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接通,那头便传来钱司壮火急火燎的抱怨:“哎呦祖宗,你可算接了,你要是再不接我和崽崽就要杀回——”
“是我。”
电话那头刹时安静。
秦郁上以为对方没听出来,自报家门:“我是秦郁上。”
“秦秦秦导?”钱司壮嘴皮都不利索,“江来手机怎么在您手里,他人呢?”
秦郁上回头看了眼病房:“他在拍戏,不方便接电话。”
在拍戏?
江来如果在拍戏不方便接,怎么秦郁上就方便?
钱司壮按下心中狐疑:“哦哦,那就好,我一直打不通他电话有些担心,崽崽也挺着急的。”
“崽崽在旁边?”
钱司壮慢半拍地:“啊,是啊他在。”
背景音里一阵窸窣,电话似乎被江棠承拿走,秦郁上只听一声稚嫩童音喊了句什么,随即被突如其来的杀猪般嚎叫盖住。
“——啊啊啊啊啊啊阿欠!”
电话那头,钱家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江棠承坐在沙发上,被钱司壮捂着嘴,一脸惊恐地和他面面相觑。
钱司壮心脏狂跳,刚才江棠承那声脱口而出的“爸”,差点没把他吓到心脏骤停。
秦郁上把手机拿远,皱着眉等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余音消散才重新贴回耳边,对江棠承说:“崽崽,你哥没事,不要担心。”
江棠承微微睁大眼,电光火石之间,想起自己曾经在秦郁上面前管江来叫哥!
这误会可大了!
秦郁上等不见回应:“崽崽?”
钱司壮对着小孩连连摇头,又做了个杀鸡抹脖的动作。
江棠承相当聪明,立刻明白钱司壮的暗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钱司壮这才松开手。
手机贴到耳边,江棠承说:“嗯嗯,我在。”
秦郁上眼中漾起一丝温柔笑意:“不要担心,你哥在拍戏才没接电话。”
江棠承咬了咬嘴唇:“那他现在能跟我说话吗?”
“待会儿吧。”秦郁上说:“等他下戏之后我让他打给你。”
“那好吧。”
小孩声音有点蔫,不难听出担心和失望,秦郁上打包票:“放心,我会照顾他,你现在把电话给钱叔叔。”
手机又被钱司壮接过去,秦郁上语调微冷:“你找个安静地方,我有事要问你。”
钱司壮顿时又一惊,生怕秦郁上听到江棠承那句喊了一半的“爸爸”要来质问他。他从客厅连通小花园的门走出去,站在开满花的海棠树底下问:“秦导,什么事?”
秦郁上问:“江来晕血,这事你知道吗?”
“晕什么?”钱司壮没听清,直到秦郁上冷声重复,他才张大嘴,直接愣在原地。
“他晕血?我不知道啊。”钱司壮急了,“他怎么会晕血啊,不是,这怎么可能?他当初可是要做医生的啊,他怎么能晕血呢?”
医院走廊尽头,秦郁上站在窗边,面对无边夜色做了个深呼吸。
是啊,江来当初可是要做医生的。
“谁说他晕血?”钱司壮依旧难以置信,“秦导,你跟我说实话,江来到底怎么了?”
秦郁上三言两语将经过复述,钱司壮听完陷入长久沉默,半晌喃喃道:“怎么可能……难怪他不喝红酒不碰红色饮料喝了就吐,难怪吃薯条不沾番茄酱,我还以为是做模特需要保持身材……我他妈……我他妈怎么这么迟钝!”
秦郁上无意安慰,留钱司壮自己消化。身后传来开门的响动,他一转头,就见顾泽肖从病房走了出来。
目光在半空交汇,顾泽肖面无表情地撇过头,提步往护士站走去,同值班护士不知说了什么。
秦郁上挂了电话,眯起眼远远看去,随即走过去拧开了病房的门。
江来坐在床边,低头正在穿鞋,听动静还以为是顾泽肖回来,便没有着急抬头,直到头顶落下一道声音。
“还好吗?”
