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里开了冷气,裴颂很快散了汗,重新穿上外套,磨磨蹭蹭往外走,央求道:“哥,待会我跟着你,你可别丢下我。”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江来在就觉得满满安全感。
“我尽量。”江来笑着说,“但不保证。”
两人离开休息室,穿过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往宴会厅走去。
晚宴设在一楼花园临时搭建的玻璃房中,星空和花木尽收眼底,别有情致。
入口摆放酒水饮料,江来视线飞快略过,召来服务生耳语几句。
裴颂担心失态,不敢喝酒,端着一杯葡萄汁充数,问江来:“哥,你不喝酒的话可以喝葡萄汁啊,还有石榴汁。”
江来道:“我不喝。”
“哦,你是不是在控糖啊?”裴颂问。
江来没否认。服务生很快端来一杯白水,他道谢后接过。
今晚宾客多为商界名流和演艺明星,水晶吊顶下星光熠熠,只是晚宴的主角尚未亮相,众人三五成群先行交际。
江来四下看去,梁松还没到。
裴颂亦步亦趋跟着,遇到不得不打招呼的人就硬着头皮举杯。好在江来原先也是模特,两人的圈子多有交集。他只需要站在旁边,听江来跟人交谈,然后在适当时候点头即可。
角落里,乔阮从手机上抬头,脸色难看。
薛晨风一杯红酒喝完,又拿了一杯,走过来关心问:“小阮,怎么了?”
乔阮将手机递过去,薛晨风看了眼,露出了然的表情:“你在看这期综艺啊。”
乔阮简直快气死,录综艺的时候,他积极找线索,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已经跟薛晨风击掌提前庆祝,谁料下一秒被江来翻盘。
镜头忠实记录了他当时的反应,震惊,怀疑,难以置信,反复确认,被节目组一秒未剪地放了出来。
刚才他看了节目,发现弹幕都在刷他傻。放到他的镜头时,评论全是【哈哈哈】【乔阮表情好蠢】【感觉他五雷轰顶到怀疑人生】【这个画面够我笑一整年】之类。
乔阮都快哭了。
他年纪小,偶像包袱重,自尊心从未如此受挫,差点现场打电话向父母告状。
薛晨风对他的心思摸得很透,关掉手机说:“别看了,江来提前知道线索,你看这期节目,他镜头也最多,我们明摆着是要给他做陪衬。”
乔阮气不过,朝江来站的方向狠狠剜一眼,登录微博小号,把节目组官博下说江来被提前透题的评论挨个点了赞,手指头恨不得把屏幕戳烂了。
薛晨风冷眼旁观,突然咳嗽两声。
乔阮从手机上抬头:“师哥,你怎么了?”
薛晨风说:“没事。”
说着又咳起来。
“你感冒了?”乔阮看着薛晨风手中的红酒,“那你还喝酒?我给你换杯饮料吧。”
薛晨风挡住他伸出的手:“这种场合哪有不喝酒的?”
他是沾了乔阮的光才能进晚宴,这个圈子看背景看人脉,他两样都没有,只能将姿态放低,期待能给人留下印象。
薛晨风似无意地朝江来投去一眼:“就算有,我也没那个资格。”
乔阮顺着看去,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招来一个服务生,指着江来问:“那人喝的是什么?”
服务生说:“那位先生说不能喝酒或者饮料,要了白水。”
乔阮声音有些冷:“知道了。”
薛晨风看了眼时间:“梁导还没来?”
