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岸置身湿地之上,脚下铺了一层柔和的矿物,并不泥泞,反而十分干净。被光雾笼罩,肺里自然吸入淡淡的孢子清香,心中莫名舒畅。
“好漂亮,”郁岸伸手去接漂浮的发光矿物和粉蓝孢子,“我们是来约会吗?”
“这是忘忧蘑菇。虽然不能抹除忧愁的记忆,但能让快乐的记忆变长,持续很久。”昭然从他背后贴近,右手环住他的腰,左手拢住他下颌,修长十指指腹泛红,无名指压在他唇边,指根禁锢的银色戒环贴近他齿间,叫他咬着摘下来。
郁岸感到挨在背后心脏跳得很快,昭然低头亲吻他的肩膀,利齿尖磨蹭他的皮肤:“能让你忘记一切,单纯享受几个小时快乐也好啊。”
指尖触丝无孔不入,完全生长进郁岸四肢百骸,他的身体被怪物紧紧纠缠,逐渐被庞然大物入侵,两人喘息的节奏一交一错。
“我爱你哦,乖乖。”昭然在他耳边悄声说。
郁岸身体突然僵硬,颤抖了好一会儿,流着眼泪抱到昭然怀里,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瞳仁涣散,呼吸更加急促,于是吸入更多的蘑菇孢子,让他神智都快要飘忽欲死。
他在回程的列车上靠在昭然肩头睡了一路,昭然揽着他,望窗外风景解闷,不知在想什么。
回到红狸市后,他们先把袁哥满载货物的小三轮还了回去,郁岸困倦地拉着昭然的手一直揉眼睛。
袁明昊打开货物口袋一看,顿时喜不自胜:“这么多?还有好些没写在清单上的,你小子这一趟去得真值啊。”
“做衣服要的波螺壳和玻璃淬色丝都在里面,我的衣服套装什么时候能做好?”
“三天后。老王头的手艺你放心。到时候再送你点别的东西,肯定不要你吃亏。”
郁岸回到昭然家,满地小手蜂拥而来,离谱冲过来扑到他脸上,半天才拽下来。
他只好把每只小手挨个抱起来打一遍招呼,离谱、靠谱、害羞、纯情、酒鬼、疯癫、摆烂,每只手都看起来差不多,他却认得出来。
家里茶几上多了一盆捕蝇草盆栽,郁岸一进门就发现了,端起花盆看了看:“这不是袁哥小卖部货架上的吗?”
三只大嘴捕蝇草随着灯光摇曳。
“是啊。”昭然把外套挂到衣架上,“自家熊孩子去别人超市里捣乱,给捕蝇草喂软糖,嘴都粘得张不开了,我只好买下来给人家道歉。”
“它好能吃啊。”
昭然挂完衣服回头,郁岸正在给捕蝇草喂薯片,不愧是新世界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居然可以嘎嘣嘎嘣嚼薯片,咽下去后打了个超大声的嗝。
“嘿嘿嘿。”郁岸坐在茶几边,给捕蝇草喂苹果、可乐、菜头、离谱,甚至点了根烟给它抽。
昭然在旁边看着他嚯嚯捕蝇草,见他脸上的阴霾晴朗起来才稍微安心,郁岸小孩子脾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很好哄。
玩了好一会儿,捕蝇草吃撑了不再张嘴,郁岸才趴到沙发上搜索起如何养捕蝇草,又去购物软件上挑选盆栽肥料。
“嗯,岸岸,跟你商量一件事。”昭然掂量着开了口。
郁岸扬起脸,立刻扔开手机堵住耳朵:“不听!”
他总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很坏,总以为昭然会说出什么让他快乐暂停的话。
“不是什么坏事,我有一个医生朋友想见见你,和你聊聊天。”
“你哪来的医生朋友?”
