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 坐得最近的是老达诺尔另外两个女儿。大女儿坐在喻闻若的另一侧, 二女儿则在桌子另一边,由德卡斯陪席。再往下,安德烈就不认识了, 都是些老得差不多的家族成员,约莫来了二三十个,散落在长桌两侧。安德烈注意到,虽然这是一场“家族聚会”,但除了老达诺尔的女儿以外, 几乎没有女性的家族成员出席, 很显然, 来的都是手中持股的达诺尔们。
安德烈的视线在长桌上扫了个遍, 转回来发现喻闻若的视线也在对面看他, 见他回过来,便笑着轻轻举了个杯,眼神中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安德烈知道喻闻若在意外什么。其他的模特都被零散地安排在家族成员中间,分布得不太均匀, 不过就安德烈刚才扫了一眼来看, 模特们都跟身边的老头相谈甚欢, 让他怀疑这些模特的位置是有人专门为了那些格外爱好美女的成员精心安排的,就像他现在被安排在了让-米歇尔身边一样。
对于安德烈的出现,让-米歇尔表现得非常正常。他热情地用法语和安德烈问候,分别在他两颊行了贴面礼——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去亲吻在场其余英国人的意思,而真正的法国人德卡斯就隔了两个位置,就这样碰巧地被让-米歇尔遗忘了。整个前菜部分,让-米歇尔都在和安德烈谈论巴勒莫怎么样,还有意大利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玩,好像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他没有打过那一通电话指责安德烈借他炒作,他们也没有这中间一年的毫无交流。然后他恭喜了安德烈今年在事业上的起色,随口提及一般邀请安德烈去伦敦——他已经从M-it离职,搬去伦敦正式进入了达诺尔的管理层。
“再说了,伦敦也更适合你。”让-米歇尔抓起餐巾擦了一下嘴,一边端起面前的酒杯,一边朝他挤了一下眼睛,“英语对你来说更简单吧?”
他戏谑地笑起来,安德烈的笑容没变,抓起酒杯喝了一口。让-米歇尔和大部分法国人一样,对于法语抱有一种掺杂着爱国情怀和阶级优越感的执着热爱。他们相处的那段时间是安德烈到巴黎刚刚半年左右的时候,他的法语还是会很经常犯一些基础错误,让-米歇尔就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戏谑他。安德烈知道这远远算不上“恶意”,其实让-米歇尔对他是很有好感的,安德烈感觉得出来。但有些人就是能够一边喜欢你,一边让你饭也吃不下去。
安德烈正沉默着,让-米歇尔一只手就摸到他大腿上了。隔着餐巾和裤子,位置也不是太私密,但足够暧昧。他也不动,就那么搁着,微微凑了过来,让安德烈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别担心,你在伦敦不会愁工作的。”
安德烈:“……”
他真的不习惯在身边坐着人家阿姨,对面坐着人家妈的场合下跟人这么调情。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变,安德烈抬起眼睛,看见他的母亲乔琳突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让-米歇尔把手收回去,非常自然地重新坐好。安德烈看着他两只手都放到桌上,近乎优雅地拿着刀叉细致地切肉。乔琳从他身边经过,没有看儿子一眼。然后让-米歇尔用正常的音量对安德烈说:“而且,我也要为那个误会向你道歉。”
安德烈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乔琳走,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误会?”
让-米歇尔给了他一个“别闹了”的眼神,很无奈似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当时反应过度了。当时我跟外公之间的关系有点儿……你知道的,总之……”他嘴里吹出来一口气,两片嘴唇上下颤动,发出“噗”的一声。
到法国两年了,安德烈还是没能明白他们这声“噗”到底是什么意思。总觉得好像什么意思都有点儿,具体去讲,又没什么意思,所以他也不知道让-米歇尔这算什么。对于当初的事,他其实没太往心里去,虽然让-米歇尔说他跟媒体爆料是冤枉了他,但是那个时候安德烈目的确实也不怎么单纯。他想了想,单方面决定把让-米歇尔这声“噗”意会成了一个道歉,然后欣然接受。
“嘿,”他举杯跟让-米歇尔碰了碰,“别放在心上。”
安德烈把杯里的酒喝掉,余光看见乔琳在跟门口的服务人员说话。那个门不是他们进来的餐厅正门。让-米歇尔注意到安德烈的眼神,也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正巧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
“啊,别担心。”他安抚安德烈,“她只是去看看外公。”
安德烈看了一眼仍旧空着的主座:“达诺尔先生不来吃晚餐了吗?”