乔阮收回视线:“他助理说他已经出发,还有二十分钟到。”
“那就好。”薛晨风垂在身侧的手握了下,“我现在就让人把酒醒上,等梁导到了应该差不多。”
江来正同之前合作过的一个品牌总监聊天,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得体微笑,目光始终关注入口。
一阵骚动传来,他立刻看去,就见一男一女携手入了场。他一眼认出那个男人就是梁松,跟那位总监说了句“失陪”。
对方说“没关系”,迅速把注意力转移到裴颂身上。
裴颂急了,拉江来的袖子:“哥,我……”
我不行的。
江来用眼神鼓励他:你行。
梁松的到来引发了一个小高潮,他以前是电影学院老师,做导演后又斩获不少奖项,人脉极广。
站在梁松身边的年轻女人正是视后俞珍。
一路走来,梁松不停和人寒暄,江来看准空挡走过去,还没开口就被截胡。
“梁叔。”
乔阮从另一方向而来,语气亲昵。
梁松同乔阮父亲相熟,也亲切道:“哎呦,小乔。”
乔阮进圈后,玩过音乐上过综艺,现在又对拍戏感兴趣,就让他爸牵线去梁松的剧组。
“我爸让我跟您学习,到时候您随便差遣,我绝不喊累。”乔阮说,又转向梁松旁边的俞珍,“珍珍姐,您越来越漂亮了。”
他嘴甜,奉承话说起来毫不做作,只有被父母宠爱长大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资本。
俞珍心花怒放,修长的手指在乔阮脸上掐了一下:“小乔吃什么长大的,嘴这么甜。”
江来安静地站在一旁。
乔阮对江来挑衅地一挑眉,把薛晨风推了出来:“梁叔,这是我朋友薛晨风,也是个演员。”
薛晨风欠身:“梁导。”
他招手叫来等候在侧的服务生,对方的托盘上正是那瓶掐着时间醒好的红酒。
薛晨风倒出一杯,捏着玻璃杯柄恭敬地递给梁松:“梁导,听小阮说您喜欢酒,恰好我得了一瓶红酒,不过我和小阮都是外行,对品酒不在行,怕浪费好酒,所以特意请您品鉴。”
乔阮帮腔:“是啊,梁叔,您尝尝,看怎么样。”
江来想起看过的梁松那一页资料,爱好一栏写得正是酒。
梁松似乎有些意外,问乔阮:“谁跟你说我喜欢喝酒?”
乔阮有些懵,他在家听他爸说过几次,难道不是吗?
“我听我爸说的……”乔阮嗫嚅道。
梁松年近五十,身材略瘦,但人很精神,笑起来脸上带着几道深刻的皱纹:“我是喜欢喝酒,但这种洋玩意我可欣赏不来。”
俞珍在一旁打趣:“小乔,你这消息可不太准,在梁导剧组呆过的人都知道,梁导别的不喜欢,最爱每天收工后喝几杯二锅头。”
周围的人都笑了。乔阮的脸变得比酒还要红,尴尬到不知说什么。薛晨风也好不到哪里去,手还僵硬地伸在半空。
梁松不想让乔阮难堪,改口道:“不过小乔一片心意,我怎么也得尝尝。”
他从薛晨风手里接过酒杯,闻了闻。
薛晨风立刻说:“这是南法那边酒庄产的,您仔细闻能闻到一股果香。”
“好像是。”梁松仰头喝了一口。
薛晨风暗暗松了口气。
他长袖善舞,迅速改变策略,给在场的人逐一递上一杯。
“我也有?”俞珍笑着说,“那我可沾梁导的光了。”
酒分一圈,只剩江来手里还空着。
薛晨风伸出手,犹豫两秒,又收了回来。
“别啊。”乔阮刚才差点失面子,正愁没地方找回来。
他从薛晨风手里拿过那杯酒,递到江来面前:“江老师,你也尝尝?”
酒杯端到眼底,江来看着微微晃动的暗红色液体,记忆深处有什么蠢蠢欲动。
他笑容不减,只目光沉了沉:“老师这个称呼,我不敢当。”
乔阮往前递了递:“敢不敢当另说,你先把这个喝了。”
梁松浅尝两口,同俞珍边喝边点头,似乎都觉得不错,这会儿两人停下,都朝江来看了过来。
乔阮的手一直伸着,大有这杯酒江来非喝不可的架势。
“算了。”薛晨风圆场道,“我看江来今天一直喝水,可能身体不舒服。”
乔阮分毫不让:“我刚刚还看到江老师跟好几个品牌总监谈笑风生,哪里不舒服了。”
江来面无表情盯着乔阮,乔阮被看得有点怵,就见江来又缓缓展颜,露出微笑道:“那就多谢款待。”
说着他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薛晨风愣神两秒,准备好就红酒发表的高见忽然间就想不起来了。
这个空挡,江来对俞珍说:“宋岚老师。”
俞珍:“嗯?”