“医疗组的同事,现在退休了。”
“是心理医生吧。”郁岸捡起手机趴回沙发上,两条小腿在空中晃,“我心理有问题吗?谁给你的建议?要我去看人类医生,肯定不是二姐六姐和安妮,我猜不出来,除非你背着我去见了什么人。”
什么都瞒不过他,才起个话头,他已经把一切计划都看穿了。
“去嘛。讳疾才忌医,我不觉得我有病。”郁岸回头瞧他,“你给我揉揉腰,我就去。”
第二天,昭然如约带郁岸来到一座私人医院,诊室布置得很温馨,不容易让病人心生抵触。
昭然在玻璃门外等待,郁岸抱着自己的捕蝇草小花盆进入诊室,靠坐在柔软的沙发椅里。
对面是位和蔼的老医生,穿戴朴素整洁。
医生问了许多问题,从天文地理问到社会科学,从人性心理问到国家政治,郁岸都对答如流,没有表现出任何暴躁或是逆反情绪。
“孩子,你真的很聪明。算得上国家最需要的人才。”老医生合上记录本,和郁岸闲聊起来。
郁岸一直表现优良,但听到他这句夸奖,反而目光阴沉了一瞬。
“你没什么病,如果聪明也算疾病的话,你倒是很严重了。”老医生慈祥地开个玩笑,等郁岸完全放松下来,他慢悠悠地说,“有个老生常谈的电车悖论问题,我特别好奇你的选择。”
郁岸示意他问。
“一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它要经过一个岔路,左边的岔路绑着一个好人,右边的岔路绑着五个坏人,你只要扳动道岔就能救其中一边,你选择救哪一边?”
郁岸愣了一下:“我没想救。一定要救一边吗?”
“嗯。”老医生点点头。
郁岸:“好人和坏人怎么定义?”
老医生:“就是你心目中的好人和你心目中的坏人。”
郁岸:“救坏人他们会给我好处吗?”
老医生:“不会,只凭心意。”
郁岸:“那当然救好人了。”
老医生又问:“那么,五个陌生人和一个熟人救哪个。”
郁岸:“熟人。”
老医生:“一个熟人和一只陌生的猫救哪个?”
郁岸:“熟人。”
老医生:“一个陌生人和一只自己的猫救哪个?”
郁岸:“猫。”
老医生:“一个陌生的人和一只陌生的猫救哪个。
一直对答如流的郁岸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陷入沉思多么久,甚至思考得有些痛苦了,最后敷衍回答:“看任务要求我救哪个吧。”显然他两个都不想救。
老医生若有所思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一个陌生的人和你手里这盆花救哪个。”
郁岸脱口而出:“我的花。”这问题好简单,他回答后,考量了一下医生表情,于是开始怀疑自己的答案。
他再次陷入思考,抱着头,越来越痛苦。
他不经意抬头,看见昭然在诊室玻璃门外徘徊的背影,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很久没因为在考场上答不出正确答案而紧张过了。
“医生,你能告诉我正确答案吗?我给你钱。”郁岸眉头紧锁,咬着指甲低声商量,“让他满意的答案就可以。”
老医生平静如常。看得出来,在他眼里,人类和任何一种生物处于绝对公平的概念中,他完全无法衡量人命的价值,连伪装都做不到。
第154章 诡智
“别紧张,这个问题不存在正确答案,每个人的回答都不尽相同,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老医生用和蔼的语调安抚郁岸,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一个熟人,一只你养的猫,一盆你的花,分别在三岔路口上,你救哪一个?”
其实老医生从不会抛给病人这样尖锐难辩的选择,只不过郁岸太特殊了,他很想知道面前这位冷静智慧的年轻人对于生命的答案。
意外的,郁岸这次丝毫没纠结,他想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但欲言又止。
老医生却已经明白他会给出怎样的回答,轻声补充:“可列车上坐满了乘客。”
“那又怎样?”郁岸脱口而出,忽而警惕反问,“你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
——刚刚他在想扳动道岔,让列车脱轨开下悬崖,从而三边都救。只不过这个回答显而易见不算好答案,他刚刚在试图编个更完美的回答。
老医生双手交握搭在腿上,淡笑说:“在地下铁干了这么多年,虽然退了休,这点本事总还是有的。”
他大概摸清了郁岸的脾性,当事情有利可图时,他杀谁都有可能。在这看似虚无缥缈的问题背后,郁岸的选择正是他内心认定的答案,即使现在并非文字游戏而是将他抛入真正生死关头的夹缝中,他大概率会言行合一。
“行。”郁岸破罐破摔往椅背上一靠,面对拥有读心术的载体人类,任他如何掩藏都是白搭,“你想怎样?给我下个什么诊断?”
