很少凭律法断案。
如今他却要以这部《禹律》来断人生死了。
其实人命关天的事,还是得和县丞、县尉商议过,甚至是上报知府才能定的,但刘地主他姐夫就是琼州知府。
吕瑛又在边上说:“我还有事,你能快点吗?”
又要钱阿全做工具人,又嫌钱阿全速度慢,钱阿全想,得亏今上不是这个性子,不然满朝大臣不是被砍就是累得想辞官,呸呸呸,这想法太不敬了。
在吕瑛的催促下,几个地主里都该去见祖宗,只有一个熊地主能活。
姜平看得皱眉,俯身在吕瑛耳边用气音说:“孙少爷,之前你还说那些地主只要肯卖田,就留他们一命的,而且姓刘的和知府是亲戚,杀了他有点麻烦。”
吕瑛捻着袖子擦了擦根本没泪水的眼角:“几位地主不小心被锄头砸了脑袋,吕家赶到时只剩下熊公子还在,就这样吧。”
岚山得令,去后院找锄头和地主了。
姜平:……行吧,有个理由忽悠王知府就好。
只要孙少爷不打算在老爷离家的日子里和一地知府正面对上,姜平很愿意捂住这个事,以吕家的势力,几位地主的真实死因绝对会被牢牢盖在盖子下边,且谁也追究不了。
至于熊地主,他是两广海运喂出的熊家的庶子,娘很受宠但老爹死得早,十岁不到就被扔到了琼崖岛来,还没来得及欺男霸女,目前已被送到后院房中含泪啃窝窝头。
就这样,吕瑛通过他的暴力夺下了第一块地盘,定安县。
其实在吕瑛开始断案、命人找证据时,民怨已隐隐平定下来,等吕家护卫们拿着地契出去宣布吕瑛接管此地,又有人去粮铺换价牌,大家就都不闹了。
百姓总是如此,只要日子过得下去,他们未必在意上头的人是谁,若非被逼到活不下去,他们便是最善于忍耐的人,吕瑛好歹顶着神裔的名头,吕家这些年名声也不差,给吕地主交钱应该比给刘地主交钱强。
谁知一个黑洋番走出来,用流利的客家话说:“招工了,修路工,每天20文,年纪小的只有15文,包饭。”
这黑洋番叫科菲,科菲的部落首领将他、兄弟姐妹们连着一头象卖给了白洋番做奴隶,谁知奴隶船在海上被吕太外祖劫了,吕太外祖把象留下,把其他奴隶丢给了吕房,这才有了吕房收留洋番,教他们说汉话时被逼得说出“洋番脑子没我们好”的事来。
能扛住远洋航行还不死的奴隶体格都不错,吕房挑了几个心性好的洋番授予武艺,此后一起跟着跑船,科菲便是其中之一,最近他还攒够了钱,想在定安县附近买田安家,吕瑛来收拾地主时,他就跑过来给孙少爷帮忙啦。
若说县衙、地主们组织徭役,让百姓们自带干粮去给他们挖土修堤,那大家肯定是不情愿的。
但要是包吃还给工钱的话,这就是一门离得近且周边还有同乡照应的好工,许多没有农活的人很愿意打这样一份短工,既解决了吃饭问题,还能赚点,对许多饥民来说也是一条活路。
唯一对这事有意见的还是姜平。
姜平和吕瑛说:“孙少爷,您要定安县的田地,可以,这岛本就是您家的,但修路这事耗费巨大,要不还是等老爷回来了商量一下再说?”
孙少爷的私房够修路吗?要不还是让老爷出钱?
吕瑛在这件事上很坚持:“我不,我现在就要修,那几个地主不是死了吗?把他们的钱粮搬过来,修路绝对够了。”
要说吕瑛和秋瑜环游琼崖岛时最大的感想是什么,一个是这人间好多疾苦,另一个就是路难走。
有时吕瑛和秋瑜在路边搭个牛车,为了屁屁不被颠成八瓣,他竟是只能坐秋瑜怀里,但就算是这样的路,在琼崖岛居然也算不错,因为有许多小路根本过不了车!