杯壁仍残留暗红液体。江来强压住胃部不适,举着酒杯继续说:“老师,你看这杯酒,像不像病人的血,老师喝下去的时候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在场的人都愣了,搞不清江来想干什么。
俞珍也愣了,随即想到什么,脸上闪过惊喜,又迅速冷凝:“你在教训我?”
江来说:“我只是好奇,老师签字放那个病人出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个病人会这么死了。他本可以活下去,只是因为没有钱你就要赶他走,断了他的生路吗?”
俞珍紧攥着酒杯,妆容遮掩不住愤怒。她一指门口:“我做事还不用向你汇报。你现在给我出去,明天早会要么当众道歉,要么给我滚蛋。”
视后气场不是盖的,话一出口,众人纷纷怔住。
乔阮莫名其妙,薛晨风脸色却难看至极。江来那声“宋岚老师”一出口他就知道要糟。
宋岚就是是《分秒》中女主角的名字,一名急诊科医生。薛晨风看过剧本,江来是借着这杯红酒即兴发挥,演了剧本里的一场戏。
周遭安静,无人出声。几秒后,俞珍长呼一口气,甩了甩头发:“戏瘾上来没控制住,不好意思啊吓到大家了。”
明明是江来起的头,俞珍却说是她戏瘾发作,江来感激地对俞珍笑了笑。
俞珍眨眨眼,带着一种风情万种的美,不掩饰对江来的欣赏:“新人吗,之前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江来。”江来说,“江水的江,来去自由的来。”
梁松闻言挑了下眉,不由又朝江来多看两眼。
俞珍露出怀念的神色:“上次给我搞突然袭击的还是秦郁上呢。当时正吃着饭呢,他突然就着场景念剧里的台词,让我措手不及,不过演起来也确实过瘾。”
在得知俞珍是梁松新剧女主角后,江来特意去看了她早期访谈,知道她和秦郁上这一段往事,便借着那杯酒冒险效仿。
梁松神情难辨喜怒,沉声问:“什么意思,故意演给我看?”
江来很坦诚:“听说您在筹拍一部医疗题材的电视剧,我想争取其中一个角色。”
梁松上下打量他:“哪个角色?”
江来道:“盛宁。”
按戏份算,盛宁只是剧里的男三号,梁松似乎有些意外:“剧本都看过了?”
江来只拿到了开头五集的剧本:“前几集都看过了。”
光看过可不会台词张口就来,梁松知道他是下过功夫的:“演这么一出,就问我要个男三号,我都替你亏啊。”
江来说:“能力要配得上野心,我还不够格演您的主角。”
梁松面容松动。
勤奋不浮躁,不贪多冒进,的确难得。
江来说的那个角色算是俞珍的徒弟,两人亦师亦友,有不少对手戏。
俞珍夸张地拍手:“梁导,有这么个长腿大帅哥给我当徒弟,我演起来肯定更卖力,不要片酬都行。”
周围一圈人都笑了,连梁松也没绷住。
江来要想的角色也正是薛晨风想争取的。薛晨风面上陪笑,暗地里却咬紧牙根。
秦郁上在乔阮给江来递酒的时候就到了。
跟Pauson的人谈合作耽误了些时间,进来后,一群人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江来。
见到江来是意料之外,而江来的一席表现更是出乎他的想象。
“梁导,珍姐。”秦郁上走上前,一一打过招呼,“在聊什么?”
虽然是晚宴的主角,但秦郁上只穿了一身低调的暗色西装,唯一点缀就是胸前的深蓝色口袋巾和腕上那块积家限量款手表。
气质端的是沉稳内敛,但遮掩不住周身的气场。
梁松进来前在门口见过秦郁上,此刻没表露出太多惊喜,只道:“乔阮朋友拿来一瓶酒,我尝着不错。”
秦郁上扫了眼酒瓶标签:“这个酒庄我知道,以赤霞珠著名,最好的年份是93年。”
薛晨风脸色微僵,他当然知道93年最好,但当年产量本就不多,现在只有拍卖行才有,价格他承受不起。
薛晨风不动声色恭维:“秦老师才是行”
“你这小子。”梁松笑道,“这几年在国外没少喝吧。”
秦郁上笑笑,没正面回答,而是从托盘中端起一杯酒闻了闻,评价道:“醒酒时间可以再长一些,口感会更好。”
薛晨风涨红了脸:“是我外行了……”
秦郁上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对梁松说:“我那儿正好有两瓶93年赤霞珠,您要是喜欢,改天我专门请您尝尝。”
一旁的闻绍有点跟不上节奏。
秦郁上工作之外速来不爱跟圈里人接触,怎么今天啰哩吧嗦废话这么多,像只好斗的公鸡,又像……开了屏的孔雀?