江来愣了愣,缓缓直起身,对上秦郁上关切的注视。
他依稀记得是秦郁上将他从更衣室抱出来,然后送来医院。
“谢谢,我没事。”
客套的回复,公式化的微笑。秦郁上竭力压下心头窜起的烦躁,将手机递过去:“刚才你经纪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我担心有急事就接了,崽崽也在旁边,我跟他说你在拍戏才没接,他让你有空打给他。”
“好。”江来接过手机,“我待会儿给他打。”
说话间江来站了起来,秦郁上道:“你坐着别动,想要什么我给你拿。”
“我什么都不想要。”江来看着他,“我想离开这里。”
秦郁上微微一怔。
走廊再度响起治疗车沉闷的滚轮声,紧接着病房门被推开,顾泽肖带着护士出现在门外。
见江来下了床,顾泽肖微微皱眉:“你怎么下来了?”
江来瞥一眼治疗车上搁着的两袋乳白色药液,似笑非笑地问:“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顾泽肖道:“这是营养液。”
“我知道这是什么。”江来说,“但我不认为我需要。”
说罢他便要走,经过顾泽肖身边时被对方抓住手臂。
“江来,我是为你好。”
外科医生的手强劲有力,顾泽肖大概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手劲有多大。江来感受着手臂传来的压迫感,微微变了脸色。
就在他要从顾泽肖手中挣脱时,那只手被另一只更有力的手扯了下去。
“顾医生,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多?”
顾泽肖缓缓转头:“我是他的医生,我得对他负责。”
秦郁上微微眯起眼:“江来现在在我的剧组。”
顾泽肖冷下脸,与往日展现于人前的谦和温雅大相径庭,隐隐带着怒气:“你什么意思?”
“这么简单都听不出来?”
争锋相对的气氛里,几道目光同时投来,顾泽肖的愤怒,护士的震惊,江来的诧异。
秦郁上迎上江来的,低声说:“我的人,轮不到你负责。”
坐车回酒店的路上,江来给江棠承打去一个电话。
小孩听到他的声音便放心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奶奶明天要去检查了,今晚都没怎么吃饭,大壮叔说她是紧张。”
“院子里的海棠开了,好漂亮好漂亮,我拍了照片发给你,你看了吗?”
大概是小孩在他拍戏时发的,江来还没来得及点开:“我待会儿看。”
“那你记得看啊。”江棠承忽然安静几秒,再开口时带上几分鼻音,“爸爸,我想你了。”
江棠承上午才走,分开不过十几个小时,江来却觉得格外漫长,温声道:“我也想你。”
秦郁上耳朵动了动,转头朝身侧望去。窗外霓虹在江来白皙的面庞投下五色斑斓的光影,这一刻他眉目温柔,是放下所有防备后的安详和沉静。
他只有在江棠承面前才会如此。
秦郁上滚了滚喉结,竟觉得口中有些发酸。
秦郁上也不知道强行带江来离开医院到底是对是错,但有时候感受比起对错更重要。
江来既然想走,他便带他走。
挂了电话,江来点开江棠承发来的照片。照片里,小孩站在盛放的海棠花下咧嘴冲着他笑。
不过照片大概是钱司壮拍的,江棠承好好的大长腿硬是被拍成了小短腿。
江来看得太入神,秦郁上不自觉被吸引,勾头凑过去,胳膊相互碰了一下,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照片吸引,认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江棠承时的那个小院子。
“这是……”
江来侧头看他一眼:“这是我经纪人”
秦郁上的目光从江棠承脸上移到他头顶那株盛放的海棠:“那这棵树……”
“是我种的。”江来淡淡道,“但我不太记得了。”
秦郁上的注意力全在前一句,以至于忽略了更为关键的后一句。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幽深。
六年前那晚的场景不可避免浮现在眼前。他和江来站在落地玻璃前,江来在短暂的走神中提到了酒店楼下花园里的海棠。
这棵海棠是江来种的?
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江来是在暗示什么?
光线不甚明亮的车厢里,秦郁上胸腔微微起伏:“你还记得?”