修路的事就这么定了。
等秋瑜想起二月二龙抬头是吕瑛的生辰,背着猫包、提着茶包和生日礼物来琼崖岛的时候,就得知吕瑛没在琼山城。
秋瑜问薇妈妈:“那瑛瑛在哪?我找他过生日呢。”
薇妈妈微笑着说:“孙少爷在定安县那边修路。”
“修路?”秋瑜心想,这个词怎么看都和娇小柔软的瑛哥特别不搭,那孩子还没锄头高。
他借了匹马,转头就朝琼山——定安官道奔去,快到定安县时,已是临近正午的时候。
秋瑜远远就看见一群穿着短打的汉子,蹲在路边啃杂粮馒头,最重要的是,他看到吕瑛也穿着利索的猎装,坐在一个树桩上啃馒头!
待靠得近了,秋瑜翻身下马,朝吕瑛奔去,路过几口大锅时,他看到里面有白萝卜丝、炒蛋两种菜。
在禹朝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有古人常识的秋瑜差点感叹“这谁家土豪啊,给修路工吃鸡蛋,真奢侈”。
快到吕瑛面前时,好几个修路工挡在吕瑛前边,瞪着眼睛:“做什么!你哪来的?”
秋瑜已经能听懂土话了,他喘着气正要解释,就听到吕瑛软软道:“他是我朋友,秋瑜,叫他秋少爷便是。”
吕瑛跳下树桩,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几名路工让开,笑着行礼,吕瑛挥手,他们就散开。
小人家将手里最后一口馒头塞嘴里,含糊道:“你来干嘛?”
秋瑜蹲下,打量着瑛瑛,发现这孩子面色还是很苍白,精神却很不错。
“你快生日了,我过来为你庆生,你在这做什么?”
庆生?吕瑛搓搓小手,眼睛亮亮的望着秋瑜:“我想多赚钱,以后多给娘养难民,让她开心一些,所以我把定安县搞到手了,你要给我庆生,那礼物呢?”
秋瑜从怀里掏出一块墨玉玉牌递给他:“这个给你,以后秋氏椰子油账目上的活钱,皆可凭此牌调动。”
吕瑛接过玉牌,发现玉牌上刻了一条有十条腕足的柔鱼,小脸一僵:“你怎么刻柔鱼?”
秋瑜无奈:“因为刻鳅鱼不好看。”
吕瑛:那刻柔鱼就好看了吗。
他将玉牌小心收好,和工头打了招呼,要回去了,岚山牵来老驴,扶着吕瑛上驴,秋瑜自然而然的牵过缰绳,和岚山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
路已修得平坦宽整许多,有壮丁在2月的日光下一趟趟的运土。
每每有人看到吕瑛,都会停下脚步,心甘情愿地对他低头行礼。
这孩子已获得了此地的尊敬。
秋瑜好奇:“刚才我看你家的工头很是年轻,皮肤也白,似乎不是本地人。”
常年在琼崖岛待的人,除了吕瑛这种不爱晒太阳,走哪都戴着防晒的斗笠、幂篱遮阳的人,大多会被此处炽烈的阳光晒得漆黑。
吕瑛:“你说金银啊,他就是娘送回琼崖岛的难民,老家在泗州那边。”
听吕瑛的讲述,秋瑜才知道吕警官总共往琼崖岛送过两次难民,他认识的那一批湖广难民目前被安排到去垦荒种粮了,还有一批是禹朝、北孟边境交界处,因两国交战而流离失所的难民。
吕晓璇找家里要了船,将这些人运回琼崖岛,当时船上还出过案子——几个老男人强了一个姑娘,将她抛海里淹死,吕警官直接将那几人的脑袋都送上了城门。
但除了涉案人员,其余人倒是都好好的在庄园里种了两年甘蔗、每晚还都要习字学算术,有不少努力的已成功脱盲。
吕瑛并不是那种凡事都亲力亲为的人,在小人家心里,他是老板,被他雇佣的人拿了钱粮,就必须给他把路修好。
因此在他决定修路时,他就和薇妈妈说,要找的工头不光要会修路,还要识字会管事,能算得清工人的工钱。
秋瑜:“薇妈妈相当于人事总管了。”
吕瑛品着人事这个词,点头:“对,我要用人都会问她。”
薇妈妈推荐了那个叫金银的年轻人,说他在老家是军户,在战场上挖过陷马坑,算是有工程经验了。
秋瑜感叹:“还是要认字啊,金银这一下就混成你手下的小管事了。”
吕瑛赞同:“不错,所以我让金银每晚睡前教路工识字,学会认字的,我就给他们涨工钱,我也发现了,那些认字的人说话更清楚,不认字的人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使唤他们简直心累得很。”
秋瑜一个趔趄,顶着吕瑛“秋瑜你吃午饭了吗?是不是饿得没力气走路了”的关怀,捂脸。
不愧是瑛哥,先拿地盘再初步普及教育,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有意普及教育,就是想让自己方便点,反正辛苦的是工头金银,不是他自己。
秋瑜小声问:“你让金银兼职教书,给加工钱了吗?”