“应该不了吧,”让-米歇尔耸了耸肩,“他不太舒服。”
安德烈“哦”了一声,倒是没想到这个。他听完喻闻若说的,还以为老爷子要坐这儿审叛徒呢。但是一眼看下去,大家吃得都挺开心,跟身边的人聊得也很畅快。德卡斯的脸已经喝得很红,非常亲昵地贴在老达诺尔的女儿身边,那位估摸着总也有个六十高寿了,德卡斯依然“心肝”“柠檬挞”的叫着,隔着桌子都把安德烈膈应得不轻。长桌另一头传来某个老头粗放的笑声,一下子打断了他和让-米歇尔的对话。听起来这位可能是胸口淤了痰,笑得呼哧带喘,像个破风箱。
“这些人都是老鼠。”让-米歇尔脸上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他们享用着达诺尔这个名字带来的一切财富,却不肯在危难的时候为家族贡献。”
安德烈没听明白:“贡献?”
“对付埃蒂安·科尔蒙,你知道的。”让-米歇尔理所当然地翻了个白眼,把杯底最后一点酒喝掉。身后的侍应生立刻上前一步给他倒上新的,安德烈伸手盖住了自己已经见底的杯子,示意不用。
“如果家族成员们能够一起成立一家控股公司,把达诺尔的股份整合到一起,科尔蒙就完了。”让-米歇尔打了个响指,好像敌人会在他一个响指间灰飞烟灭似的。他脸上有一种几乎发亮的神采,让安德烈不禁猜测,这也许正是他的主意。不过看起来,这个主意并没有受到更多家族成员的支持。让-米歇尔咬了咬牙:“我要把埃蒂安·科尔蒙的皮扒下来,给外公当地毯。”
安德烈又把手从杯口上移开了,示意服务员还是给他倒上吧。
“还有一只更大的老鼠。”让-米歇尔的视线转向对面的Nate,还有坐在他身边的喻闻若,“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个家伙也请来。”
安德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Nate开脱一句:“是老达诺尔先生请他来的。”
让-米歇尔看了他一眼:“什么?”
安德烈端酒喝:“没什么。”
“他不是什么好人。”让-米歇尔把安德烈那句话含糊过去,从牙缝里挤了一句出来,“他父亲一直对外公很苛刻,抓着种族歧视的事情没完没地大做文章。圣人John Griffith.”让-米歇尔讽刺地说了一句,安德烈只能猜,这位应该就是喻闻若的父亲,“收养了一个中国孤儿,多了不起,全英国最有立场为种族歧视发言的人就是他了——就跟他不是白人一样。”
安德烈想起来了,好多年前达诺尔是出过一起很严重的公关事件。当时作为达诺尔全球代言人之一的迟也是一名中国艺人,他的大幅海报被挂到了达诺尔伦敦总部的大楼外面,此举激起了当时达诺尔某个设计师的不满,他在网络上多次公开发表辱华言论,最终导致迟也与达诺尔解约,品牌也在中国的市场低迷了很多年。当时他还在北京,有听到一些业内的只言片语,说其实达诺尔中国的总裁早就要求英国方面严惩这个言行不当的设计师,但老达诺尔先生本人强势包庇,直到最后发酵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危机,他又反过来责怪达诺尔中国这边的工作不力。
老达诺尔本人是个无药可救的种族主义者,这一点实在是没有办法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洗。安德烈看了让-米歇尔一眼,在揣测他跟自己说这些话,有多少是因为他把自己也划到了“白人”这一边。让-米歇尔从来不知道他真实的国籍。
“咳,那个……”安德烈急于转移话题,“当时那个代言人不是后来跟Arthur结婚了吗?”