江来莫名,还记得什么?然而不待他发问,车子忽然急刹,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差一点撞上驾驶座。
开车的是小周,他回酒店开上秦郁上的奔驰来医院接两人,这会儿正回头连连道歉。
“没事。”江来轻轻咳了一声。
“冷吗?”秦郁上立刻对小周说,“空调关了。”
这一打岔,江来便忘记刚才要问的话,在一路沉默中回到酒店。
房间门口,互道晚安后,江来关上了房门。
秦郁上也开门进屋,捏着房卡在玄关站了片刻,表情冷肃仿佛在思索什么难题,而后下定决心般目光一凝,忽地将房卡一扔。
薄薄的白色卡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抛物线,伴随“砰”一声的关门声响安然落地。
房间外走廊上,秦郁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手表。
指针指向11点,距离他们回来刚过去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江来肯定没睡。
秦郁上没想好是直接敲门,还是闹出动静让江来开门,自己又先犹豫起来。
江棠承不在,江来难得能好好休息,他也的确需要好好休息。
可他都答应江棠承要照顾江来,隔了两道墙还怎么照顾?
思想的天平来回摇摆,最终彻底倒向一边。
秦郁上眉头紧锁,在狭长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忽然目光一亮,掏出手机。
对面套房,卧室只亮一盏昏黄台灯,江来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听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
这么晚谁会找他,难道是江棠承?
顾不上擦头发,江来快步走过去,手机屏幕显示“周一笑”。
江来顿了两秒,回忆起周一笑是谁,接通了。
“哎呀江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是小周。”
“没关系。”江来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小周似乎咽了口唾沫,“您知道秦导去哪儿了吗,我打他手机关机,房间电话也没人接,有点担心。”
江来微微蹙了下眉:“他跟我一起上来的,怎么会不在房间——”
话音戛然而止,江来想到一种可能,对小周说了句“稍等”,随即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玄关透过猫眼一看。
一道熟悉的背影占据大半视野,江来说:“我知道他在哪儿,我看见他了。”
小周“啊”了声,忽然之间开启两倍语速:“您看见秦导了?那真是太好了,那我放心了,您就不用跟他说我打过电话了。江老师早点休息,我也睡觉了哈晚安!”
按掉电话,小周咻地呼出口气,手机丢在一边,又擦了擦额前不存在的汗,视线定格在膝头的笔记本上。
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字,正是他刚才说的那两段台词。
小周灌了一口水,心道这年头助理也是个技术活,没点演技还不能上岗了。
不过秦郁上让他这么说是几个意思啊?
哎不管了,好的助理就得不问少说多干。小周记起秦郁上交代的最后一件事,长按手机侧边的按键,等关机画面出来,就往床上一扔。
躺在床上的时候小周不由肖想,如果秦郁上对他演技满意,能不能让他在电视剧里露个脸,哪怕是个没台词的路人甲也好啊。
另一边,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声,江来:“……”
他放下手机,再次抬头看向猫眼,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冰凉的金属把手,悬停数秒后按了下去。
背后传来开门声响,秦郁上眼皮一跳,心道来了!
这一刻他拿出毕生演技,转过头,英俊的脸上露出茫然又惊讶的表情来。
“怎么还没睡?我吵到你了吗?”
江来:“……”
江来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以问代答地说:“你怎么站在走廊?”
秦郁上脸上浮现出拿捏刚好的窘迫:“我好像没带房卡。”
他表情云淡风轻,然而衣服底下的肌肉却微微绷紧。
江来看了他几秒:“怎么不找小周?”
秦郁上一副体贴助理的好老板模样:“我手机没电了,再说这么晚,小周也应该休息了。”
江来表情不变,洗完澡后他整个人清爽干净,瞳仁水洗般发亮,一眨不眨地就这么看着秦郁上。
一瞬间秦郁上感到被看穿,忽然觉得后悔。他折腾一大圈,让小周打电话引起江来注意,无非是想陪伴江来度过这一晚。
然而他自以为是的陪伴,江来真的需要吗?
