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瑛哦了一声,便不当回事了。
李家是广府有名的商户之一,若说湖广的云、宋、郑、仇垄断了那儿的河道、私盐,圈了大片土地,又勾结武林门派,是豪强中的豪强,李家在广府的地位却是不差那四家什么。
李家不贩私盐,可守着东滨港,肥美的海贸生意不仅喂出了李家,还喂出了廖家、熊家、谢家,但说到底,所有的海商都要仰赖吕家开辟和守护的航路才有钱赚。
何况海贸大头也被吕家吃了,琼崖岛所有的港口都姓吕,在岛上比官府还有权威,李、廖、熊、谢不过是吃边角料的,吕瑛在家有理账,自然知道这几家和他们家比只是虾米。
果然,那李家秀才在看到吕瑛和姜平这一行人时,目光在姜平身上停留片刻,认出了这是吕房身边的近卫,犹豫一阵,便对吕瑛拱手施了一礼。
“吕公子。”
吕瑛骑在驴上,对他颔首:“李公子。”
李光君欲客套一番,如果可以,还想与这位雨神后裔套交情,却不料吕瑛已骑驴远去。
秋瑜作为知府的独子,也算滨州第一衙内了,但他这个衙内对欺男霸女没兴趣,平时顶着冷郁的脸,小大人一般忙着椰子油的生意,为家里赚钱。
只有在听到吕瑛上门时,秋瑜才舍得放下账本,亲自去开了秋宅大门。
“瑛瑛。”秋瑜从驴背上抱起香香软软的吕瑛,关切道,“你病好了?我看你的脸色都红润了,跃婆婆真会养孩子。”
吕瑛掐他的脸,不满道:“我在家吃补血药膳都吃得快吐了,你不是说了要带我过年的吗?怎么还要我来寻你?”
秋瑜被掐得说话也含糊不清:“忙着下乡要备的东西,实在挤不出时间。”
吕瑛:“你也要下乡?”
“也?”秋瑜和吕瑛对视着。
吕瑛扬起小下巴:“我已经下完了。”
秋瑜为他整理鬓发:“那可真不错。”
说着,他带吕瑛去拜会秋知府。
秋知府正忙着和清客吟诗作赋,知道秋瑜连背四书五经都不够利索,只不耐烦的挥挥手,让儿子滚蛋。
对待这个不愿走科举路,学武还被赶下山的孩子,秋知府疼肯定是疼的,但也不乐意让他在这美好的日子出来丢人。
吕瑛看出来什么,被秋瑜拉着走时,淡淡道:“今日书房内的人都缺了点灵气,无人可有传世之作,不听他们唠叨也没什么。”
秋瑜:“噗,倒也不必苛刻,其实在滨州城内,他们已经是最顶尖的那批读书人了……”
和秦湛瑛这个书画SSR比,他家老头和滨州的文人们肯定灵气不够啦!
接着秋瑜又说:“我的确不想听他们说话,比起那个,我更想去看看乡下的老人们有没有冻着饿着,快过年了,我想帮他们把这个年过好一点。”
既然吕瑛来了,下乡送礼自然是要一起的,秋瑜的客家话说得还不够流畅,与南方的阿叔阿婆交流时还得指望小伙伴。
吕瑛一口答应帮忙,又说:“这些话学起来不难,你怎么还没学会?”
秋瑜自信满满:“再给我一个月,肯定都会了,我还要把英吉利语、东瀛语的口音转过来,这么多语言的进度要推进,所以慢了点。”
吕瑛睁大眼睛,若秋瑜可以只用一个月就学会客家话、闽语、粤语,还把自己的洋番语的口音也扭过来,那他的语言天赋就很厉害了。
秋瑜带他走入厨房:“要论书画科举,我不如人,我认,可若要说语言天赋,无人可比我。”
因着帮吕晓璇收留了一部分难民,秋瑜手头活钱不多,可以送出去的物资也就相对有限,只有一千斤杂粮馒头。
厨房里垒满了蒸笼,蒸汽携带着粮食的香气进入鼻间,秋瑜亲自端起蒸笼,拿夹子夹馒头,装袋上车,驾车下乡。
吕瑛抿嘴一笑,又让人从布庄中调一批估衣来,这些二手衣物看着不体面,却足有几百件,且在广府这样的南面,也够御寒。
“那些真正穷苦的人,家里大多没有能守屋的壮丁,便是给他们好衣服穿,也容易被抢走。”
秋瑜好奇:“这是你下乡得来的经验?”