他频频看向桌上的座钟,指尖轻轻拨弄藏在袖里的破甲锥。已经傍晚五点零五了,他有点不耐烦。
“不至于,别激动。”老医生缓声安抚,和他闲聊了些别的话,但郁岸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过了五分钟,老医生倒了一杯甜果汁给他,慢悠悠地说:“我对你没有威胁。我看你很在乎昭然对你的印象,对吗。他对你也格外上心,已经超过了上级对下属的关心范畴,倒像家长了。”
“……”郁岸没有喝他的果汁,只把插在杯壁上的鲜柠檬片拿下来,喂给了捕蝇草,酸得捕蝇草一阵哆嗦。
“其实你平时只要多留心,找到他在意你的证据,你的焦虑就会缓解很多。”
谈起昭然,郁岸的抵触情绪一下子削弱不少。
“是的。”
老医生经验丰富,找到一处要害就能打开郁岸的话匣子。
他们又交谈了十五分钟,郁岸从软椅里跳下来,下地舒展舒展筋骨,徘徊到诊室的玻璃门前,隔着一面玻璃注视昭然的背影。
“如果需要的话,昭然也不是不能死。”
老医生听见他心里这样说,身躯一震,立即装作无意,拿过病例填写起来。
耳边吹来一阵微风,他竟没发现郁岸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到自己身后,俯身在他耳边问:“医生,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一个小孩在学校做了坏事,你选择让他回家挨骂,还是放他去救几十个活人的命?”
老医生摸不着头脑,又被他阴森的语气惊得后脊冒冷汗:“人命关天,那,那一定是人命比挨骂重要。”
“是的,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重要,你可不要碍我的事,医生,否则你就是那个去扳铁轨的罪人了。”
五点二十五,郁岸单手插兜抱着捕蝇草花盆走出自动玻璃门,玻璃门闭合后,将他与诊室彻底隔绝开来。
昭然在龟背竹花盆里碾灭烟蒂,起身抻平他衣摆上的皱褶:“好安静,今天怎么表现这么好?我还担心你把医生打了。”
“哼哼,放到几年前可能吧。”小岸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他们离开医院前,昭然单独进诊室和医生问了问情况,出来时心情不错。
“医生怎么说?”郁岸叼着一根刚刚路过超市买的拐棍糖,昭然给他买了四根,他和三只大嘴捕蝇草各嗦一根。
“他说你很聪明。”昭然抱臂敲敲太阳穴,“凡事可以多参考你的意见。我可是你的上级,这建议听起来怪难为情的。”
“他会读心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郁岸嘎嘣咬碎糖棍上半截,“每五分钟能读一句话。”
“这都被你发现了?顾老也算医疗组的元老级医生了,掩饰自己的能力应该很得心应手才对。”
“许多畸核能力都存在冷却时间,他的能力肯定也有使用限制,多留心计算了一下而已。”郁岸把剩下的糖棍全塞进嘴里,舔了舔指尖,“那老头曾在地下铁工作,照理说名利双收退休之后找个风水宜人的城市养老才是上策。既然他选择留在红狸市,又能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开设私人诊所,人脉应该很广泛吧,和大老板保持联系很正常。”
“嗯?所以呢。”
“你们怪物呀,不懂奉承。时不时说点大老板爱听的话,升迁很快的。”
“地下铁……”昭然轻声舒了口气,“一转眼,我也在公司干了十五年了。”
“自己泡在人堆里,很累吧?”
“嗯,累。又走不出来,家族的责任压在身上,许多不自由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你们畸体本来就不适合在尔虞我诈的人类世界里生存,别人阴阳怪气你都不一定能听懂,何况察言观色呢。”
“我能听懂,只是不想计较。明知自己抬手就能把对方挫骨扬灰的时候,反而不稀罕动手了。人类太脆弱,碰一下就碎成肉馅了,蚂蚁向你挑衅,你也不愿意常去计较的。”
“哈哈。”郁岸忽然笑出声,十八岁的脸在夕阳下舒展开冰冷的眉眼,映在昭然眼眸里,一阵恍惚。
“笑什么?”
“我们是不是第一次这样平等地聊天?”
