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休息?”索寻继续喝他的杂蔬汤,一边问安德烈,“你吃什么?”
镜头随即翻转过来,给索寻展示一个自助台,有各种面包,还有火腿片、生菜、洋葱、番茄什么的,看起来像个赛百味柜台,就是每个餐盘上都贴着那个杂志的牌。
安德烈把镜头转回来,继续对着自己的脸:“那个都贴到上海了?”
“嗯呢。”索寻夸他,“你牛呗。”
“你在吃什么?”
“杂蔬汤泡饭。”索寻把碗亮给他看。汤水已经被他喝了一大半,米粒被泡发,留了小半碗。索寻很没形象地“呼哧呼哧”往嘴里倒,碗太大,不太好控制量,吃得颇有些狼狈。安德烈在那头看着,不用索寻说就知道怎么回事,轻声叹了口气:“懒死你算了。”
索寻把碗放下,嘿嘿地笑:“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不是你给我发的照片吗?”
“我就发你看看。”
那意思是安德烈“已阅”一下就完了,他一般也确实是这样的,两个人聊得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但总体来讲,自从几个月前他去西安帮安德烈处理家里的事情以后,索寻觉得他和安德烈之间“正常”了很多。算起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恢复邦交”。第一次是通过写邮件,后来因为索寻跟陆歆在一起了,安德烈就不联系了。第二次则是去年春节那次,索寻给他发邮件,两个人加上了微信,但又是因为陆歆替索寻回消息,安德烈非常知趣地退场。
其实一直到这次以前,索寻都没有意识到每一次都是他去破冰,是他在维护着这段……说不上来算友情还是算什么的关系。但这次好像有点不同,都是安德烈主动地来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索寻跟安德烈说的那些和陆歆有关的话,感觉安德烈好像想开了什么。两个人真的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也不会太频繁,至少没到让陆歆受不了的程度,但也总是聊着,比跟李幼冬还强些——他今年离开上海去成都了。他的事业发展来发展去也就这样,一线做不到,糊口也不差。最难的是情绪问题,他一直在治疗双相情感障碍。成都从各方面讲都比上海生活起来更轻松些,所以年初就走了。自从他走以后,慢慢地也跟索寻聊得少了。
安德烈看了一眼他背后的背景:“你在陆歆那里啊?”
索寻点点头,用手指拈起来一块贴在碗壁上不肯下来的菜叶。
“你现在算住他那里了?”
“没啊,”索寻回他,“我还住安洲路啊。”
“那房子没退吗?”安德烈问他,“我以为你早该换房子了。”
“干嘛换?”索寻莫名其妙的,“住得挺舒服的。”
“小啊。”
“我一个人住就不小了,”索寻笑他,“再说了,我现在一半的时间都在组里,有时候还回爸妈那里看看,没必要搬家了,麻不麻烦呢。”
安德烈听着,镜头突然天旋地转,手机被他放到了托盘上,端着去取餐了。
“你不打算跟陆歆搬到一起啊?”
好问题。索寻战略性地把注意力转移到怎么不用餐具吃到碗底的米上,假装没听到。好在安德烈也没认真追问这个的意思。他把手机重新架好,戴着耳机,坐下来当着索寻的面组装一份三明治——两片生菜,一片番茄,一片火鸡胸肉,两块全麦面包一夹,完事儿了。
索寻:“……”
算了,他愿意吃饭就不错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打给我?”索寻又问了一遍。
果然,安德烈咬了一口他那块看起来就让人没食欲的三明治,对着镜头嚼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
“我明天就去克拉科夫了。”
索寻没跟上:“哪儿?”