吕瑛颔首:“不错,若不下乡,我也不会知道这些事,可见下乡好处多,我以后要多去田间走走才是。”
秋瑜竖起大拇指:“很好,很有精神!”
考虑到瑛子以后要从事的职业,他能现在就点亮田间考察这个技能对老百姓来说也是件好事了。
这大约是吕瑛有生以来过得最开心的新年了,虽然小人家统共也没渡过几个新年。
秋瑜带着家仆,驾了好几辆马车到乡下发放馒头和估衣,吕瑛骑着驴跟在边上,见秋瑜用扁担挑馒头去敲阿叔阿婆的屋子。
送完了馒头和衣物,他们又携手把滨州周边逛了一圈,待吕家长辈耐不住,要来找他们的时候,就从秋知府口中得知,秋瑜已经和吕瑛,两人一起去了附近香火最旺盛的妈祖庙啦。
他们要抢!头!香!
靠海的人们信仰妈祖,每个海边长大的孩子都有妈祖娘娘保护。
秋瑜本只是想带着吕瑛享受一把新年的热闹,却不料瑛瑛小朋友超有精神的,小孩零点准时爬起来,换上喜气的红色衣服,拉着秋瑜,硬是也给他套了一身红。
秋瑜捂着脸,摇摇欲坠,随时都要躺回床上。
“瑛瑛,怎么起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等天亮了,你还抢什么头香!”吕瑛说,“现在去都嫌晚了。”
秋瑜:“啊?”
直到被吕瑛拉到了妈祖庙外,秋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漆黑的夜空下,无数灯笼挂在屋檐、支在竹架上,照亮了整条街道,而街道上全是人!
人们聚集在一处,他们交谈的声音形成巨大的声浪,蔓延至半座东滨城。
而在道路的尽头,便是妈祖庙。
秋瑜:“这、这就是妈祖信徒的热情吗?”
吕瑛骄傲地笑了:“我们都是妈祖的孩子,只要你出海,娘娘就会看着我们。”
他握住秋瑜的手,点了点掌心:“我还好,到了海上便哪里都去得,风雨只会是我的助力,至于你么,以后出海时要多求妈祖娘娘保佑你。”
秋瑜开玩笑:“保佑我出海时不要掉海里吗?”
吕瑛认真道:“是保佑你往后在海上要么不会遇到危险,若遇着了,我都能及时来捞你。”
在无数人声中,瑛瑛的话落在秋瑜耳中,他蹲下,握着吕瑛的手:“那就谢谢你把我放心上,瑛瑛,真的谢谢你。”
谢谢在史书上冰冷无情的你,在我面前如此鲜活美丽,用真诚的话语来给予我友情。
秋瑜看向妈祖庙的方向:“看来今夜这头香,我还非得抢到不可了。”
吕瑛提醒:“很难哦。”
秋瑜将他抱起:“可是头香最灵验啊,我得用这灵验的香和妈祖娘娘说,让她更加爱护瑛瑛一些,保佑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说完这句话,秋瑜气沉丹田,双足用力,以轻功腾空而起。
“走喽!”