吕瑛:“没加,但我说他要是能把这些工人都教得能认三百个字,我在定安县挑五亩地给他安家。”
根据环琼崖岛考察,吕瑛已弄清楚一个壮劳力的极限就是耕八亩地,这还是有耕牛辅助的情况,一般情况下,一亩地可产出200斤到240斤的粮食,琼崖岛的气候可做到一年两熟,一个人一年消耗的粮食则是240斤。
在禹朝,五亩地意味着金银不仅可以养活自己,还能说媳妇,从此安家乐业,而且定安县附近的地算得上肥沃,交通也便利,县里有医馆有学堂。
吕瑛说送五亩地安家,比现代的老板说“好好干,干得好了我送你一套好地段的房”含金量还高。
秋瑜:“金银平时干活很有拼劲吧?”
吕瑛回道:“在我拿五亩地的事和他签了契书后,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毕竟路工队里有一百多个人,教起来挺麻烦的,我怕他累死了,薇妈妈又要去找人,今天过来看路修得怎样,顺便劝他以后起码睡足三个时辰。”
秋瑜瞳孔巨震:这老板不仅送五亩地,他还关心员工身心健康!
吕瑛又叹气:“我也怕那些路工认不会字,又让人每三天给一顿荤菜补脑子,做饭的那个和金银是老乡,叫金花,算学不错,我今天去,是告诉她以后把路工队的账管起来,晚上再回来教县里的女人认字算术。”
秋瑜抹脸:“你让女人认字又是为了什么?”
他知道吕瑛没什么性别意识,更没有平等观念,作为土皇帝家的孩子,封建社会的顶层,瑛瑛只会平等的奴役所有人,所以他让女人识字肯定不是为了提高女人的地位。
吕瑛眨巴眼:“因为定安县是我的地盘啊,我想多赚钱帮我娘养难民,就得多收税,那老百姓就得有钱交给我才行,所以不能只让女人在家做家务生孩子,她们都得出来干活赚钱,可女人的力气、体力没男人好,我只好让她们识字了。”
为了富起来,吕瑛没有选择增加各种税目,疯狂剥削老百姓,反而决心把盘子做大,因此对他来说,占了总人口近一半的女性劳动力被困在家里等于损失。
至于让他做出这些判断的依据,自然就是他和秋瑜到处考察时攒的那堆册子了。
秋瑜:……
都说三岁看老,瑛哥才七岁,秋瑜居然已经觉得这孩子以后做皇帝不会差了。
吕瑛现在住在县衙里,县令钱阿全将最好的房间让给了他,吕瑛也不客气,当天就让人运了一张紫檀木的拔步床过来。
秋瑜随他进了屋,便看到各处家具都是檀木,榻上垫了皮毛,窗户也换成了玻璃的,现在的玻璃品质平平,不够清透,工匠便把不同颜色的玻璃拼接成松、鹤等图案,如艺术品一般。
哪怕吕瑛回家时把家具都带走,只凭这玻璃窗,县令也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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