“那不是我变了,是因为你长大了。”昭然将晚风掀乱的发丝随意理到耳后,耳廓泛红。
“那老头问了我不少问题,其实没问到点子上。”郁岸捧起花盆,抚摸着其中一朵捕蝇草,“他该问我,愿不愿意揪一朵我的捕蝇草送你讨你开心,那我才会真的纠结。”
捕蝇草茎杆儿一阵蜷缩。
“你当然比捕蝇草重要得多,可我也不愿意揪下它讨好你。但如果你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我会选你,不是因为我权衡你的命比它的分量重,而是相比之下我更不想失去你。”
昭然抿着唇,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一盆捕蝇草,带出来干嘛呀。”
“带出来遛一下,不然别人不知道我有花了。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杰克船长,她叫伊丽莎白,他叫威尔。”
“……”昭然眯眼注视三株畸体同胞,从尖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好,船长。”
堂堂日御家族最强畸体沦落到和一盆捕蝇草畸体相提并论,某煤球真有点欠教训。
杰克船长回以一个巨嗝。
“走吧,是时候去恩希市扫扫尾了,我看诊室的电视里在放映新闻直播,有搜救队遇上了点小麻烦。”
他托着花盆一颠一跳走在前面,昭然双手插进风衣兜里稍微慢行落后,让郁岸始终走在自己目光中。
恩希市经五日晶角石浩劫摧残,已残破不堪,市民基本疏散完毕,军队仍驻守此处,在畸猎公司的鼎力帮助下限制住了蔷薇辉母的行动。
只不过城市各处爬满体型大小不一的晶角石,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粉色晶体螺壳黏在高楼大厦表面蠕动,蚕食着一切玻璃制品,从门窗玻璃幕墙到照明灯,无一幸免。
晶角石的粘液会溶化一切玻璃结构,造成某些建筑坍塌,导致一小部分警民被困,搜救队一直在城市角落中搜索生命迹象,但受到大量凶猛的雄性晶角石攻击和阻碍,搜救过程并不顺利。
据无人机探测,近百位市民和警员被困在市中心的大型商场里,他们被困在负一层的超市里,幸好食物和水充足才不至于困宥至死。
由于商场内放置大量玻璃装饰和商品,吸引了极多的晶角石,每个出口都爬满这些粉色的晶螺,搜救队进不来,人们也出不去。
晶角石坚固无比,枪打不碎,子弹还容易反弹误伤,火也烧不化,一旦遇到危险它们就缩回壳中,一时间人们束手无策,只能等军队获批使用更高级的畸动武器来救援。
人们已经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一层整整五天,从一开始的众志成城到抢夺余量不多的饮用水,再到精神萎靡,瘫坐在黑暗的角落中等待救援望眼欲穿,大家都快要绝望了。
几位负责疏散的警察一直没有放弃与外界联络,虽然在混乱的打斗中受了伤,但仍在努力安抚周围的市民不要放弃。
人们衰颓无助地躲在角落中,安安静静,已经没力气多说什么话了。
地面忽然震动了一下,让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难道军队带着更高级的畸动武器来了?人们纷纷站起来四处张望。
咚、咚、咚。
就像沉重铁桩一下一下砸进碎石中似的,伴着沙拉沙拉的瓦砾声响,有个庞然大物在接近。
“是军队的挖掘车吗?!”有人激动大喊。
那巨物越发近了,人们便能听清这是什么东西的脚步声,踩着废墟正向他们爬来。
轰!!!!——
巨响之下,整个地下超市的天花板直接塌陷开来,铁架钢筋碎石簌簌掉落,乌烟瘴气。
有人大着胆子打开手电筒向前照,竟看见两条狭长如墙柱的骨骼从天花板上踩了下来,骨骼末端长着两只雪白骨手,指节弯曲,轻易扣入地面。
他们所看不见的天花板之上,白骨怪物用八条白骨手臂支撑地面行走,郁岸就坐在手臂根部的白骨躯干上,身穿破旧的纯黑兜帽,将面孔遮成一片纯黑。
郁岸驾驭着白骨怪物从无人摄像机和军队直升机前走过,废墟中的搜救员、医生和记者瞠目结舌注视这惊人的一幕。
巨大的白骨怪物从郊外的玻璃厂一路爬行而来,它曾跳入滚烫的融化玻璃水中,将浑身骨骼包裹上一层晶莹剔透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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