“是啊。”让-米歇尔嗤笑了一声,好像觉得这事儿更加证明了他的观点,John Griffith和他的媒体对达诺尔的言论如此苛刻,就是因为他的儿子和“儿媳”,“我怀疑他这次也是在报复。”
安德烈:“报复?”
“你以为埃蒂安·科尔蒙手里的股份是怎么一下子翻了这么多的?”让-米歇尔看起来更咬牙切齿了,“这都是他跟威克斯银行对赌,用股权互换的方式换来的——你猜谁在威克斯工作过?”
他的头朝喻闻若那边偏了偏。安德烈张了张嘴,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其实没太听明白这些话,让-米歇尔一直在跟他说法语,偏偏到“股权互换”的时候就切换成了英语。但说实话,讲中文安德烈都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大概理解了让-米歇尔想说的话,喻闻若为了替爱人报当年一箭之仇,草蛇灰线,蛰伏多年,就是为了蹲这儿咬达诺尔一口。
安德烈大受震撼地看着对面的人。喻闻若正在跟“柠檬挞”奶奶说话,估计也是受不了德卡斯那么露骨地调戏老人了,把对话抢了过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把老太太哄得十分高兴。怎么看都不像让-米歇尔嘴里那个人,但安德烈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已经戴出了戒印的婚戒,又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听说当年迟也可是为了他抛弃了在国内的事业,又在颁奖礼上全球直播的时候跟他求的婚。喻闻若要替迟也咬达诺尔一口怎么了?不应该吗?
安德烈正想得出神,乔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神色严肃,快步走到了让-米歇尔身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让-米歇尔迅速放下了手里的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妈妈……”
“爸爸想见……”乔琳压低了声音,用英语说。
让-米歇尔立刻想站起来,但是乔琳摁住了他的肩膀:“不是你。”
她的视线落到安德烈身上,安德烈端着酒,还在研究喻闻若,一时甚至没注意到乔琳的目光。然后乔琳咳了一声,安德烈回过头。
“安德烈先生,”她用英语对他说,“我的父亲想见一见你。”
作者有话说:
注:股权互换简单来讲就是说,科尔蒙跟投行约定一个时间、一个价格,如果达诺尔的股价达到那个价格,股份就归他。取材于现实中LVMH收购爱马仕。实际的操作复杂太多了,我看资料也没有看得特别懂……但是达诺尔是英国品牌,它没有一个固定的原型,也不会完全按照爱马仕家族的应对方案来走。
以及,喻主编在投身时尚业之前确实是在投行工作过,《装相》中有写到。
此时坐在对面的小鱼:都讲了我游手好闲,又关我什么事啦……
🔒第57章
陌生的语言里没有可以用来形容奶奶的词语
戴着白手套的仆人停在走廊尽头, 轻轻地叩了叩门。
“先生,”他对门里说,“客人到了。”
里面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让他进来。”仆人这才推开了门, 没有完全打开,从门口也看不到老达诺尔的身影, 只有房间里的陈设。但灯光太暗,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便有一种猛兽巢穴的既视感。安德烈一头雾水地在门口犹豫了半分钟, 才鼓起一点儿勇气走进去。结果他人才刚进去, 仆人就在身后给他关上了门,于是那种被当成羔羊扔进虎穴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尤其是安德烈迅速地扫视了房间一圈, 没发现老头子的身影的时候。
连着卫生间的另一扇门里传出了刚才那个声音:“等一会儿!”