秦郁上在这一刻退却了:“你先睡吧,我待会去前台,酒店经理认识我,重新开一张卡就行。”
江来漆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看过来,就在秦郁上以为他要说好的时候,却听他道:“这么晚,经理应该也休息了。”
秦郁上一愣。
“秦郁上。”江来忽然叫他名字。
嗓音带着几分沐浴后的沙哑,秦郁上心跳如雷:“怎么了?”
江来侧身让出门的位置,轻声问:“你要进来吗?”
作者有话说:
ooooooo~还有二更
第40章 (二更)
套房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好在客厅有个三人位的沙发,靠背可以放倒,勉强够睡。
秦郁上原本就打算睡沙发,主动说:“我睡沙发,给我条毯子就行。”
天气渐热,江来之前管前台要的那条毯子被收进衣柜,他打开柜子取出来,搁在沙发一头,又打量秦郁上一眼:“你要洗澡吗?”
淋浴间只有卧室才有,秦郁上心跳加快几分:“不了,先凑合一晚,明天再说。”
江来点点头:“需要什么就自便,充电器在茶几上。我去休息了,晚安。”
“晚安。”
秦郁上目送江来走进卧室,推拉门缓缓闭合,在仅剩一掌宽缝隙的时候停下。
等了大约一分钟,缝隙中透出的光亮消失,是江来关掉了床头灯。
秦郁上展开薄毯,冲着能看到卧室的方向躺下,没多久又想起什么似的坐起来,插上充电器。
手机跳出充电界面,显示还有80%的电量,秦郁上做戏做全套,虽然他强烈感觉江来已经看穿,只是不说破而已。
秦郁上躺回沙发,长臂一展拉了一下落地灯的拉绳。
“咯哒”一声轻响,整个套房顿时陷入黑暗。
眼睛适应黑暗后,秦郁上在沙发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窗外。
靠背放倒后沙发宽度大约1米2,只是长度不够他的身高,他得微微蜷起双腿才不至于让脚悬空。
客厅窗帘没拉,星月和灯光交织着照进落地玻璃,映在秦郁上眼底深处,他努力平复有些杂乱的心跳,专注地去听卧室里的声响。
很安静,连翻身的动静也没有,江来似乎睡着了。
静谧的夜晚正适合思维发散。秦郁上回忆起和江来初见的那个晚上。
说来也怪,秦郁上这人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说好听了叫不拘小节,不好听便是有些糊涂,尤其是对待细枝末节的事,常常过耳就忘。
然而六年前那一晚发生的一切,时至今日依旧清清楚楚、深深刻刻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永世难忘。
那是他得奖之后参加的一场庆祝酒会,圈中前辈同僚纷纷到场恭贺,喝下的酒里不知哪一杯掺了脏东西,他意识到自己中招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同样参加酒会的闻绍。
闻绍那时正流连花丛醉生梦死,哪有功夫接他电话。他便坐电梯到顶楼,打算到闻绍长期预留的套房里休息一下。
谁知就在顶层的一处露台上,他遇见了江来。
秦郁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来时的那种冲击。
江来顶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修长的身体包裹在合身的礼服里,在夜色中回眸朝他看来。
他愣了足有好几秒,误以为江来是酒店服务生,自顾不暇还提醒对方离露台的栏杆远一点,因为那一晚风很大。
就是因为这句话,江来朝他走了过来。
秦郁上闭着眼,做了个深呼吸,再睁开眼时,他忽然就很想看看江来睡着时的模样,是不是还和当年一样,侧躺着在被褥底下蜷起身体,只占据床边很小一块地方。
这些年在国外,因为梅瑛,因为失眠,秦郁上也研究过心理方面的问题,知道以这样的姿势睡觉的人通常没有安全感。
他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确认卧室的确没有声响后才掀开毛毯,从沙发上坐起,穿上鞋,轻手轻脚往卧室走去。
走到门边,秦郁上停住脚步,透过缝隙朝里看。
朦胧视线中,双人床靠近床边的位置鼓出一块,隐约能分辨出一个侧躺蜷缩的人影。
秦郁上心头一时涌起难言的滋味,这么多年过去,江来还是习惯性用这种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入睡吗?