安德烈笑了一下:“在波兰。”
索寻慢半拍地“啊”了一声,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安德烈从意大利回法国以后,有一天突然跟索寻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决定跟记者合作,揭露德卡斯在东欧和西亚地区以模特行业为幌子,实际进行人口贩卖,为欧洲的权贵提供色|情服务的事,几句话说得索寻心惊肉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安德烈开始以“导师”的头衔去培训德卡斯那些国际模特机构刚送到法国来的女孩子,教她们走台步——索寻质疑过这会不会有点牵强,引起德卡斯的怀疑。却被安德烈告知,这些机构的形体训练师很多都是男人,他们也都知道这些所谓的“模特”会是什么命运。就光在“培训班”里,各种各样的骚扰和侵害已经层出不穷。
但安德烈没有轻举妄动。索寻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德卡斯显然越来越信任他。波兰那边也有一个德卡斯出资的模特经纪公司,定期会举办“模特大赛”,这次德卡斯主动提出,让安德烈作为“评委”过去一趟。
索寻挺直腰,皱紧眉头。镜头里的安德烈化着夸张的大浓妆,看起来几乎不像个真人。
“你跟记者说了吗?”
安德烈没抬头:“说了。”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他的三明治,好像一边吃一边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Joan做了一点背调,德卡斯在波兰的生意是完全合法的。这一次应该只是德卡斯让我试试手,甚至有可能是一次试探。”
索寻:“那……”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安德烈说得非常平静。
他什么都不会做,就像在那些培训班里看到的所有侵害一样。他还要帮着挑选出最漂亮、身材最好、台步最稳的女孩子,看着她们期待的眼神,用自己挂在全世界的大城市中心的照片承诺,她们也即将走上这条闪亮的大道——至于到了法国以后怎么样,天知道。用德卡斯的话来说,“这不冲突。”他又不是没有提供模特的工作机会。
一片沉默,安德烈咽下了最后一小片三明治,看着手机画面里小小的索寻。这里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在乎安德烈在干什么,很多模特都会对着手机吃饭,这个行业里大多数人都恨不得把自己24小时都直播到网上。但安德烈还是很克制,不敢说得太多,所以他们只是在一片沉默里隔着手机长久地凝视。
“你怕么?”索寻问他。
“还好。”安德烈回答,“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就是我不干这行,回国就行了。”
索寻没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似是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别开了脸,然后吸进去一口气,睫毛上的羽毛因此加倍地颤动。他一向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唯独这跟羽毛背叛了他。
“我怕的是,”他轻声道,“报道被压下来,或者发出来了,但是根本无人在意。德卡斯和他的客户们只要躲一躲风头,就一切照旧。”
“不会的。”索寻想安慰他,但是安德烈笑了笑,示意他不用违心说这些话。
喻闻若说他相信媒体的力量,但安德烈不是喻闻若。如果媒体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当初那个联系他的记者就不会无声无息地放弃。这个世上出发去屠龙的人很多,但大多数都是要死在半路的,安德烈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会是被命运眷顾的主角。
但是,在他决定做这件事以前,安德烈也想不到,“听说过风声但没有深究”和“眼睁睁看着侵犯就在眼皮下面却袖手旁观”原来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件事。支持他晚上还能睡着的就是某种承诺,某个指望——他是为了更大的目的,为了帮助更多的人免受这种命运。然而要不了多久他就开始连这种承诺一起怀疑了,如果报道发不出来呢?那些在他眼皮下受到伤害的女人又算什么?那些即将被他选出来的女人又算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当英雄,”安德烈最后对索寻说,“我只是不想当帮凶。”
索寻好像明白安德烈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他了,但他却找不到话能让安德烈好受一点。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我挺意外你会做这样的事的。”
安德烈微微牵了牵嘴角:“我也挺意外的。”
“真的呀,”索寻笑起来,“以前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你也知道这些事情不好,但不会做什么的,反正这个世界就是很烂所以随便吧……就这种感觉。”
安德烈的眉毛微微挑起来:“你是不是又在骂我?”
“我哪有!”索寻叫起来,“什么叫又,我以前也没骂过你啊!”
“你说我犬儒。”
“那叫客观描述。”
“但你不认同犬儒,”安德烈看着他,“所以就是在骂我。”
索寻:“……”
他憋了一下,没憋住,笑了出来。于是安德烈也笑了。
“是因为你吧。”
“什么因为我?”