吕瑛轻呼一声,抱住秋瑜的脖子,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第23章 闹粜
吕瑛不信神,可是在秋瑜带着他抢到头香的时候,他跪在妈祖娘娘面前,求了她好多事。
吕瑛许愿,妈祖娘娘,请让母亲、外祖父、外祖母、太外祖,还有身边的这个人,都健康快乐,万事顺遂。
秋瑜也跪在妈祖像前,同样面色虔诚。
离开庙宇时,人流如梭,在庙口来来往往,香火气携着一股轻烟飘往天上。
秋瑜紧紧牵着吕瑛,笑说:“说来也怪,我以前倔得很,觉得万事都能凭自己解决,无需神灵来管,可是为亲友祈福时,我却心甘情愿地跪在神像前。”
“也许我跪得不是神,而是心中那些人。”
吕瑛睁着清凌凌的眼睛:“我亦如此。”
两人之间分明隔着几百年的史书纸页,这一刻,却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知己了。
之后他们一起去海边放灯,秋瑜看到吕瑛在灯上写了一首短偈,他又建议秋瑜也放一盏。
秋瑜:“我家老头好得很,用不着这个。”
吕瑛坚持:“放一盏吧。”
秋瑜只好答应。
他又买了一盏灯,提着毛笔,踟蹰片刻,写了“愿父母得欢喜,增福寿。”
秋知府的原配,秋瑜的生母已去世好几年,可他在祈福时也带上了母亲,仿佛母亲依然活着,只是生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吕瑛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河灯被推入水中,乘着水流越行越远,秋瑜眼带哀意,转身抱住吕瑛,就感到一双小手犹豫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像生涩地哄小孩。
秋瑜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用额头靠着吕瑛娇小柔软的身躯。
幸好在陌生的时代里,自己也并非彻底孤身一人,有人能懂他,这个人还无比聪慧、强大,历史记录了瑛瑛的勇气与无畏,真切相处后,又让人体会到瑛瑛的体贴。
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可已经很能让人安心了。
回到秋家时,秋瑜便发现家中氛围较往日不同,不光有过年时的喜气,下人们还都面带好奇,仿佛遇见了什么新奇又令人敬畏的事物。
进了正堂,才发现吕家的三位大家长竟是都到了,秋瑜心想,原来是雨神后裔集体接小孩来了。
吕房端坐上位,安静品茗,秋知府陪坐一旁,满脸笑意,沐跃端庄坐着,而吕阿姨穿男装,满身嚣烈之气,好一个锋芒毕露的青年武官。
只看脸,包括秋知府在内的四位大人竟都是够得上“神仙人物”的标准。
可惜秋瑜不光清楚自家老头本质上是个贪财的文青,还听吕瑛吐槽过吕家家长们打麻将时不讲武德的操作,那层神仙滤镜已碎得拼不起来啦。
吕晓璇过来抱儿子:“来接你回家,还生不生气?”
吕瑛回道:“不气了。”
“不气了就走。”
沐跃和吕房一同站起,吕房对秋知府一点头。
“不用送,有事派人上岛告知即可。”
秋知府气度潇然,一抬手:“吕叔慢走。”
这便要分开了,吕瑛趴在母亲肩头朝秋瑜挥手:“你要记得来找我玩。”
秋瑜朝他挥手,柔声道:“好,一定会去找你的。”
吕瑛笑:“你也不必急,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好好读书习武,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此时谁都没把吕瑛的“我有事要做”当回事。
吕家家长以为吕瑛要好好磨练书画、棋艺,钻研算术。
秋瑜以为吕瑛要偷摸着练他的《天山经》。
大家一致认同,小人家的确很忙,他要忙着长大呢。
殊不知,吕瑛的忙和他们想得不太一样,兼顾书画和武艺对他来说不难,所以他还能腾出手干别的。
新年过后,吕晓璇年假耗尽,只得依依不舍与家人道别,沐跃也背起行囊继续她的旅程,吕房也驾船出海,去南海收香料去了。
这时吕瑛的护卫告诉他,定安县闹粜了。
所谓闹粜,就是商户地主在缺粮的时节,将粮食囤起来高价售卖,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被逼得不得不聚集起来,抄起家里的镰刀锄头打上门去,逼这些人把粮价改回去。
吕晓璇带吕瑛到处玩时就说过禹朝民间闹粜屡禁不止,一年便有几十回,这是已经曝出来的,可粮商的贪婪谁都压不下去,官也不行,有些官背后就是粮商。
琼崖岛只有在很好的年头才能做到粮食自给自足,此地虽气候好,也不能使劲的种地,否则地力耗尽,盐碱地越来越多,土地板结化,那就不好了,何况沿海地区还有台风这个大杀器,风一刮,房子都掀了,田里的农作物也保不住。所以很多时候,百姓们是依托港口过日子的,他们做力工、做小商户,吃的穿的依赖于从岛外运来的粮食,吕家能百分百管好的也是自己人的口粮,即吕家抵御倭寇、护卫航路的那些人,但琼崖岛还有几十万人口,是依附于地主手下的。
但如果琼崖岛有什么异动,吕家便是不管,也会做到心里有数,吕瑛听到这个消息,拿出一块刻了白鸽的玉牌,抛给随侍的芋头:“去,叫几十个人过来,我们去定安县。”
守在旁边的姜平不解,因孙少爷往年性情淡漠,对这些事都是不管的,而且吕家也没理由管,说到底,岛上还有朝廷设的琼州府,吕家是土皇帝级别的地方豪强,但并未自立,还是默认官府的存在。
这次定安县那位被闹粜的粮商便是琼州知府的小舅子,吕家站旁边看热闹就好,没必要去管他吧?