安德烈下意识道:“好的。”说完才想起来,补了句“先生”。
他想不明白老达诺尔为什么要见他。比起同档位的其他大牌,男装起家的达诺尔对男模的需求更大,但也是凑巧了,安德烈在此前从未有过跟他们合作的机会。安德烈始终没觉得自己的名气有多响亮, 像老达诺尔这样已经是行业里活化石一样的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没好意思坐下, 有些拘谨地站在房间里。那扇门后面响起水流声, 一个穿着睡袍的老人从门后走了出来。他的腿脚可能有些问题, 走路不是非常稳当,两只手都撑在老人用的助行器上,挪得非常缓慢,一边走还一边喘得厉害。安德烈本能地往前了一步, 却不知道怎么能帮他。老达诺尔和助行器之间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金字塔形状, 反倒让他没地方能扶了。
老人很快注意到了他的意图, 快走到床边的时候低声朝他咕哝了一句:“你能不能……”
安德烈会意,手臂伸出来给老人撑了一下,扶着他坐到了床上。床上的枕头叠得很高,能够供他舒舒服服地靠坐。老达诺尔喘了两下,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对安德烈说:“坐下吧。”
床边有软椅,安德烈依言坐了下来,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老人要求见他——现在对于这位传奇的沃克·达诺尔,安德烈心里就只有“老人”这两个字。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健壮的男人,但现在他的背驼下来了,头顶早就光秃秃一片,所以整个人有点像冰淇凌慢慢融化下来的样子。头上仅剩的几缕银发倒是梳得很整齐,在房间里昏暗的灯下闪烁着绸缎一般的光泽,但这些只是更添加了老人身上迟暮的气息,安德烈感觉到了本能的不适,对于他们这样吃“青春饭”的人来说,衰老比死亡更恐怖,要他直视衰老不啻于一场酷刑。于是他不自在地微微低头,老达诺尔看着他,目光仍旧锐利。
“你叫什么名字?”他粗声粗气地问安德烈。
“安德烈。”
老人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安德烈,什么?”
“没有什么。”安德烈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的姓,“就只是安德烈。”
老达诺尔盯着他,好一阵没说话。然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猜这也不是你的真名了?”
安德烈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老人还是粗声粗气地说话,对一切都感到不满:“现在的人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用父母给取的名字?那些奇怪的名词,奇怪的拼写……”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像在驱赶一只看不见的苍蝇,“至少‘安德烈’还是个真正的名字。”
安德烈无话可说地点点头,揣摩着这段对话是准备往哪个方向走。
老达诺尔呼出一口气,不怎么赞同的样子,突然道:“我的外孙很喜欢你。”
“哦,不是。”安德烈马上道,“我想你是误会了……”
但老达诺尔没让他说完,他突然从床上抓起遥控器,朝着床对面的电视机摁了一下,屏幕立刻亮了起来,然而画面中却不是任何电视节目,而是餐厅里的实时监控画面。上下总共四块屏幕,从不同的角度把整场晚餐都毫无遗漏地传达到了老达诺尔面前,连声音都很清晰。安德烈甚至可以看见某个坐在桌尾的老头已经把手伸进了模特的裙子里,那模特神情尴尬地陪着笑,试图阻止那只手,又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
安德烈立刻闭上了嘴,刚才让-米歇尔跟他说话、摸腿的那些小动作应该都已经被老达诺尔看见了。
“不用这种表情。”老达诺尔把遥控器放下,任由餐厅里“嗡嗡”的说话声像背景音一样在房间里回响,“好了,我明白了,世道变了,像你们这种人已经不会再躲躲藏藏了。行了。”他说最后那个词的时候用了一种不耐烦、又不容置喙的语调,好像他已经做出了莫大让步,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视线还是盯着监控画面看。安德烈很快发现,他的目光和自己一样,都盯在那个纠缠着女模特的老头身上。
“那是我的表亲托马斯。”老达诺尔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透着鄙夷,“他的祖父和我的祖父是兄弟,他们家的股份本来有30%,分到他的手里,现在已经不到5%了——就靠着这5%,他这辈子都没有工作过。”
安德烈不语。
“告诉我,安德烈。”老达诺尔突然转向他,“你也有一个大家族吗?”
安德烈摇了摇头:“没有,先生。”
“独生子?”
“是。”安德烈补充了一句,“我的父亲、祖父都是,所以……没有什么表亲。”
老达诺尔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和家人一定非常亲近。”
安德烈露出了一丝苦笑:“恐怕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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