“你以前骂我,觉得反正现实改变不了就干脆对一切都麻木并不会让我比别人更聪明、更清醒,只是懦夫而已。”
索寻“嘶”了一声:“没有吧!你诬陷我,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这种话?”
安德烈非常冷静地举证:“有。《粉鬂》过不了审,我让你别生气,气也没用的时候,你就这么骂我。”
索寻:“……”
有,有吗?
“骂得这么难听呢?”索寻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你这样都没跟我生气啊?”
安德烈仍是笑笑:“骂得挺对的。”
只是他当时是不会承认的,安德烈也不是不生气,就是觉得索寻情绪已经很不好了,再跟他较真没意思。那会儿他们俩之间大部分有矛盾的时候都是安德烈以这种心态糊弄过去。索寻发现自己已经几乎想不起来最早和安德烈相处是什么样子,他们好像说过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透。有的时候索寻回想起来,只记得那些无休无止的纠缠,要不要在一起,是不是确定关系……真的爱过没有,却成了一个他每年都会修改答案的问题。
“可你说得也挺对啊,”索寻叹了一声,“我以前老把这种负面情绪倒给你,也不好。我现在就学会了。”
“学会什么?”
“这种事情除了同行,谁会真的感同身受啊?”索寻笑了一下,“我就不跟陆歆讲这些,哎呀……生这种气没意思。”
“那我真荣幸啊。”安德烈皮笑肉不笑的,“就光冲我一人来。”
索寻还是笑,安德烈也在笑。他眼角的羽毛颤啊颤,像在索寻的心上挠,一下又一下。他觉得安德烈的蓝色亮片眼影很好笑,但又想透过屏幕去抱抱他。
“好了,”安德烈说,“午休结束了,我挂啦?”
“嗯。”索寻点点头,“你去波兰小心一点!”
安德烈草草地点点头,屏幕闪了一下,他的脸消失了。索寻靠在椅背上,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安德烈要去波兰的事情,一会儿又想着陆歆在播客上说错的那句话,挤挤挨挨的,电脑摊着,剧本的文档也开在那里,他脑子里却分不出神来想剧本的事情了。他心中不上不下,总觉得还有些话没有来得及对安德烈说,却又隐隐觉得,再也开不了口了。
比如他现在回过来想想,感觉当初对安德烈的判断是错误的,安德烈才不是因为软弱才麻木,他明明会为了奶奶反抗父亲,也会为了李幼冬当面就怼那个出言不逊的杂志主编。安德烈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在乎过自己。他会以身涉险其实根本就不那么意外,就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比如,他没有想到安德烈会把他的话记那么久,甚至让索寻在跟过去的自己打个照面的时候感到一种羞惭。拍《粉鬂》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当年的意气了,可是隔了这么几年再看那个时候,又感觉那个时候其实还是比现在更有“意气”一点。原来人就是一点点消磨,再一点点老掉。
再比如,原来即使在分开的岁月里,安德烈还是为他而改变。
他确实不记得他曾经说过那个话,不过他相信这个话是他骂得出来的,只是意外他曾经这样直白而不加掩饰地说出来过。相比之下,他跟陆歆说话真的是三思又三思,太照顾他情绪了。也许这也是他因为安德烈而做出的改变?人总是从前任身上学到如何爱人……虽然安德烈是不是他的“前任”还十分有待商榷。
索寻自嘲地苦笑,摇了摇头,站起来拉开一扇窗,想给乱想个没完的脑子降降温。厨房就在楼下,索寻一探头,正好看见陆歆送投资人和他带来的两个副总上了车。他们没走胡不归门店的正门,而是后面小院通到外面的员工通道。窗户开着,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非常清楚,陆歆折回来,对留下来的王小姐说稍等,他再叫一辆车去饭店。王小姐笑着点点头:“没关系,陆总不着急。”
“天太冷了,”陆歆背对着索寻,跟她说话,“其实你可以跟刘总他们一辆车过去的,不用在这儿等。”