还有,那两瓶93年赤霞珠不是他的吗,什么时候成秦郁上的了?
乔阮似乎还想说什么,秦郁上眼锋扫来,他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薛晨风脸色已由红转白。
梁松还有约,寒暄一圈就要走,临走时对江来说:“明天跟你经纪人来找我一趟。”
没明说什么事,但江来知道他想要的角色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梁松走后,俞珍激动地同秦郁上拥抱:“好久没见,还是这么帅。”
她松开秦郁上,指着江来:“这是江来,他刚才跟你当年一样,突然念台词,吓我一跳。”
秦郁上这才缓慢转眸,将江来收入视野。
他方才特意不去看江来,此刻很期待对方见到他的反应。
惊讶,亦或是惊喜。
果然,江来一直在看他,触到他视线后展颜一笑,繁花初绽也不过如此。
秦郁上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下一秒,江来的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秦老师,初次见面,我是江来。”
秦郁上眼皮猛地一跳。
作者有话说:
老婆的嘴,骗人的鬼。
江来的反应同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有惊讶,更没有惊喜,像在看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礼貌得体,无可挑剔。
秦郁上脸色瞬间不好了,他没有回应。
江来并不在意,面带微笑看向闻绍:“闻总。”
闻绍说:“你行啊江来,不动声色就把梁导搞定。回头我让法务部的人帮你把关合同,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江来眼睫轻眨,笑意更深:“谢谢闻总。”
秦郁上脸色愈发地冷。
为什么江来对闻绍的笑都要更灿烂三分。
不在公司,闻绍说话行事都更随意些,此刻晃着手中红酒,像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
暗红色的液体在眼前不停晃动,像是某种猩红粘稠的液体。江来喉咙发紧,刚才喝下去的酒在胃部翻滚,他有些无法忍受。
他道了句“失陪”,匆匆穿过花园,往酒店里面走。
中途拦住一个服务生,江来特意询问最偏僻的洗手间在哪儿,循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确认洗手间里没旁人,江来走到最后一个隔间,插上门,对着马桶,一股脑将酒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只剩酸水。
江来前脚刚走,秦郁上后脚也要走,闻绍还奇怪:“你干嘛去?”
秦郁上没回,他也不知道他要干嘛。
他的脚有自己的想法,闻绍管的着吗?
秦郁上在江来拐弯前捕捉到对方的背影,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一进洗手间,他就听到了呕吐的声音。
秦郁上动作一顿,轻轻关上门,走到洗手台前,透过镜子看身后一排隔间,很快锁定最里面那个。
声音逐渐转小,安静一会,传出低低的咳嗽声,继而是冲水声。
秦郁上拧开水龙头,面无表情开始洗手。
暗红色液体化成漩涡被冲走,似乎噩梦也不曾存在过,江来闭了闭眼,等胸腔起伏不那么剧烈才开门走出隔间。
洗手台前站着一个男人,江来吓了一跳,脚步停顿,在镜子里对上秦郁上的眼睛。
那双眼不带温度,像是不经意扫过,只在他身上停留两秒就移开。
秦郁上再度低头,按下一泵洗手液。
江来脸色苍白,眼尾红成一片,落了些不易察觉的疲倦,之所以挑最偏僻的洗手间就是不想被人看见,没想到还会遇上秦郁上。
秦郁上明显不想攀谈,江来也不想再勉强自己以笑脸示人,沉默地走到了水池前。
一共三个洗手池,他和秦郁上占据左右两边,中间隔着一个,颇有楚河汉界的味道。
江来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过皮肤,他不急不慢地搓着手指,一点点平复情绪。
一时只闻哗哗流水声,空气中熏香浮动,似乎有什么在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