吕瑛却说:“我们家给王知府面子,这些年由着他折腾,但他实在闹得不像话,定安时不时就要出事,难道你们就不烦?”
姜平发自内心地表示:“烦自然是烦的……”
吕家的主要战力是上千名水手,但水手们也不是所有人都安家在琼山城,还有些人是定住旁边的定安县的,那边要是不消停,弟兄们在外跑船的时候,还得担心家眷被这些事波及。
吕瑛干脆道:“那就对了,走吧。”
幼童先去书房,将他逛了琼崖岛、滨州之后,不知不觉攒了小小一箱的册子装好,让一名叫岚山的仆役提着,一副要亲自出门处理此事的架势。
姜平立刻头大了,他不放心吕瑛一个孩子去掺和这事,但拦也拦不住。
面前的孩子姓吕,他在吕家有绝对的权威,除了姜平这个出身中原的剑客能在他面前保留一点自我思考的能力,其他人在吕瑛面前都只会盲从盲信。
比如岚山,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也是吕房派给吕瑛的护卫,厘人,十岁不到就跟着跑船,陆地上他打不过姜平,到了水中,十个姜平打不过他,如今吕瑛说要出门,岚山二话不说,立刻帮忙提东西。
再比如说管家的女儿,吕瑛管她叫薇妈妈的,她是管事妈妈,做事再妥帖不过,见吕瑛要走,连忙叫岚山记得带伞,又要给吕瑛带上润喉糖和点心。
吕瑛:“用不着带伞,这几日都是大晴天。”
直到姜平看见吕瑛踩着岚山的胳膊要往马上爬,他终于忍不住冲过去:“孙少爷,您还不能单独骑马!”
于是姜平亲自骑马带着吕瑛到了定安县,从琼山城到定安县的路不好走,若非姜平的骑术精妙,又给吕瑛屁股下边垫了厚实的皮毛,吕瑛得被颠得飞起来。
饥民一旦拿起武器,有时便不只是闹粜,还会打排饭(即吃大户),王知府的小舅子姓刘,他不光抬升粮价,平时还会劫掠妇女,买东西不给钱,并提出各种苛捐杂税。
没错,地主也是可以给农户加税的,而且这是禹朝的普遍现象!
因而这次被折磨到过不下去的农户便特别多,乡里好几个大姓都纠集男丁,挤在刘地主的宅门口撞门。
吕瑛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门已经快破了。
他对岚山使了个眼色,岚山会意,掏出一颗霹雳弹,朝空地一扔。
巨大的轰鸣使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一切动静都消失了。
姜平下马,对吕瑛伸手,吕瑛矜持地坐上他的胳膊,行到刘宅门口。
姜平扬声喊道:“来个说话算数的。”
农户们面面相觑,最终推了一名姓符的老汉出来,他矮矮壮壮,肤色黝黑,满面风霜,张嘴便是口音极重的官话。
“孙少爷,我们快活不下去了。”
吕瑛回道:“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我是来帮你们的。”
符老汉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吕瑛,吕瑛与他对视,面色平静,无喜无悲。
吕瑛的姓氏代表着他在琼崖岛拥有信仰加成,可与此同时,他们终究不是真神,只是顶着“神裔”的名头,所以他们不能救苦救难,只能预知天气,而吕瑛的年龄也让许多人都面带怀疑,只是碍于霹雳弹才不敢上前。
他们不信吕瑛能帮他们。
此时刘地主正带着家丁守在门口,色厉内荏地大吼:“我姐夫呢?姐夫什么时候来!”
然后就听见撞击宅门的声音突然停止,围墙外变得无比安静。
刘地主急促地呼吸着,指着一个护院:“去,看看外边怎么回事。”
那护院额头带伤,是方才爬梯子,隔着围墙朝外倒开水时,被人拿弹弓打的,可刘地主指了名,管家和护院头子都瞪着,护院只得委委屈屈上梯子,然后对上一双清澈的眼。
吕瑛微笑着对护院说:“让你家主人开门,我是吕家的吕瑛,能让他平平安安回他姐夫身边去。”
护院一惊,连忙滚下梯子,对刘地主说:“老爷,雨神爷爷家的孙少爷来了,他说来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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