“我不要,”王小姐仍是笑,语气竟有些娇嗔,“还是跟陆总坐一辆车好。”
索寻微微皱了一下眉,但他看不到陆歆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端着手机低着头。
半晌,陆歆又说:“麻烦了,现在用车紧张。”
“没关系的,多等一会儿就好。”
“总不好叫刘总他们等着。”
“那一辆车坐不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陆歆便无话了,还是低着头,过了会儿,叹了口气。王小姐把手搭到了陆歆肩头。
“陆总不要灰心,”她还是温温柔柔地讲,“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很好的,刘总那边,再谈就是了。”
陆歆苦笑似的:“大概只有你这么觉得吧。”
“男人总归是要有点野心的……”王小姐讲了半句,声音便低下去了,她挨在陆歆身边,陆歆始终没动,也没回头。天色已经暗了,索寻几乎看不清站在小院侧门边的人影。他们似乎一直在说话,王小姐没多久就把手放下来了,掩嘴笑起来。陆歆把头抬起来了,也在笑。然后索寻听见陆歆说:“车来了。”
他们并肩往外走,中式院门的门槛有点高,王小姐穿着高跟鞋似是有些不便。外面小路上有车灯闪过,索寻站在窗边,看着陆歆绅士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王小姐的腰。
🔒第67章
陆歆不会的。
客厅一片黑暗, 索寻独自坐在沙发上,盖了一层昂贵的羊绒毯。手机被他放在茶几上,时不时地有无关紧要的推送弹出来, 点亮屏幕,因为无人理会, 又暗下去, 慢慢在屏幕上堆出层层叠叠的信息,无声地喧嚣。索寻低头看了一眼, 已经过了十二点, 陆歆还是没有回来。
他没发信息催,在索寻眼里这种行为多少有些掉价。他也从来没有查过岗,没有对陆歆的手机有任何的窥探欲——尤其是当初为了陆歆替他回消息的事情他们大吵过一架以后, 索寻首先严以律己。他信任陆歆,或者说他希望他们之间是一种更成年人的、健康的感情。但陆歆和王小姐并肩离开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重现,索寻有一种无法摆脱的不适感,完全没道理,却又挥之不去。他花了半个晚上回忆他们一起吃的那顿饭的所有细节, 还有陆歆提到她的每一次场景……然后又花了半个小时鄙夷自己。
不会的。索寻想, 陆歆不会的。
他承认, 他们之间是有一些小问题。比如上次去西安的事情, 索寻撒了个谎, 说是为了新项目去勘景的——完全是下意识的,当时陆歆随口一问,索寻不知道为什么就心虚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而再要解释就显得更不对了, 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圆谎:新项目不是写东北的吗, 为什么要去西安勘景?哦不是那个,是另一个项目。两个项目?忙得过来吗?哦,西安那个就是很初期,还在考虑。还在考虑怎么已经去勘景了?……
到最后还是陆歆自己转移了话题,他想把第一家分店开去西安,就冲那个“千年古都”的名头,可以在唐诗上做许多文章。不过投资人认为地域差异太远,成本太高,风险太大……刘总甚至不建议陆歆现在就开分店。陆歆一提到“西安”二字便满心都是这事儿,竟然并没有发现索寻那一刹那的无言以对。
但是除此以外,索寻不觉得他和陆歆的感情有什么问题。陆歆会吃安德烈的醋不假,但是他们已经把话说开了,陆歆自己也说过,他应该用更成熟的方式来应对这件事。索寻摸着良心讲,现在他和安德烈的交往没有任何对不起陆歆的地方……好吧,最近一段时间是有点疏忽了他,明明没有剧组开机,还又是跑西安又是跑哈尔滨的。而发布会的事情也没过去太久,他们其实一直没有机会开诚布公地谈一次……索寻想来想去,又不是那么自信了,他和陆歆之间似乎也并不是“没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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